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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南境的戰事如火如荼之時,建鄴宮城中,孫皓卻天天跟一群道人術士廝混在一起,搗鼓著一堆粉末。
前些日子,孫皓就令人尋訪精通煉丹術的道士,中書郎葛悌便推薦來他的方外好友火龍真人鄭隱。
鄭隱在曆史上是個奇人,精通儒道兩學,既對儒門的《禮記》、《尚書》很有造詣,又對煉丹之事很有心得,80歲時還能健步如飛。
他跟葛家人淵源很深。葛家是江東士族,籍貫丹陽句容。鄭隱的師父是有著仙翁之稱的著名高道葛玄,而再過20年,他最得意的弟子葛洪就要出生了。
葛洪是葛悌之子,葛玄的侄孫,此人也是個儒道兼修的妙人,而且還擅長醫道。他將來會寫下一本影響千年的醫書——那就是給了屠奶奶很大靈感的《肘後備急方》。
這天,孫皓又命人將硫磺、硝石和木炭研磨成粉,根據重量一成、七成五和一成五的配比混合攪拌,然後把這堆粉末放入一個大陶罐,密封好,隻留出能插入引火線的小孔。
孫皓瞟了一眼他旁邊這個若有所思的中年男人。鄭隱的確有點懵,他原以為孫皓找他來,要麼是看重他擅長讖緯之學,想利用他搞點裝神弄鬼的事情;要麼就是希望他煉出讓人長生不死的仙丹來。
帝王家腦子裡想的啥,鄭隱覺得自己是一清二楚。他閒雲野鶴慣了,很不想來趟這混水。但他又無法拒絕葛悌的邀請,且不說他們是好友,由於葛玄是他的師父,葛家自然就是他的恩主,他無法違逆,捏著鼻子都得來。
結果孫皓跟他一席談,說的他瞠目結舌。他是怎麼想的,孫皓也是一清二楚,他知道鄭隱心裡有成見,乾脆就開門見山把話說開。
你想的這些東西,小了,格局小了。冇錯,我確實想煉丹,但我要練的仙丹,不是追求個人長生不老的仙丹,而是能讓天下太平,四海歸一,讓那些桀驁不馴的胡人夷人能歌善舞、熱情好客、歸服王化的仙丹。
鄭隱被說的一楞楞的,他猜不出孫皓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不過他話說的這麼大,鄭隱自然是不信的,但卻不免有些好奇。
於是接下來的幾天,鄭隱就一直疑惑地看著孫皓燒著一堆粉末。他看不出來孫皓到底想乾啥,故弄玄虛?木炭也好、硫磺也好,都是眾所周知的易燃物,而硝石隻要跟那些能燃燒的東西一接觸就也會燒起來,還能燒得更劇烈。雖然當時的人冇有氧化還原這個概念,也不知道硝酸鉀是強氧化物,但並不妨礙他們找到這種經驗規律來。
這不僅是常識,而且得到了廣泛應用,昔日猇亭之戰,陸遜對劉備放的那把大火,所用的引火之物便是硫磺和硝石混合而成,效果拔群。
而對於鄭隱來說,作為一個煉丹家,這幾種物質他覺得自己早就摸透了。孫皓在這上麵做文章,真有點魯班門前弄大斧、關公麵前舞大刀之嫌。
而孫皓臉上卻有點發燒——之所以幾天都冇能成功,原因說起來實在是太羞恥了。
他原來隻記得“一硫二硝三木炭”這個口訣,想當然地按照這個質量配比去做,結果怎麼都不能爆炸,隻是燃燒,最多是比較劇烈,這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昨夜,他突然靈光一閃,一下子把錦衣衛最新送來的密報都扔地上了。密報上的訊息比較滯後,隻談到了修則的陰謀,以及陶璜要拿下修家父子的計劃和部署。事實上,那時候周豫已經圓滿完成任務,孫奉已經在徐聞取得了勝利。
滯後是正常的,江東缺馬,有限的馬匹資源不是用在這上麵的。隻要不是極端重要且緊急的訊息,錦衣衛不會動用什麼六百裡加急八百裡加急。
而且孫皓對目前南境的局勢並不擔心。以他對陶璜的瞭解,這麼一位能臣,絕不可能連區區修則的問題都解決不了。如果他真的做不到,那他就根本擔當不起交廣方麵的重任。
該給的權力和彆的支援孫皓都給了,曆史上,陶璜麵臨各種桎梏,仍然大放異彩。而現在這個局麵,孫皓相信他隻會做得更漂亮。
話說回來,孫皓想起來的事情是,那個口訣說的是黑火藥反應方程式的係數,而不是質量配比!
這是一個愚蠢至極的錯誤,如果是在高中的化學考試上犯的——他的手心已經開始疼了,當初冇少挨戒尺。
他趕緊換算成了質量配比,又根據純度做了些微調,比如硝石的硝酸鉀純度冇那麼高,那就適當增加點比例。
現在算是差不離了,想來是穩了。
孫皓令眾人退得遠遠的,一個腿腳利索的小道人上去點燃了引線,立刻跑開。
幾天下來,大家對這套流程已經非常熟悉,隻是不知道,這次是不是也隻是轟轟地燒一陣就冇了下文。
這時候,孫皓冇有注意到,一個鬚髮賁張的儒者正在怒氣沖沖朝他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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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蕃可以自由進出宮禁,隨時到禦書房來和孫皓討論學問和學宮的事務,這是孫皓特許的,況且孫皓自己兼任著學宮的大祭酒,試問哪個校長不跟老師們經常接觸的。
但今天的王蕃是來進逆耳忠言的,他覺得孫皓最近是越來越不像話了,已經露出了非常不好的苗頭。
一方麵,孫皓這些日子對政事冇那麼勤勉了,當然,有老成持重的左丞相陸凱和渴望建功、積極工作的右丞相萬彧,幾天不理政也冇什麼關係,而且君王本來就是抓大方向的,細務瑣事不可能麵麵俱到,不是誰都有朱元璋那副好肝,能把皇帝和丞相的事一個人全辦了。
反正孫皓並冇有如此旺盛的精力。
但另一方麵,孫皓跟這群江湖術士混在一起,王蕃就看不下去了。一直以來,他都覺得孫皓是一個難得的明君,他願意為之肝腦塗地。但這一陣子,他認為孫皓是犯了寡人之疾——當然並不是梁惠王的寡人之疾。要麼是秦始皇晚年那種,要麼是劉禪那種。
不管哪種都不是好事,王蕃決定趁著這事剛開頭,趕緊把他罵醒。在當今這個天下大勢之下,如果孫皓是個英主,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君臣同心同德之下,還有那麼一絲希望。但如果他成了個沉淪擺爛的庸君,甚至胡作非為的昏君暴君,那就徹底冇戲了,國之衰亡,計日而待也。
王蕃飛奔而入,正看著孫皓跟一群道人伸長了脖子興致勃勃地看著一個冒煙的陶罐。他怒氣沖天,正打算直接衝過去把那罐子踢飛,突然——
隻聽“嘭”的一聲巨響,如同一聲驚雷,陶罐應聲炸裂,碎片四下飛濺,火光乍現,濃煙滾滾。
王蕃全冇防著,被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鄭隱也看得目瞪口呆,其他道人們也震驚不已,有個小道童直接嚇尿了。
這個時代的人冇見識過火藥爆炸的場麵,它本不是此時應該存在的東西。曆史上,黑火藥還得再過大概六百年纔會被華夏的煉丹家們偶然發明出來。
“現在還覺得朕在故弄玄虛嗎?”孫皓得意洋洋道。
“陛下天威,深不可測!”鄭隱敬畏道,“此真仙丹也,陛下得之,乃天命也!”
“哈哈哈”孫皓大笑道,“什麼天命啊?隻要知道了配方,人人都能造得出來。現在你也知道了,同樣能配製出這樣的仙丹,冇什麼了不起的。昔日我為烏程侯時,清閒無事,偶然發現這硫磺、硝石和木炭混合後竟有如此神威,但時隔多年,故而一開始忘了配比。”
“陛下,正因如此,愚以為,當嚴防死守,務必要把這仙丹的配方保密。若是流入敵國,後患無窮啊!可是”鄭隱突然有些為難起來。
孫皓知道他在糾結,畢竟他和其他那麼多道人全看見了,但他們都是白身。
他剛想回答,突然瞅見了踉踉蹌蹌站起來的王蕃,不禁一樂:“呦,王卿來得好巧!冇受驚吧?”
他一邊示意隨從趕緊上去攙扶著,一邊自己也走過去。
“陛下,此何物也?”驚魂未定的王蕃忍不住問道。
“雕蟲小技,何足掛齒?”孫皓漫不經心地擺擺手,“奇技淫巧罷了,朕在這上麵耽擱這許多時日,真是玩物喪誌、無道昏君啊!”
孫皓一通陰陽怪氣,王蕃漲紅了臉,但一向直性子的他這次卻硬生生冇有動怒,而是誠懇地說道:“臣慚愧,誤會聖意,請陛下恕臣愚鈍!”
王蕃深鞠一躬,倒是讓孫皓挺不好意思的。他隻是一時說的順口,並不是有心要折辱王蕃。像這樣的忠良諍臣,他珍惜還來不及呢。
“王卿言重了!”孫皓按了按王蕃的手說道,“朕知道你是好意。以銅為鑒,可以正衣冠;以人為鑒,可以明得失。朕若有不妥之處,今後還請多多匡正。”
“此臣之本分也!”王蕃鄭重說道。
“朕給你介紹一下,”孫皓拍拍王蕃的肩膀,“這位便是火龍真人鄭思遠,長於煉丹。”
“此物是鄭君所製?”王蕃好奇道。
鄭隱慌忙擺手:“此乃陛下親製也,草民豈敢擅美?不過是受陛下之邀,一飽眼福罷了。”
“話不能這麼說。鄭先生本方外之人,朕本不願擾了先生清淨。然則,”孫皓頓了頓,道,“目下國勢艱難,朕懇請先生出山,助朕一臂之力。先生應該能看到,此物雖然草創,卻大有可為。若有朝一日用於沙場之上,定能懾敵心破賊膽,而它的用法遠不止這些但它究竟能怎麼用、發揮多大的作用,就需要靠先生的才智了!”
鄭隱目光肅然,沉吟片刻,撩起道袍鄭重下拜:“臣隱,願為陛下驅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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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皓給這個仙丹起了個普通的名字,火藥。因為它看上去像一堆黑乎乎的粉末,又名黑火藥。孫皓是天子,此物又是他親自“發明”的,叫什麼當然由著他來。
孫皓在建鄴學宮新辦了一個金丹院,但暫不公開招生,並調撥三百禁衛軍守護,又叮囑周處加派錦衣衛秘兵,嚴防死守,千萬不能讓北朝得到火藥配方。最好他們根本就不知道有這回事,把金丹院當作孫皓奢求長生不老的努力就行了。
孫皓封鄭隱為金丹院祭酒,他的弟子和其他此次進宮觀摩了火藥爆炸的道人們也都吃上了皇糧。
孫皓給他們的任務隻有一個,專心研究改良火藥配方和應用。
鄭隱等人得了旨意,高高興興走了。
孫皓轉頭,看向王蕃:“王卿,其實你今天來得正好,就算你不來,朕也會請你來,因為朕要交給你一個重任。最近你們數算院對《西國形學》的研究進度怎麼樣了?”
“敢教陛下得知,正如臣此前所言,此書浩瀚,即使是已譯作漢文的部分,我們也未能完全吃透,還有很多命題結論尚待驗證。但我們的收穫遠不止於此,他們的道對我們來說真的是全新的,用他們的語言來講,那種思考方式叫作‘邏輯’。臣冒昧,這數算之學,西夷比之我華夏,可取之處甚多。”
看著提起這個話題已經全無之前那種傲氣的王蕃,孫皓甚是滿意。他不怕崇洋媚外的思潮在這個時代出現,這是不可能的。這個時代的華夏士人個個眼高於頂,孫皓隻是希望他們能務實,能客觀看待東西方各自的長短,擇善而從即可。
“慢慢來吧,朕也冇指望你們迅速地吃透它,那畢竟也是西夷們幾百年的智慧結晶啊。四書五經都被你們啃了幾百年,又是今古文,又是如今在北朝盛行的玄學,最後能弄出個什麼道道來,尚未可知呢。隻要你們一直在做,不斷地有所收穫有所啟迪,能從其中汲取營養來哺育我華夏的學問,就很好了。”孫皓擺擺手道,“待朕平定交州,商旅複通,必然又能物色到許多通曉泰西語言的通譯,屆時朕會聘來協助你們研究。”
“唯。”王蕃拱拱手,“隻是不知陛下交代的任務是?”
“眼下,朕已令建鄴船官建造新的大海船,或為商船,或為戰艦,或為漁船。總之,這大海有著無窮無儘的財富以待發掘。”孫皓憧憬道,“王卿可知,大海亦能為良田?”
“陛下,大海如何能種田?”王蕃覺得孫皓有些信口開河。
“朕就是要種海田!”孫皓信心滿滿道,“海船越大,就能攫取越多的漁獲,讓我們拭目以待吧,看這大海究竟能抵多少良田。不過現在有個問題,大海茫茫,無邊無際,如何確定方向和距離,就是個大難題。”
“大海行船,多以星宿方位作為參考。”
“是啊,你說的是牽星術吧。但目前的手段還是太落後了。在民間,那些常年討生活的漁民和海商倒是頗有些心得,但也隻是一些零碎的經驗,不成體係,也有很多錯漏之處。”孫皓歎道,“這樣不行,要想充分利用這大海的財富,我們需要更精確的定位和導航手段!”
牽星術在中國的發源非常早。早在商周時期,華夏先民在航海時就已經在利用日月星辰來定位。但這種定位又冇什麼工具,全靠肉眼觀察估計,有時候完全是聊勝於無。直到隋末唐初時才誕生了最早的牽星板,到了宋朝發展完善之後,牽星術在航海中才發揮出實質性的廣泛作用,纔有了兩宋時代遠洋海商的輝煌以及大明鄭和七下西洋的壯舉。
華夏的牽星板和西方的六分儀用的是同一原理,都是測出所在地的星辰高度,然後計算出該處的地理緯度,以此測定船隻的具體航向。不過前者比後者早了幾百年,西方要等到牛頓來提出六分儀原理,要等到18世紀才能用上了。
當然了,不可否認,現代六分儀肯定要比牽星板更加精確。
在這個冇有GPS的時代,遠洋航行的神器有兩個,一個是水羅盤——就是把指南針應用到船舶上去,另一個就是牽星板。有了這兩個神器,無線電時代之前的航海定位都足以勝任了,無非是個不斷改進的過程。
最早的指南針,也就是司南,早在戰國時期就已經出現。牽星板所需要的理論基礎——主要是天文和幾何方麵的知識,也早就具備了。點這個科技樹並不存在障礙,況且孫皓找的王蕃可是這個時代最精於此道的人之一。
一個能改進張衡所製渾天儀的學術巨佬,冇理由擺不平區區一塊小小的牽星板。
孫皓簡單地把關於牽星板的原理和把司南改良後用到船舶上的想法介紹給王蕃聽,王蕃當即醍醐灌頂大受啟發,立刻表示一定不負陛下之望,解決航海的定位導航問題。
此時,建鄴城郊的秦淮河畔,匠人們正在日夜建造孫皓要求的大海船。這個時代的秦淮河還不是後世的煙柳之地,而是軍工重地。早在孫權時代,這裡就興建起造船廠,雖規模不如侯官船廠、番禺船廠,但也是吳國水師的搖籃之一。
而且它就在建鄴城邊上,非常近便。
關於這批新式海船,孫皓傾注了大量心血,提出了諸如水密隔艙設計、在船底製造配重以解決巨型樓船入海亦傾覆問題等諸多想法。
他策馬出宮,沿著秦淮河,路過軍容嚴整的烏衣營,一路奔跑到秦淮河入江口的港灣。
烏衣營是禁衛軍的一支,將士皆著黑衣鎧甲,故名烏衣。其駐地便是後世聞名的烏衣巷。
孫皓遠遠眺望著船塢裡那些承載著他無限野望的海船,夕陽的餘暉映照在他的臉上,平添幾分蕭瑟。
“大海無疆!”孫皓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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