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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朔景安十七年,三月倒春寒。
初生的枝芽尚且稚嫩著,一場夜雨忽地而至。
昨兒個還滿是綠意的起元城,一夜之間被打回原形,蓬勃盎然的生機重歸沉寂,一切恍惚又是冬日裡淒涼的光景。
城北的細柳巷家家戶戶門前都種著柳樹,垂柳掛著絲,絲絲縷縷的綠意朦朦朧朧,在煙雨濛濛中浸染著胭粉的香氣。
一頂二人抬的軟衣花轎從巷尾出來,轎邊隨行著一位紅光滿麵的婦人。婦人一襲硃紅的衣裳,眉梢眼角間都是藏不住的喜氣。
不時有人同她打招呼,意味不明地說著一些祝賀的詞。無外乎“李夫人終於熬出了頭”“以後隻等著享清福”之類的恭維話。
她笑著一一答謝,儘情享受著旁人的吹捧。然而當她一走遠,方纔還說著喜慶話的人或是不屑地撇了撇嘴,或是直接朝她的背影輕啐一口。
“李夫人倒是撿了個寶,二兩銀子買的,養了這些年一倒手,怕是幾百兩銀子不止,當真是一筆上等的買賣。”
“什麼李夫人?呸!喪天良的東西,她也配!”
巷子的一處轉角,一對母子正在拉拉扯扯。
粗布荊裙的婦人死死拽住素衣長衫的清秀少年,雙眼含淚一臉的乞求之色,“遠哥兒,娘求你了,你彆鬨了。你若是再鬨下去,你的前程還要不要?”
“娘,仙兒說過,她會等我的,她會等我的……”少年痛苦地喃喃著,因著極度的憤恨而脖頸間青筋四起。
婦人的淚眼中隱有幾分恨意,“自古以來,妓子無義,她的話你豈能信!”
“仙兒不是妓子,她不是……”少年急欲掙脫,又被婦人死死抱住。
“遠哥兒,她是賤籍。娘打聽過了,那李大人花了五百兩銀子買她,她如今已是李大人的人。且莫說她的出身,便是這些個銀錢,你又如何出得起?”
婦人的一番話,如巨石一般壓在少年的身心之上。他陡然失了所有的力氣,也停止了掙紮。那雙原本應該意氣風發的眼睛,在望向遠去的花轎時隻剩無助。
“遠哥兒,你聽孃的話,好好讀書,等你出人頭地了,那便什麼都有了……”
……
涼風瑟瑟中,轎子漸漸看不見。
紅色綾羅罩著的轎內,原本如死去一般的少女慢慢睜開眼睛。
一陣排山倒海般的頭疼之後,淩仙已經弄清自己的處境。她茫然地看著自己纖嫩細白的雙手,好半天才幽幽地歎了一口氣。
不知過了多久,轎子落定。她聽到自己那所謂的娘與人說著話,大意是受什麼李大人之托,特地來給侯爺送禮。
而她娘口中的禮,就是她。
轎簾掀開,李夫人將她攙扶出來。
映入眼前的是高牆低門,想來應是什麼侯府的後院小門。小門內站著一位年紀不大的門房,正雙眼發滯地看著她,目光癡癡迷迷。
李夫人見狀,捏著帕子抿嘴一笑。
不是她自誇,她這個女兒著實是容貌出眾,便是萬花叢中過的李大人都驚為天人,更何況是眼前這樣冇見過世麵的愣頭青。
“這位爺,你瞧瞧,這就是我的女兒。勞煩您去通稟一下你家月管事,奴家這廂有禮了。”
她說著,朝那門房的手裡塞了一塊碎銀子,一臉的討好。
那門房回過神來,麵色有些猶豫。
“這位爺,李大人是誠心與你家侯爺往來。這禮都送到了門口,收與不收也該瞧上一眼,您說是不是?”說著,李夫人朝那門房拋了一個媚眼。
徐娘半老的婦人,正是風情萬種的年紀,那門房幾時見過這樣的女子,當下臊得一臉通紅,竟是頭腦發熱地順了李夫人的意。
李夫人隱有得意之色,越發的媚態橫生。
“仙兒,你給娘聽好了。等會見了月管事,無論如何你也要讓他將你收下,否則……”她笑意一斂,眼底泛起幾許狠辣。
淩仙低著頭,不語。
李夫人眼珠子一轉,裝出慈母的模樣,“娘都是為你好,你好歹也是娘養大的,娘豈會害你?你若真被鎮北侯瞧上了,日後自有享不完的榮華富貴……”
母女倆說話時,小門又開。
之前的那個門房臉還紅著,將她們請進了門。
李夫人大喜,忙不迭地道著謝。
淩仙被她小心翼翼地扶著,若是不知情的人瞧了去,還當她們有多麼的母女情深,卻無人知曉她說出來的話有多麼的殘酷無情。
“仙兒,你是娘最疼愛的女兒,娘事事都為你打算好了,接下來就要看你自己的造化。李大人可是交待過,你若是不能被侯爺瞧中,他便將你收用了。”
淩仙的腦海中,立馬浮現出李大人的樣子。
矮胖,眼小而精明,妥妥的中年油膩男。思及對方打量她時毫不掩飾的露骨之色,還有聽來的那些關於對方用在女人身上的花樣手段,她不由得一陣噁心。
李夫人見她變了臉色,語氣一變,哄道:“你我母女一場,娘自是盼著你好。娘也年輕過,誰年輕時不愛少年郞,誰又願意侍候那些腦袋圓肚子大的老男人。鎮北侯年輕有為,起元城中多少世家姑娘們想進這侯府,卻苦於入不了他的眼。你生的好,命也好,偏偏就像了那謝家少夫人幾分,若不然哪裡能有這等好機緣。”
謝家少夫人,閨名林素影,正是鎮北侯鳳謬的心上人。
鳳謬此人師從不詳,五年前憑一把長劍問鼎武舉。世人讚其有斷蛟斬龍之技,一身功夫出神入化冠絕天下,被譽為大朔百年難得一見的將帥之才。
他武舉出仕後遠赴邊關,連連立下赫赫戰功。三月前班師回朝,受封一品侯爵,一躍成為起元城中炙手可熱的新貴。
這等天資縱橫的人物,唯有一事可稱荒唐,那便是他當年初入起元城時,曾對林素影一見入癡,口中喊著“仙子”二字,生生追了人家姑娘好幾條街。
淩仙慢慢撫上自己的臉,指尖一點點地描畫著。
說白了,她就是一個替身。
但哪怕是當替身,於她而言已是最好的出路。
下人將她們領到一處屋子前,稟報之後讓她們進去。
屋內的正位上,坐著一位年輕的男子。男子的相貌很是英俊,青衫綸巾氣質儒雅,抬眼看人時目光平淡,卻又透著些許壓迫感。
這便是月無祭,鎮北侯府除鳳謬之外的話事人。
“這就是李侍郎送的禮?”他的聲音也淡,不掩嘲諷之意。“我還當是什麼了不得的東西,不過是個長相還能見人的女子罷了,李侍郎當真是病急亂投醫,送的禮是越發的不像話。”
近些日子以來,想攀上鎮北侯府,想巴結鳳謬的人如過江之鯽。無奈鳳謬為人孤寒冷清,將所有送禮之人拒之門外,亦不收受任何金銀錢財。
李侍郎有求於鳳謬,是所有送禮之人中最為執著者。他前前後後送了四次禮,包括親自登門兩次,皆是白費心思。
這一次,是第五次。
“月管事有所不知,李大人為了同侯爺結交,那叫一個誠心誠意。您彆小瞧了這份禮,隻怕是恰好送到了侯爺的心上。”
說罷,李夫人從袖子裡取出一方白紗,矇住了淩仙的臉。
“月管事,您現在再看,這禮是不是不一般?”
淩仙看得分明,當她蒙上麵紗僅露出眼睛的那一瞬間,月管事的眼神明顯起了變化。
據說當年鎮北侯與林素影初遇時,林素影也是蒙著麵紗。所以她與林素影相似的部分,應當就是眉眼。
月無祭起身走近,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
李夫人最是精怪,當即塞了一件東西過去,諂媚道:“月管事,你先將人留下,若是她命不好,入不了侯爺的眼,奴家再來接她,您看如何?”
淩仙知道,那是她的賣身契。
月無祭掃了一眼契紙,又看了看淩仙,眼底的嘲弄之色更盛。
“隻值二兩銀子的下賤玩意兒,如何能與那人相提並論!”
“月管事,話可不能這麼說。我這女兒雖下賤,但不止長得好,彆的地方也好。那人再好,卻也是他人之妻。您可是不知道,如今起元城中都在傳,傳侯爺是德行有虧之人,居然覬覦他人妻……”
“放肆!”
月無祭一聲怒喝,嚇得李夫人顫顫危危地跪在地上。
“月管事,都怪奴家這張嘴!”她一邊說著,一邊往自己臉上扇。“奴家也是一時情急,說的卻是句句屬實。”
她扯了扯淩仙的衣服,示意淩仙一起跪。
淩仙遲疑一瞬,然後跟著跪下。
“求月管事給我一個機會。”
我?
一個賤妓,也敢自稱為我!
月無祭看著淩仙,目光從淩厲到複雜。
淩仙蒙著麵,唯一露出來的眼睛直視著他。
他回到座位,重新坐下。修長的手指輕叩著桌麵,一下一下似是在敲打人心,複雜的眼神始終冇有離開淩仙。
“把麵紗摘了。”
淩仙聽到這話,將麵紗取下。
“抬起頭來!”
淩仙又照做,巴掌大的小臉清清楚楚地展露人前,端地是冰肌自是生來瘦,雪膚更勝胭脂玉,三分媚態五分嬌,還有兩分天真色,格外的惹人愛憐。
不知過了多久,月無祭唇角泛起一抹玩味之色。
“倒是有幾分姿色,也罷,暫且留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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