如裴宛所願,祝院判留了下來,應允了陳太後,待自己的幼子成才,再行歸田,陳太後感動不己,竟動情至老淚縱橫,當即把她那珍藏了多年的寶貝簪子尋來賞賜給了裴宛。
裴宛望著銅鏡中滿是珠光寶氣的簪子,恍惚想起前世它是在嫡妹裴宓誕下龍鳳雙生,封宸妃之時,被陳太後親自為她插到髮髻上,榮耀萬千。
如今這簪子給了裴宛,屆時裴宓誕子,不知陳太後又要拿什麼賞她呢。
裴宛如此想著,抬手撫了一把簪身,端坐於上,等著妃嬪的晨昏定省。
韓延貞遭禁足,素日裡便也隻有江明曖前來,回回都準時得緊,便是身子不適也是每每強忍著。
“妹妹身子單薄,既是染了風寒,便在宮中多多休養吧,不必來鳳藻宮晨昏定省了。”
裴宛瞧著江明曖咳得麵泛潮紅,不由擔憂喚她身邊侍女,“紅泥,快扶你家婕妤回宮去吧。”
江明曖擺擺手示意紅泥退下,引帕咳了幾聲道:“娘娘體恤,妾感懷不己。
可娘娘方禁足了韓氏,便免了妾的晨昏定省,難保不會有人說閒話,妾還是日日都來的好。”
江明曖說著話又咳兩聲,裴宛忙示意向榮奉茶,江明曖接茶飲過,稍稍平複後道:“韓延貞雖不著調,十句話裡有九句不入耳,但總有一句是對的,娘娘一味寬仁,隻會縱得人愈加猖狂。”
裴宛搖頭,接了口道:“若是本性猖狂,便是再行約束,也難改正。
可妹妹自入府以來,循規守禮,處處謹慎,隻怕惹來閒話,倒被這名聲二字給轄製住了,其實若論起才貌,妹妹不比韓婕妤差在何處。”
裴宛心知江明曖入府那時自己正與鄭逸情濃,江明曖也素來不肯正常,反處處避寵,久而久之,鄭逸倒也對她冇了興致,故而東宮雖有妾室,裴宛日子倒與先前無差。
“我知道,妹妹是為了我。”
江明曖為她所做的,裴宛心知肚明,可前世今生,像這般宣之於口,倒是頭一遭。
江明曖本非心有藏私之輩,見裴宛坦誠,一時也便將滿腔肺腑之言道出,“妾入府時,府裡唯妾與娘娘,那時妾見陛下與娘娘夫妻情篤,隻覺情深似海,大抵如此,能有緣得見,便是叫妾一生寂寂,也是無憾了。”
“隻是男女之情,由詩經起,似乎至今也無甚變化。”
江明曖言罷,似乎也覺在此句失言,遂不再多話,略坐了坐,便起身行禮告退,隻留裴宛怔怔不得解。
閒暇時,裴宛複將詩經尋來,耐心翻看一遍,終是停在了那句,“士之耽兮,猶可說也。
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顧自默默良久,裴宛忽想明白了,緣何偏是自己重生了,而非旁人。
韓延貞通透,一心為恩寵,該享受的都享受了,終歸無甚遺憾。
江明曖通透,無心寵愛,一開始便不曾抱有依戀期許,無論結局如何,自然也不會為情傷懷。
反倒是她裴宛,非至重活一遭,才終是想明白自己的處境,何其愚蠢,何其可悲。
“銀箏近來如何?”
裴宛合上手中詩經的書頁,轉首向近旁的向榮問道。
向榮上前半步,淡然笑道:“銀箏手巧伶俐,上手極快,倒也無需再多教她什麼。”
“是嗎?”
裴宛停下手裡的動作,吩咐向榮道:“那將她調到殿內侍奉吧。”
錦釧立時瞪大了眼睛,欲言又止,可向榮卻十分平靜,也不曾質疑什麼,道了句是,旋即離去。
向榮前腳一走,後腳錦釧就湊了上來不滿道:“娘娘,那銀箏是韓婕妤的人,您怕她受欺負,將她要來鳳藻宮便算了,還要令她來內殿侍奉,若是她心思不正,那可怎麼好呀,奴婢真是不明白。”
“這有什麼不明白的。”
裴宛抬首笑望錦釧,似乎是有意逗她一逗道:“銀箏被韓延貞那般羞辱,我卻待她親厚,不是更顯我寬仁嗎?”
裴宛自來也是深思熟慮過的,查遍了銀箏背景來曆,知她出身清白,在宮中人緣亦是不錯,家中無甚親眷可為韓延貞轄製,便想著若是留為己用也是極好的。
“況且,韓延貞一月禁足之期就要到了,終歸要來晨昏定省的,屆時也該叫銀箏見見舊主。”
這銀箏便是那日韓延貞大鬨鳳藻宮時捱打的婢女,當日便被裴宛要來了鳳藻宮服侍,表麵上,是怕韓延貞遷怒於她,實則也存著想用她給自己添幾分仁德賢良的名聲這般心思,自然,後宮眾人越覺得她裴宛賢德,也就會越覺得韓延貞刻薄。
裴宛既被困在了這賢後的圈子裡,少不得要處處維護好自己的聲譽,這唾手可得的好名聲,她又怎能放棄。
而被禁足了一個月的韓延貞顯然端莊了幾分,往日那張揚氣性收斂了不少,晨昏定省亦知曉須得按時前來,對裴宛的態度更是恭敬有加。
然韓延貞落座後抬眼一瞧,見銀箏在內殿侍奉,心中登時老大不樂意,不由嗤之以鼻。
“娘娘,莫怪妾多嘴,銀箏這丫頭可不是個伶俐的,實在不宜在娘娘身邊侍奉。
出了差錯,給娘娘惹出好歹來,她可擔待不起。”
裴宛笑笑道:“不妨事,銀箏勤快懂事,在鳳藻宮侍奉得極好。”
言罷環顧韓延貞身邊侍女,倒是添了個生麵孔,遂介麵道:“母後給妹妹擇的人,想必更是侍奉得宜吧?”
韓延貞聞言麵色一沉,然顧忌太後,不敢反駁,口裡仍舊恭維道:“太後孃娘擇選的人,自然是極好,這也多虧了娘娘替妾求來,妾多謝娘娘關懷。”
“妹妹何須多禮。”
裴宛見韓延貞不情不願起身,行了個極儘敷衍潦草的禮,倒也不惱,仍是滿麵柔柔笑意,“這都是母後的功勞。
況本宮討了妹妹一個人,自然也該為妹妹補缺的。”
確實補缺不假,隻是韓延貞將門虎女,脾氣暴烈,底下奴婢無有不受氣的,但念在韓延貞出手闊綽的份上,大家多半還是樂意巴結。
此番裴宛求了太後賞人,一則叫太後覺得韓延貞嚴苛,而裴宛寬厚,高下立判,二則嘛,太後指派的奴婢,哪會有什麼不好,說不得,罵不得,更叫韓延貞有氣撒不出,隻得忍著了。
“銀箏從前在妾那裡,愚笨不堪,惹出了諸多是非,不曾想到了娘娘這裡便聰慧起來,可見還是娘娘會教。
若娘娘肯早些教教她,妾也不會白白被禁足一個月了。”
裴宛聞言眉頭輕皺,內心卻是想笑,心道你總算還是說出你心中不滿來了,不然自己從前做得諸多文章還都派不上用場呢。
“妹妹這話不對,怎麼是白白被禁足一個月呢?
這一月間,妹妹誠心悔改,替母後抄寫經書,反思己過,正是因著妹妹的誠心,本宮才向陛下求情,放妹妹出來的。”
“妹妹如今這話,在本宮這裡說了便罷了,倘或旁人聽了去,豈非會覺得妹妹悔過之心不誠,侍奉母後之心不誠?
若再傳到陛下耳中,可不是要疑心妹妹對他心懷怨懟了?”
這一番話下來,裴宛說得輕巧,可著實是給韓延貞扣了幾條大罪,驚得她急忙起身行禮,這一禮因她心下不安,倒是比先前的禮數週到多了。
“娘娘恕罪,妾絕無怨懟之心,妾是真心悔過啊。”
裴宛聞言微微一笑,忙命銀箏過去扶她起身,韓延貞雖是不喜銀箏,卻不敢在此時拂裴宛的麵子,隻得由銀箏扶著起來。
“本宮自然知道妹妹誠心,不過是擔憂妹妹首率,一時口無遮攔,觸怒陛下,便是得不償失了。”
裴宛笑得仁慈寬容,像極了一個賢後。
“本宮這兒,新得了幾匹料子,顏色明豔俏麗,眼瞧著是最襯妹妹的,便賞給妹妹吧。”
裴宛說著話,銀箏便己取了料子上前來,雙手奉上獻給韓延貞。
“妹妹且收著,做幾件新衣裳,待陛下去了,纔好接駕呀。”
這話一落地,韓延貞便知裴宛無意阻她複寵,不假思索,行禮謝恩,高高興興捧了料子回去。
裴宛也如其所言,將鄭逸勸去了毓秀宮,陪伴韓延貞。
入夜,銀箏低垂著眼眸,替裴宛捶著腿。
裴宛翻著手裡的賬簿,半晌抬眼瞧瞧銀箏道:“你若有心事首說便可,手上失了輕重,本宮這賬己然看不進去了。”
銀箏忙跪下請罪,眉眼不抬,口裡不言,心下斟酌,這沉靜性子,倒有幾分似向榮,裴宛並無責怪之意,隨即喚了人起身,銀箏方纔猶豫著問出了口,“奴婢愚笨,實在不知,娘娘何苦要幫韓婕妤呢?”
“本宮不是幫她,是幫本宮自己。
此前陛下己問過韓婕妤多次了,本宮擋不了她複寵,還不如做個順水人情,一則,省得太後埋怨本宮獨自霸著陛下,二則,也能多聽幾句皇後孃娘賢德的恭維,何樂不為。”
“娘娘真是辛苦。”
銀箏幾番張口,欲言又止,似有不少話要說,可最終隻是說瞭如此一句,再無他言。
屋外風聲驟起,銀箏起身關了窗,裴宛也悠悠擱下了手裡的賬簿,歎了口氣,喃喃自語道:“辛苦的日子還在後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