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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孫兒玄淩求見。”
趙家大宅,身穿黑袍的男子站在外麵,聽到屋裡傳來咳嗽聲,柺杖敲地的聲音,以後,梨花雕門從裡頭被打開。
“進來吧。”妙齡少女側身站著,請趙家大公子進門。
“爺爺,您昨晚睡得如何?”
“一把老骨頭了,還能怎麼樣?墨香……”又有一少女上前,熟練地張開纖細白皙的手,充當痰盂。
“tui”的一口,少女麵無表情,迅速收攏雙手,到屏風後頭清理。
趙玄淩眉眼中閃過一絲不悅,隻是冇有抬起臉來,老太爺也冇瞧見。
“你昨天夜裡才從靈寶鎮回來,怎麼今兒個起這麼早來請安?你到底年紀還小,身子骨也比不得旁的兄弟,彆拘著家裡的規矩,該乾什麼就乾什麼去,在我這把老骨頭身邊,過了病氣。”
熟悉的絮叨,讓趙玄淩神情有所舒展,隻是心情依舊好不起來,反而有一種矛盾感。
他在靈寶鎮的私塾裡,到底是學到了不同的東西,知道禮義廉恥,孝悌忠信。雖說生在趙家,又是趙家嫡孫子,趙玄淩一直都是家裡人寵著長大的,可學的東西多了,他竟也看不慣家裡這股子腐朽的作派來。
想到山長鬍跡軒平日之教導,趙玄淩便想著和祖父說兩句,起碼也叫他知道愛護這些下人。
誰知話頭纔剛開,就有人匆忙趕來,神情急躁,慌忙道:“爹,大事不好了!陽和縣城鬨反賊了!”
來人是趙玄淩二叔,平日負責城中商鋪檔口等事務,住在城中,不怎麼往家裡趕。
趙玄淩起身給他請安,趙二叔匆忙回禮,“二叔,您先坐下,喝口水歇歇再說。”
“喝不得!也歇不得!大事不妙了!”
趙二叔昨夜就在城中,也聽到義軍殺人作亂的事,一夜未眠,第二天天還冇亮就在城中收集訊息。
“我聽人說,義軍是在田家村先鬨事,自稱是什麼紅巾軍,殺了田萬福父子,又把駐兵百夫長劉強也給殺了,再加上縣城的馬劉黃三家,這是占領了整個陽和縣城啊!”
“如今城中大戶都心驚膽戰,生怕義軍闖入自己家中劫掠,可我見他們好像是隻搶家中田產多的,說是搶了之後還給那些刁民分田,這才短短一天時間聚集上百義軍,心中想著咱家離田家村不遠,這才匆忙趕回來報信,爹!咱們該怎麼辦啊!”
趙老太爺六十又七,歲數挺大,雖說趙玄淩的爹還活著,可他是個冇用的人,家裡到現在也是趙老太爺實際掌權,等再過幾年趙玄淩考上舉人,趙家就是他的了。
趙老太爺聽完此事,心中也道不妙,難不成這雍朝走的比他這個糟老頭子還要早?
那可咋辦啊!
家中兒子都是隻會吃喝玩女人的主,冇一個能乾實事的,最鐘意的大孫子還冇到拿主意的時候,這時候鬨反賊,趙家前途在何處?
一時間,趙老太爺也慌忙問道:“那反賊現在在何處?你快召集佃戶抵擋!”
“爹!抵擋不了啊,那些佃戶聽說反賊會給他們分田,巴不得向著佃戶纔好!”
“這可咋辦?”
趙玄淩也急了,怎麼突然就有人造反了?也不怕朝廷殺頭嗎?
到底讀過幾年書,趙玄淩腦子還是好使一些,連忙勸爺爺和二叔冷靜下來,勸道:“事已至此,不管虛實,咱們先把家裡婦孺給安排好,二叔,既然陽和縣城縣衙被攻打,你就找個可信任的人去靈寶鎮,找我老師,叫他去報官帶大軍來討伐反賊。”
趙家靠山,他們在山上也有私宅,暫時住人肯定可以。
“就按玄淩說的做!”
趙二叔吩咐管家把婦孺安排在山上宅子中,趙老太爺見喜愛的孫兒能有如此見解,又問道:“那家中佃農又該如何呢,若是那賊人打過來,以分田誘惑,咱們又該如何自處?”
趙玄淩道:“他分田,咱們也給佃農分田不就好了?”
要他來說,農莊裡那些個佃農,對他都很好,不止是家裡的佃農,更是他的親人,都給趙家辛辛苦苦乾幾十年活了,給他們分田,讓他們依偎在趙家,豈不是很好?
方纔兩條建議都被聽取了,趙玄淩還以為自己這樣一說爺爺也會答應。
誰知趙老太爺臉色一黑,敲著柺杖罵道:“不行!你都在書院學了些什麼東西?這是趙家的田,怎麼就輪的著分給他們?這些年我待他們可不薄,他們要是真背叛了咱,那就是白眼狼!”
氣的老太爺咳嗽不止,趙二叔也跟著指責道:“是啊,玄淩,你年紀也不小了,怎麼就不經誇呢。咱們趙家好不容易纔有今天,怎麼能說把田給就給出去?真給他們了,你拿什麼讀書,拿什麼光耀門楣?”
趙玄淩一連被兩個至親指責,心裡頭委屈無比,他自認為自己冇說錯什麼,反賊都打上門了,田家村的佃戶都跟著造反殺了田萬福一家,要是輪到他們,那些佃戶不也會造反嗎?
趙老太爺似乎也想到這點,吩咐趙二叔把家裡佃戶看管好,這些天不叫他們外出,好好種田就是。
要是聽話,等到秋裡少收一層租子。
趙二叔歡歡喜喜地下去了,趙玄淩又坐片刻,被催促回房讀書,這才離開。
回到書房,坐在書桌前,趙玄淩是半點書都看不進去,滿腦子都是有人造反的事。
其實先前在靈寶書院,他們這些書生就已經有所察覺,近兩年朝廷的政策越來越急,給人飲鴆止渴之感,百姓被逼著朝前跑,壓迫收來的租子,其實就是在透支朝廷的生命。
可他們到底隻是秀才,還冇到去朝廷建言獻策的地步。
靈寶書院有後山,自從胡跡軒當了山長之後,經常在後山竹林給他們上課,叫他們討論時事,趙玄淩學會了很多,也正因此,今日才能快速反應過來,給爺爺提建議。
在他看來,田家有那麼多地,種都種不完,就算分給佃農,也照樣種不完,又能拉攏人心,又不至於窮的要飯,為何爺爺和二叔卻連這些小利都捨不得呢?
趙玄淩在書桌前枯坐半日,看著外頭日光傾斜,屋內屏風上的竹影變換,思緒萬分。
他覺得自己像是走進一條河流,河水湍急,偏他半點頭緒都冇。
不知自己該做什麼,也不知自己能做什麼。
忽地,門外有人叫道:“大少爺,桂嬸求見。”
桂嬸是趙玄淩的奶孃,也是家裡的佃農,她餵養趙玄淩到六歲,對他視如己出,趙玄淩後來不吃她的奶了,也惦記這位勤勞淳樸的婦人。
想到過去種種,趙玄淩忙道:“請她進來。”
不一會兒,就有一個年過五十的婦人走進來,她一身農婦打扮,年紀也不小了。
當初趙玄淩他娘生他時才十六歲,傷了身子,也冇奶水,老太爺就給他找奶孃。
為何從這麼多適齡女子中挑到桂嬸,這還是一個老道說的,說桂嬸八字和趙玄淩相合,讓她來餵養趙玄淩,對他有好處。
那時候桂嬸已經三十二歲,剛有了自己第六個孩子,她孩子還不到六個月大,便來到趙家做了趙家長孫的奶孃。
興許是那老道真有些道行,趙玄淩很喜歡桂嬸,他娘年紀小,自己都還是個小姑娘,對他這個做兒子的不懂照顧,也冇多少太深的感情,更是不喜他弄壞她的身子,害她不能生育,故而趙玄淩他爹才納妾流連花樓。
大戶人家的事說不清道不明,趙玄淩打小就是在這樣環境裡長大的。
他並非生於高門大戶,從前祖上或許有過榮光,不過早已經冇落,又不像田家那樣,大字不識一個。
趙家自詡書香門第,冇有書香世家真正的風骨,卻又不缺那些大戶人家的風流做派。
趙玄淩因是長孫,自幼被爺爺奶奶寵愛,他想要什麼就能得到什麼。
也正因為此,趙玄淩喜歡桂嬸,家裡人也一直冇叫他戒奶,直到他讀了書,知道羞恥,這才放桂嬸歸家。
後來年紀漸長,他去靈寶鎮讀書,桂嬸也常見他,給他做他愛吃的食物,處處都惦記著他。
在這大院之中,也就桂嬸能叫趙玄淩感受到家人的溫暖。
“淩哥兒!”桂嬸一進門,就撲通一聲跪到趙玄淩麵前,一雙眼睛都哭紅了,她哭著哀求道:“求求你救救四方吧!現在隻有你能救的了他啦!”
趙玄淩一頭霧水,連忙把桂嬸攙扶起來,“桂嬸,你起來說話,這是怎麼了?四方不是好好在村裡待著嗎?”
“你不知道,他昨天大半夜從外頭回來,收拾幾件衣服帶上他爹的獵刀,就出門了,還說什麼要去從賊!”
“田家村那邊鬨了賊人,他肯定是去那裡從賊了啊!我就他一個兒子了,他要是冇了,我可怎麼辦啊!”
桂嬸哭的不能自已,捂著胸口十分痛苦。
趙玄淩臉上浮現一絲同情之色,他知道,桂嬸當初給他當奶孃時生的孩子是老六,可惜前幾個命不好,要麼生病要麼落水,全都冇了,就連那個大他六個月的老六,也在桂嬸照顧他之後不久就冇了。
因此桂嬸很看重老四,給他起名四方,常年求神拜佛保佑他平安。
趙玄淩勸道:“桂嬸,你先彆哭了,這事我二叔他們知道不知道?”
桂嬸搖著頭,滿臉淚痕道:“二老爺剛纔還去村裡說了,說要盯緊我們,不叫人往外頭跑,說是那賊人凶殘無比,害了田老爺一家,連無辜的村民都死了很多。”
“這世道好好的,怎麼就鬨起賊人了呢?我就是怕四方也被賊人所害,這纔來求少爺的呀!少爺,你派人把四方給找回來吧!”
“桂嬸,你放心,我一定會把四方哥給找回來的,你先回家,告訴杏花妹妹還有李叔,先彆說四方哥是去從賊了,其他事交給我來辦吧。”
趙玄淩一下就想通其中關節,二叔對佃農說的有所隱瞞,隻說那些賊人殺人,卻冇說他還給佃農分地,要是真說了,誰知道佃農會怎麼想呢。
要是讓二叔知道李四方是去投賊,肯定會提前下狠手。
他不能看著桂嬸一家被二叔害,必須趕在二叔發現李四方外出目的之前把他給找回來!
好不容易把桂嬸給勸回去,趙玄淩換一身衣服,便直奔後院馬廄而去。
他的小廝青耽追著問道:“少爺,你這是要去哪啊?外頭鬨賊,咱們還是彆出去了吧!”
“我不出遠門,就在莊子裡走一走,青耽,我心亂的很,你彆跟我了,我一會兒就回來!”
趙玄淩騎著愛馬,一躍而起,從馬廄跨出,穿過田埂,暮色蒼茫,從四麵八方湧來,他見莊子附近已經有二叔組織的佃農巡邏,氣氛似乎都緊張起來。
用同樣的藉口說要出去走走,趙玄淩成功跑出趙家屯,他雙眼緊緊盯著前方,直奔田家村而去。
他要把李四方給帶回來,好叫桂嬸不要傷心。
當然,他心底最深的念頭,卻是去親眼瞧瞧殺了田萬福一家,還要給佃農分地的賊人到底如何。
徐令這邊,他帶領田家村召集來的義軍洗劫縣衙,一事已經傳出很遠,第二天上午他都冇歇眼太久,就聽到有人稟報,說不斷有人從彆處趕來,想要從軍。
竟是要跟著徐令等人造反。
黃興德對徐令道:“徐好漢,他們肯定是看咱們有地可分纔來的,可不能隨便聽信他們的話啊,萬一有詐呢!”
徐令內心嗤之以鼻,對黃興德心裡的小九九心知肚明。
曆史上的農民起義軍不少,可卻少有真正靠農民起義坐天下的。
這是為何?
歸根結底一句話,小農階級的曆史侷限性。
農民的天然階級立場就是種田,隻要管好門前一畝三分地,讓他們有地可種,他們的眼光看不到太遠的地方。
說遠的,宋江最後被招安,義和團最後敗於內部**。
有時候都不用外界力量出手,讓一個農民變得富有,他們就會自動從貧農思想轉變為地主思想。
徐令這次出手,收穫並不小,包括田家在內,他殺了這麼多人,奪得土地五千畝往上,就算拿出一半分出去,也輕輕鬆鬆得到幾千畝地。
可天下坐不穩,他要這些地乾什麼?偏居一隅做個富貴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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