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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容下葬那天是個暴雨天,陣陣悶雷下是一聲比一聲高昂的淒厲哭喊。
喊的內容無非是什麼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撕心裂肺,聲音婉轉哀慼,陪行的人不由潸然淚下。
但這群人裡不包括顧雨娜。
她撐著一把暗調的玫紅色折骨傘,傘麵上淩亂地貼著黃色五角星,幽冥的燈光下,五角星折射出一點黯淡的光芒。
顧雨娜視線掠過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顧家人
而後微抬起傘麵,透過半透明的折傘,看見陳列在風雲亂卷中的貼紙五角星,露出了一個剋製但真切的笑容。
死得好,死得太好了。
如果不是這裡人多,顧雨娜都想拿著喇叭在顧容的墳邊放一首《今天是個好日子》了。
顧容死的時候顧雨娜還在考英語聽力,耳機裡的男聲正在問女聲週六晚上打算做什麼。
下一秒女聲會回答好幾個方案,而後確定會去花店買幾束花。
很平常的對話,顧雨娜卻是思維發散,想起自己週六被安排好的任務,不由心裡煩躁起來。
但她向來是個會壓抑自己的人,所以麵上半點看不出來,隻是落在卷子上的氤氳筆墨顯示出主人的心不在焉。
也就是這時候,班主任忽然敲響了門,焦躁地對監考老師示意後,喊了她的名字。
“顧雨娜,”他的臉色算不上好,緊鎖的眉頭下是混亂的擔心,“你出來一下。”
顧雨娜坐在中間,從她位置走向前門時,她止不住想會是什麼事情能讓班主任失色至此。
腦海紛亂,顧雨娜走得穩當,當前門關上,好奇的視線被遮擋完全後,她聽到班主任用一種小心翼翼的語氣對她講:“顧雨娜,剛剛你家長給我打電話了,說你叔叔去世了,讓你回家。”
什麼?
顧雨娜盯著班主任那張還稱得上年輕的臉,露出迷茫的神情。
看她這樣,班主任心裡又是一痛。
這是他帶的第二屆學生,顧雨娜聽話乖巧,而所有任課老師也知道,這個女學生小學才畢業就遇上意外冇了父母,交由父親的弟弟撫養。而偏偏在今天,她的監護人又冇了一位。
重重歎一口氣,班主任拍拍小姑孃的肩膀,道:“不用管下麵的考試了,我會替你請好假。”
他頓了頓,顯然也是第一次遇上這樣的情況,處理起來不甚熟練:“你要不要收拾下書包,等會兒我送你回家吧。”
看顧雨娜似乎還未反應過來,班主任安慰起來:“你彆怕,家裡還有大人。我以前也經曆過這些…”
班主任有些說不下去了。
他知道自己的情況和顧雨娜不一樣,他經曆的是年邁的不熟悉的親戚去世,而顧雨娜卻是直麵親密的直係家長死亡。
比他所經曆的殘酷了不知幾倍。
又是長歎一氣。
他走在顧雨娜前頭,想的是給她留點空間。所以直到顧雨娜畢業,他都不會知道,在他看不見的地方,身後的學生縱使眼角掛淚,笑容卻詭異浮現。
她在他身後走著,看見學校裡的走廊外的楊樹在初夏的風裡搖曳聳動。日光穿過薄雲散落在翠綠的葉麵,反射進顧雨娜的眼中,恍惚間,她聽見了刺耳的吵鬨聲裡父母溫柔的安撫音。
雨下得越來越大了,參與葬禮的人撐著體麵的黑傘開始勸顧家哭喪的長輩下山回家。
顧家老太太姓李,單名一個南字,七十多的年歲,在風雨中像一朵皺巴的紙花。她粗喘著氣,被人扶好後,婆娑著一雙皺紋滿布的淚眼,一步三回頭地朝山下走。
顧雨娜和身邊的人一起給她讓出了位置。
她低眉順眼,看起來單純無辜。
李南見她這副模樣,一口氣湧上來。
這個剋死了她兩個兒子的小賤種。
為什麼不是她死。
隻是掌管家庭久了,李南早就不是從前囂張跋扈的李南了,她當了幾十年的掌權人,早已把穩重如山練得爐火純青。
饒是恨意滔天,當著眾人的麵,她也僅僅哼了一聲,便在咚咚雨聲中被人護送遠去。
送喪的人都離開後,顧雨娜垂頭盯著被李南重重踩踏、被柺杖狠狠碾壓過的腳麵,嗤笑一聲。
老太太看著威嚴莊重,卻偏愛乾這種暗地裡使氣的事。
顧雨娜回想起自己剛被接回顧家的時候,老太太麵對她站著,穿一件黑色的絲綢開衫,耳後彆一朵白菊,就那麼冷冷看著跪在地上顫抖的她。
“抬起頭來。”
這是奶奶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那時候的顧雨娜剛經曆喪親之痛,還不滿12歲,滿心妄想從未見過麵的老人會心疼地擁住她。隻是等她抬起頭,那聲親昵的將要脫口的“奶奶”就在看見老太太那般陰冷的神色後被堵在喉嚨管,再也無法喊出口。
昏暗的廳堂,老太太的下屬站立在兩側,也是同樣的神色冰冷。
顧雨娜仰著頭,逼人的安靜中,一雙黑色的眼睛不安地轉動。
她看到肅穆的老人身後是被恭敬擺放的關公神像,他手執闊刀,紅顏鬚眉,圓目怒睜,瞪向遠方。顧雨娜跪著,卻在搖動的燭火下,恍然被這神像死死盯住。
她從小與父母生活,從未見過這般駭人之景,當即嚇得抽泣起來。
李南聽到她的哭聲,眼睛一轉便明白髮生了什麼,不由冷哼一聲,嫌惡道:“膽小如鼠,和你那個媽一樣,晦氣!”
而今,她口中的膽小之人,在所有人都離開後,徑直走到顧容的墓前,不尊不敬地踩了踩。
“叔叔,”顧雨娜嗓子細小,聲音柔弱似無,“你怎麼死得這麼快,怎麼不等我見你最後一麵?”
不過她想見估計也見不到的。
顧容死的時候在醫院,怎麼輪也輪不到她這個卑賤的養女送他最後一程。
“唉,你也算是養了我三年,”顧雨娜掉下幾滴眼淚,“如今你死了,我也冇法報答你,便最後再送你點東西吧。”
玫紅色的傘麵搖晃,顧雨娜臉色蒼白,從褲兜裡摸出一把東西。
顧容死後,李南對她的恨幾乎到了無法掩飾的地步。算上顧容確認死亡到燒成死灰再到下葬,一共三天,顧雨娜就隻吃了一塊壓縮餅乾,水都是悄悄在醫院裡接的。
李南有心不讓她吃飯,顧雨娜再怎麼想趁機湊合點東西也找不到機會。她讓人把她看得死死的,分明是讓她也不好過。
不過顧容本就不乾淨,死得突然,下葬也不能大張旗鼓,倒讓她少受了幾天的苦。
隻是餓久了,早就冇了力氣。
能強撐著等那些人離開已經耗儘了她所有精力。
東西掏出來後,顧雨娜實在是冇力氣站著,便直接扔了傘席地而坐。
她坐得很不規矩,像是回到了父母還在的時候,任由她坐在鋪好的地毯上,玩幼稚的過家家遊戲。
顧容雖然葬得倉促,但地段卻很好,位於半山腰,前無遮擋,背靠大山,也更加方便了顧雨娜。
她低著頭,用手指艱難挖著麵前的一方土地。
被雨水浸泡過的土地濕膩黏滑,輕輕一帶便能把最上麵一層的草麵掏開。
雨漸漸小了些,顧雨娜卻頭昏腦漲起來,她察覺到整個世界開始閃爍黑點。
於是動作不由加快了幾分。
在最後一點雨水停下之際,她終於恍惚地把種子全部埋了進去。
“叔叔,”顧雨娜蜷縮身體,腦袋正對著墓碑,水滴劃過眼角落入地麵,“你以前不是說自己還冇收到過花嗎?”
“那我,就,給你,送一束吧。”
她一字一句輕飄飄說完,便在逐漸轉亮的日光中,閉上眼睛。
意識消沉之際,顧雨娜感覺自己似乎被人抱了起來。
她察覺到一絲溫暖,瘦弱的臉頰無意識地靠過去。而後在夢裡,感覺自己變成了一隻蝴蝶,被風吹得忽上忽下。
再醒來,已是夜晚,在病床上。
還冇等她想起來如今的處境,便聽到耳邊鬧鬨哄的,全是雜七雜八的問候聲。
她轉頭去看,發現是隔壁的人。
那人也和她一樣吊著水,麵色潮紅,堅強地應付著父母親友的問話——
“冇事冇事,就是感冒了,”他嘴裡被塞了一根吸管,喝了幾口,又看向另外的人,“喂喂喂,拍我乾嘛我草?”
臟話一出口就捱了他媽媽重重一拳。
男生縮了縮脖子,討好地笑笑:“哎呀,好餓啊,有吃的嗎?”
“有有有,給你熱著呢,”一個老太太拿出一個保溫盒,“乖孫,用不用我餵你?”
“不用了奶奶,我來喂吧。”
答話的人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女生,她笑眯眯接過白粥,對病床上的男生道:“小少爺,來,啊~”
男生驚恐躲過:“我草大姐你發什麼瘋。”
此話一出,免不了又是一頓教訓。
他們吵鬨著,歡笑著,冇注意到角落裡已經醒來的其他病人。
顧雨娜就這樣盯著他們看了良久。
還是診所換水的護士注意到她的清醒。
“哎喲,醒了?”
護士看了看吊瓶,仔細給顧雨娜檢查。
“嗯,看來都好得差不多了,”她絮叨著,“你說你,這麼年輕減什麼肥啊,暈了這麼久,把你哥哥擔心壞了。”
哥哥?
顧雨娜懵了。
她是獨生女,那些堂哥堂姐對她又是當外人,表哥表姐更不用說了,連麵都冇見過,哪兒來的擔心壞了的哥哥?
“我哥哥,”顧雨娜從嗓子眼發出微弱的聲音,“在哪兒?”
她猜到這個哥哥應該是把她送來診所的人,有心要道謝。
“好像有事走了,給我們留了電話,你有手機嗎?要不要給你哥打個電話?”
護士姐姐換好水匆匆離開,又很快折回,手上多了張紙條。
隻不過她哪能擁有手機這麼珍貴的東西,便想拜托護士姐姐藉手機一用。
隻是還冇開口,就聽到門外傳來雜亂的腳步聲。
顧雨娜越過護士的肩膀,看見白慘慘的燈光下,顧家的一眾保鏢正冷肅站在門外。
他們個個長得身強體壯,往那一站,渾身的黑色,像是宣判她的死期。
顧雨娜抿抿嘴,悄無聲息把紙條塞進褲腿夾縫,忍著頭暈向護士道彆。
“姐姐,我家裡來人了,先走了。”
“哎,”護士攔住她,“還冇好全呢,走什麼?”
她轉頭想和小女生的家人交流,卻一眼看到門口的異狀,於是到嘴的囑咐便隻剩下幾個乾巴巴的字:“額,你們找誰?”
那領頭的保鏢側頭看了眼顧雨娜,而後拿出三張紅票子,放在玻璃櫃上,冷聲對已站好的人道:“老太太在家等你。”
屋外狂風大作,一片山雨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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