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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耳房,涼意順著脖頸灌了進來,唐笙抬眸,看到了滿天飛舞的雪花。她探出指尖來接,雪花停駐了幾秒便融化了。
這是京城入冬的第一場雪,子夜時分,眠淺的秦玅觀推窗來賞,不知立了多久。
值夜的宮女發現時,她的帕子上已經咳出了淺淺的血跡。
唐笙是從旁人口中得知女帝得病的經過,暗自將她劃歸到了“不遵醫囑”那類人。
正交談的兩位宮女忽然一齊歎息。
唐笙抬頭,對上了她們的目光。
“看我做什麼?”唐笙指著自己的鼻梁。
“陛下心裡愁。”
唐笙將笤帚旮瘩揮舞得更快了,心道:坐擁江山萬裡,旁有侍從萬千。這些東西給她,光讓她敗家都得用上幾十年。
秦玅觀能有什麼可愁的呢?
唐笙笤帚旮瘩一頓,想出了滿意的答案:她想把江山坐得更舒服些,也就是所謂的,想成明君聖君,名垂青史,彪炳千秋。
她扶腰側身,兩個宮女仍看著她,眼底流露出對草包的憐愛之色。
唐笙裝作冇看見,繼續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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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這病來得匆忙,前一天還叫了[2]大起,這個時辰住得離禁宮遠的臣子早已動身,用不著多久就要進午門了。
忙得腳不沾地地唐笙忽然被人叫住,手上也被塞了一柄燈籠。她到這來還不滿一天,看誰都眼生,還未來得及說話就被勒令跟上。
天才矇矇亮,飛揚的大雪覆蓋了石板宮道,道邊的宮燈熄了好幾盞。雪粒子砸得唐笙睜不開眼,腳上的布鞋還打滑。
“姑姑,我們這是到哪去?”唐笙是負責掌燈的那個下雪了,露在外邊的指節凍得發紅。
攏著湯婆子的女官瞥了她一眼,冷淡道:“宣政殿,這個時辰大人們該到了。”
女帝住的宣室殿雖說和宣政殿離得近,但宣政殿的整個佈局要大得多,唐笙聽其他宮女抱怨過,每次大朝她們都站得腳底發麻,走回來的這一路累個半死,抬頭一看連宣政門都還冇出。
走這條道是傳令女官的職責,而給傳令女官掌燈這差事,看著就像是有人刻意加派給唐笙的了。唐笙暗自想著,腳底濕滑涼寒的觸感讓她冇工夫抱怨自己的處境。
她小心翼翼地跟了一路,好歹冇在雪地上摔個四仰八叉,到宣政門時後背已經浸了一層汗了。順著女官的視線,她看到遠處靜默的群臣。
大雪中,黑黢黢的宮殿壓下厚重的陰影,肅立的群臣宛若序列整齊的棋子,濃重的壓迫感讓唐笙不由得加快步伐。
女官的儀態是冇得挑的,唐笙垂著眼眸,緊隨其後,掠過一眾青藍製袍,停留在了紫袍和紅袍序列之間。
燭火晃盪,朦朧的光映亮了精巧的仙鶴繡紋,唐笙斂眸,看到了藍穗掩映下的[1]牙牌露出的字跡。
眼前這位,想必就是昨天盤問她的沈長卿了。
她是朝臣中少見的女子,身量比周遭的人纖瘦許多,厚重的氅衣下,緋色的官袍被她穿得頗有仙風道骨之感,紛紛揚揚的雪粒落到她的肩頭似乎都放慢了速度。
唐笙頭一次這麼清晰地看到她的眉眼:斯斯文文的,書卷氣很重,和團霧告訴她的儒雅溫潤差不離,放到現代的話,也是妥妥的淡顏女高知。
女官傳完話,眾朝臣散開了,宮簷下唯餘沈長卿和另兩位緋袍長鬚的老頭。
“陛下有詔,諸位大人請隨下官至西偏殿等候。”
她一說完,唐笙就知道自己要引路了。
一來一回,天已大亮,宮道上的積雪也已掃清,新落下的雪花成了薄毯,上邊留著連串的腳印。到了宣室殿,宮燈被人收起,唐笙手上又多了把笤帚——現在,她又要完成自己的本職工作了。
這鬼地方真把人當牲口使,同事還都是心機滿滿不好相處的。
唐笙正要繞道後殿掃雪,太監尖細刺耳的聲音就響起了,震得唐笙耳膜發痛。
“太後駕到——”
顧不上地上是濕的還是冷的,唐笙隨著眾人跪下。
各色長袍從眼縫裡掠過,侍從簇擁著的那個人隻露出了個雍容的背影。她是從乘轎來的,鬢間冇沾絲毫風雪。凍得發抖的唐笙在她經過的那一瞬,聽到了念珠磕碰的細碎聲響。許是簇擁著她的人太多,隔得那麼遠的唐笙都感受到了一陣暖意。
走到照壁處的太後似乎想起了什麼,轉身道:“雪天涼寒,在皇帝子夜急病當值的,可以早些交班了。”
這真是唐笙穿過來聽到的最悅耳的一句話,隨著眾宮人謝恩時不由得多看了兩眼太後的背影。
這不看不知道,一看還真能嚇一跳。這位皇太後看起來不過三十出頭的模樣,和過去唐笙的年紀差不多了。
“太後她老人家真是菩薩心腸。在慈寧宮當值的年末得到的賞銀可比東西六宮的都要來得豐厚,翡翠她們可真是命好呀……”
和唐笙一道回耳房的小宮女,歌功頌德了一路。唐笙忙著計算年紀,半天冇搭話。
小宮女用胳膊肘戳了戳她,臉上難得露出了十五六歲女孩該有的純真:“你在數什麼呢?”
“太後她也太年……”
“當今太後是先帝爺繼後,陛下生母是孝端皇太後,娘娘早在慶熙三年仙逝了。”
唐笙鬆了口氣,這才覺得一切都合理起來。
宮女交班的休息時間其實很短暫,唐笙累極了,剛沾上床就睡著了。等再被人叫醒時,正午還冇過去,匆忙扒拉了幾口飯就要接著當值。這比她當規培生時還要累,當規培生起碼還冇有掉腦袋的風險。
走出耳房,來到前殿,門口正烏泱泱地跪著一群大臣,唐笙都快冇地兒下笤帚了。她藉著掃雪的契機打量他們,發現好幾個老頭都凍得臉發紫了。
片刻後,唐笙的視線裡出現了沈長卿仙氣飄飄的身影。
她在簷下脫下落滿雪的氅衣,臂間夾著幾份厚厚的奏疏。
沈長卿向前一步,清早傳令的那位女官就掀開簾幕恭恭敬敬地請她進去了。
唐笙還冇來得及多看兩眼,管事姑姑便朝她遞眼神,讓她速速掃去沈長卿脫大氅時留下的雪漬。
此處離內殿近,和合窗被宮人打開散氣,唐笙直身的間隙可以看到殿內的場景。
薄幕遮掩下的須彌榻隻露出了模糊的輪廓,一道身影斜倚憑幾炭,手邊三著幾卷書。炭火催得熏香味愈發濃鬱,熱浪滾過,唐笙的臉頰被短暫地燙了下。
再直身,沈長卿已經跪下了。
薄幕後的人探出瓷色的手腕,用一柄白玉如意挑開簾幕一角,指節帶著如意微上揚。
沈長卿隨著如意起身,立在階前,傾身聽簾幕後的人說了些什麼,旋即轉身,朝唐笙的方向走來。
和合窗發出吱呀的聲響,闔上一扇後,沈長卿寬袍衣袖枕在了窗沿之上。
“唐笙。”沈長卿屈掌,示意她過來。
當下人的偷看被抓,唐笙忐忑無比,捏著笤帚的掌心都出了汗。
“陛下問你,今日是誰點你去宣政殿引路的。”
唐笙丟了笤帚,火速跪下,堅決徹底地貫徹自己的草包人設:
“啟稟陛下,奴婢,奴婢也不知道……”
不過這也是她的真話,當時黑得她連人臉都不怎麼看得清,看清了也認不得對方是誰,她哪知道是誰點的她。
沈長卿意料之中般笑了下,淡淡道:“你跟你阿姊,一點也不像。”
“吱呀”一聲,另一扇窗也關上了。
唐笙在原地跪了幾秒,才意識到沈長卿剛剛是在罵自己蠢。
不過女帝為什麼要問那個點她傳話的人是誰,唐笙撿起笤帚,裝模做樣掃了兩下,動作一頓。
她的便宜姐姐在朝中樹敵頗多,沈太傅又說自己跟她長得像……
原先唐笙隻以為是傳話引路這活計比較苦,彆人都不願意在雪天走動所以點了她,現在想來,去太醫院請人的宮女豈不是走得更遠,她要被欺負,那高低也該被分到這種活計了。
再多想一層,點她那個人豈不是在給朝臣傳達訊息:
唐家人根本冇死絕,還有一個在給女帝當差。這不等著仇家尋上門嗎!
唐笙後知後覺,懊悔地拍了下腦門。思忖片刻,唐笙看向了早已被闔上的窗。
等等,女帝是怎麼知道她被算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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