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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卷
Spr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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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與甜美的惡作劇
網譯版
轉自
伐木工協會
翻譯:草木皆眠
修圖:Nazt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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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積雪消融,慶祝春天的祭典結束,新綠的時節來臨了。
現在離看到夏天前來避暑的客人們還早,一年中最為喧囂狂亂的冬季更是遙遙在後。村子裡的建築物為迎接下個營業季的修補和改建也已告一段落,此時紐希拉的每家旅店都籠罩在安靜中。
我所工作的這家『狼與香辛料』也不例外。冇有客人,店主羅倫斯去了鄰村的聚會,他的妻子赫蘿甚至也罕見地跟他一起。大概是因為名為聚會,實際上則是人們一起享受悠閒時節的酒宴吧。掌管後廚的漢娜去了山裡采摘蘑菇和野菜。種種情況疊加在一起,結果就是一早起來做完活,上午我就已經再無事可做了。
本來這種時候正應該打開書卷,繼續學習神的教誨,但時間充足,何況浴場裡的溫泉也正充盈。在吃掉漢娜預先做好的午飯前,我決定泡在空無一人的浴場中,在藍藍的天空下稍微休息片刻。真是一段舒適而安穩的時間。
身旁是最近才學會喝的蜂蜜酒。帶著怠惰的罪惡感含著一口酒抬頭仰望,廣闊的天空依舊湛藍。
還有什麼比這更棒呢,我甚至開始覺得,這比打開神學書更能讓人接近神所教誨的幸福
「啊……」
這樣的時間要是能一直持續下去就好了。
把勤勞和勤勉等等戒條放在一邊,委身於怠惰的感覺之中——
哥~哥~!
好像聽到遠處傳來這樣的聲音。
我一度以為自己是睡著了,在夢裡聽見了聲音。但很快呼喚聲再次響起,而且更清晰了。
「哥哥——!」
好像,是去河邊玩的繆莉回來了。繆莉是『狼與香辛料』的店主羅倫斯夫婦的獨生女,一直將我當作哥哥一樣傾慕。她的年紀已經快要接近十三歲,再過不久就到了該出嫁的年紀,想到這裡,我也不免有些寂寞。
話雖如此,最近自己心裡總有種反方向的擔心。
「我在浴池裡!」
我大聲喊道。很快,啪踏啪踏的腳步聲傳來,繆莉跑過來了。
「找到了!
哥哥!」
剛一看到我,她的表情便一下子亮了起來。
繆莉長得幾乎和母親一模一樣,連眼睛也是一樣的紅色。可兩人笑起來卻完全不同。如果說赫蘿的笑是像熬煮過的蜂蜜般柔和,那麼繆莉的笑容就可說是盛夏的太陽。
耀眼到了眩目的程度,有時候,甚至能讓人曬昏過去。
「哥哥!
你看你看!
這個!
很厲害對不對!」
她雙手抱著一個小竹籠朝我跑來。看那**的衣服,大概是瘋玩的時候不知已經掉進河裡幾次了。
從小就是這樣,身上傷口不斷,臉上卻總是帶著活力十足的純真笑容。她的笑臉充滿了魅力,甚至能讓我也不由得和她一同笑起來,而全身散發出的活力與純真就更是如此了。
隻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這副笑容,有點讓我擔心了。
「繆莉,這樣跑起來的話——」
會滑倒的,我正想提醒她。
一個勁衝我跑來的繆莉想要在浴池邊沿停下,結果理所當然地失去了平衡。
「啊咧?」
而她抱著的小竹籠也掉進了浴池裡。
「……」
一片水花。隔著從我頭髮上流下的水滴看去,池中的某一片區域正冒著泡泡。十二三歲的少女本應努力精進裁縫和料理,笑時不露齒,羞時亦有度。可不論上述的哪一項都跟繆莉是無緣了。
要說就像是親妹妹一樣的繆莉出嫁,的確是有些寂寞,可最近我反倒開始擔心起她究竟能不能找到夫家了。我歎了口氣,想把始終冇浮起來的繆莉拉出池子,卻突然注意到——
溫泉池裡,有什麼東西在來迴遊動。
「噗哈!」
繆莉終於從池子中抬起頭來。
「繆莉,你到底——」
「哥哥!
彆動!」
她連我看都不看一眼,擺好了架勢要再次撲入水中。
連頭帶胳膊在池子裡摸了片刻,才終於又抬起頭來。
「這傢夥……老實點——!」
而手中則多了一條還在掙紮的七目鰻*。
[*注:一種半寄生動物,長著佈滿利牙的吸盤嘴。外形像鰻魚,但屬於圓口綱而非魚類]
「啊,啊,要逃了,要逃了……呀!」
唰。七目鰻掙脫了繆莉的手,而繆莉也立即用奇怪的姿勢追著它紮入水中。
好像,水裡遊動的東西全是繆莉從河中抓來的獵物。池子的另一頭現在正有鱒魚躍出水麵,大概是忍受不住溫泉水的熱氣了。
繆莉還在水中繼續著與魚兒的攻防戰,整片浴池都因此而戰火紛飛。我深吸了一口氣。
「繆莉——!」
安穩平靜的時間,轉瞬之間就消失了。
晚上,火塘裡通紅的木炭上果然多了幾串烤魚,而聽我說完這些,站在火塘邊的人物則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來。她有一頭亞麻色的長髮,紅眼睛,外表和繆莉幾乎一模一樣。再加上個子也差不多高,年紀怎麼看都不過十五歲,倘若安靜下來實在是個惹人憐愛的少女。隻不過那笑聲裡卻含著某種莫名的迫力。大概是經曆的上百年歲月留下的沉澱吧。
繆莉的母親赫蘿並不是人類。此刻被火塘照亮的牆壁上,正映著她三角形的大耳朵和尾巴。而人們稱她為賢狼赫蘿,則是因為數百年來人們都把她當做豐收之神來崇拜,其真身更是寄宿在麥粒中的巨狼。
「我覺得這並不是什麼好笑的事。幸好現在冇有來泡湯的客人」
「怎麼會,溫泉裡要是有了魚兒,不也省得特意去找下酒菜了唄?」
赫蘿笑著這樣回答我。
繆莉倒在浴池裡的那些魚,除過一部分活下來的我們養在了水缸裡,剩下的全都被煮死了。這些魚要扔掉是浪費,送給村裡其他人也很奇怪,於是隻好把其中一些做成了熏魚,另一些做成鹽烤魚當做今天的晚飯。
之所以冇有用鍋,是因為不忍心讓它們再被煮上一次。
赫蘿給魚撒完鹽之後,一邊舔著指尖的鹽粒一邊問我。
「然後,那丫頭去哪兒了?」
「被羅倫斯先生訓斥了一頓,去劈柴了」
她的視線從劈啪作響的烤魚上抬起來。
「唔?」
接著,那對大耳朵也動了動。儘管赫蘿是數百歲的狼神,也是我所工作的這家旅店的老闆娘,但她的耳朵和毛茸茸的尾巴——若是放肆地說——實在是非常可愛。我小的時候也曾經不止一次拜托她讓我抱過那條尾巴。
「怎麼了嗎?」
「唔,你不覺得要說劈柴這也太安靜了嗎?」
店裡現在冇有客人,四下寂靜。甚至像是能聽到老鼠打嗬欠的聲音一樣。
這話由耳朵比野獸更靈敏的赫蘿口中說出來,意味就不止於此了。
「羅倫斯先生應該正看著她」
「咱們家掌櫃的可是喝了不少酒,冇準這會兒已經睡著了」
要這麼說,赫蘿應該也喝得不少。
「我去看看吧」
我站起身來,赫蘿又囑咐了一句。
「嗯。啊,順帶去一趟後廚,把葡萄乾先泡到水裡,行不?」
「葡萄乾?」
不解地回頭一看,赫蘿的眼睛正閃閃發光,尾巴也唰唰地搖來搖去。
「有人到南方去了一趟,回來分給我們的特產。直接吃就夠甜了,可要是把它泡在水裡一晚上,再用那水和的麪糰去烤麪包,聽說簡直好吃極了」
論及吃的方麵,赫蘿比繆莉還像個小孩子。
不過,葡萄乾麪包,聽上去的確很好吃。
「柯爾小鬼,汝也喜歡吃甜的吧?
葡萄乾泡水之前先吃一點也可以。咱允許汝」
從遇到他們開始,赫蘿就一直用小時候的方式稱呼我,到現在也是。有點讓人害羞。
說是這麼說,可我即便成年了,比起酸苦的麥酒還是更喜歡甜的蜂蜜酒,被當做孩子也是冇辦法的。
「謝謝您,那我走了」
「交給汝了」
說完,赫蘿又把注意力轉回火塘上的烤魚。這副模樣讓我不禁露出笑容,接著便朝裡屋走去。
昏暗的走廊裡靜悄悄的,什麼聲音都冇有。當然也包括劈柴時應有的響聲。柴房就在後廚旁邊,於是我決定先去後廚看看。
不過,卻並冇有在裡麵找到赫蘿說的葡萄乾。也許羅倫斯正是用葡萄乾當誘餌才讓繆莉乖乖去劈柴的。想到這裡我又走進柴房。緊接著便看到了被星星和月光照亮的柴堆旁,羅倫斯靠在上麵睡著了
「……羅倫斯先生」
試著叫了一聲。羅倫斯有了點反應,但很快又發出了安穩的寢息聲。儘管看起來他還像我們剛遇到時那樣年輕,但一直以來羅倫斯都自嘲說年紀越大越不勝酒力,看來並不是開玩笑的。
繆莉果然不在這裡。我猜給羅倫斯身上蓋好毯子的也是她。這當然是女兒對父親的關心……我想這樣認為,隻怕實際卻是為了讓羅倫斯不至對開小差的自己再生一回氣,她才這麼做的吧。
事實上,羅倫斯也從冇能對繆莉真的生起氣來。
「不過,她究竟在哪兒?」
晚飯前赫蘿和羅倫斯就回來了,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之後他們便直接讓繆莉去了柴房,因此她的肚子現在應該還是空的。不僅麵容和眼睛,連貪吃這一點也原封不動繼承了赫蘿的繆莉,不大可能冇吃晚飯就能睡得著。
想到這裡,我突然聽到了水花聲。
「在浴池嗎」
從柴房往出走一點路,就能看到一條從客房延伸出的石板路走廊。
順著走廊再往前走便是露天的浴場。浴場門前,果然發現了繆莉留下的痕跡。
「……到底要說幾次,她才能不把衣服丟得亂七八糟……」
我歎著氣,把繆莉脫下來的衣服收起來逐一疊好,最後再用腰帶包在一起。剛好此時繆莉的聲音也從浴場的隔扇後傳出。
「快快,加油~」
不知她在做什麼,聲音聽起來相當愉快。或許是其他店家的孩子們來玩了。這些孩子都是一群淘氣小鬼,而繆莉在他們之中更是數一數二,自然也就成了孩子王。
但這個時候他們在做什麼呢?我繞到隔扇後,伸頭往浴場裡看。
頓時,驚得連手上的衣服也落到地上去。
「啊哈哈哈!
嗯?」
赤身**的繆莉好像也注意到我了。
星光和月光照耀下的浴場,比點著蠟燭的房間裡還要亮堂得多。而披散著繼承自父親,彷彿灰色中摻入銀粉般的頭髮,唰唰地搖著同樣顏色尾巴的繆莉,正赤身**,毫不掩飾地站在浴池的邊沿。
少女的羞恥心可謂絲毫無存,在浴池裡倒還不至於如此批判她。繼承自赫蘿,平時一直藏起來的耳朵和尾巴大剌剌地裸露在外,也還算能容許。
又或是繆莉右手裡的袋子,和左手裡從袋中剛取出的大把葡萄乾,我也姑且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問題在於她的視線前方。
浴池正中的小島上,有兩頭熊像摔跤一樣地對峙著。
「繆莉……你、你到底……?」
「啊哈哈,哥哥!
你來得正好!」
她輕巧地一轉身,小跑著奔過來,然後毫無顧慮地直接撲進我的懷中。
明明身材嬌小,個子也和我差了不止一個頭,但繆莉的淘氣與活潑卻增加了她的存在感。
我總算勉強接住了她,可還冇等抱怨的話說出口,繆莉就先抬起頭來。
「呐呐,哥哥,你看那個!」
她帶著滿麵的笑容,用握著麻袋的那隻手指向池中島。
「你、你究竟在做什麼?
還有,這不是赫蘿小姐和羅倫斯先生帶回來的葡萄乾嗎?」
啊,她瞧了瞧手裡的袋子,可很快又笑了起來。
「誒嘿嘿。哥哥你要吃嗎?」
「繆莉!」
訓了一句,她聳起肩膀,耷拉著耳朵,連眼睛也閉了起來。
但是手卻依舊不放開袋子,我要伸手去拿,還被她躲掉了。
「真是的,哥哥你彆喊那麼大聲行不行」
居然還被反過來抱怨了一句,我不禁頭痛起來。已經不知道該首先為什麼衝她生氣了。總之,眼下還有一件事首先要問明白,那就是池中島上對峙著的兩頭熊。
「何況,那究竟是怎麼回事」
紐希拉是群山環繞的村落,村裡也會遭遇各種動物。而各個溫泉旅館都在村子外圍,幾乎已經進入森林的區域,因此實際上反倒是侵占了動物們的領地。在這些動物中最令人恐懼的便是狼和熊。躺拖是普通的旅館,現在早就引起全村的騷動了。
「那個?
那個啊,它們說想吃葡萄乾,我就說你們來比賽,誰贏了就給誰吃」
「……比賽?」
「嗯。畢竟熊又冇有獠牙和爪子,要是受傷了也很危險,所以誰先掉進浴池就算輸」
赫蘿是狼的化身,因此她的孩子繆莉似乎也能與森林中的野獸交流。這簡直就像是童話故事一樣,而為這個童話故事注入已經達到殘酷等級的天真的人,正是繆莉。
「呃、那、那樣兩頭熊要是互相撲著的話……」
那個池心島是按照羅倫斯的願望,為了能讓樂師在上麵優雅演奏樂曲而用石頭壘起來的。如文字所述是汗水和辛勞的結晶。當然建的時候隻考慮過讓人站在上麵。當兩頭熊像是摔跤一樣想把對方推下去的時候,池心島的邊沿就已經開始崩塌了。在這樣的對峙之下,小島的結局如何更是一目瞭然。但是,即便打算阻止,我也不認為熊能聽懂我的話。
該向赫蘿求助嗎?
想到這裡,赤條條的繆莉突然用左手高高舉起了那袋葡萄乾。
「喂——想吃,就證明自己有多強唄!」
她學著母親的口吻大喊道。
而兩頭熊也似乎真的賭上了自己的尊嚴,全身毛髮倒立,牙齒也剝露出來。
拜托了,快住手。
還冇等我說出口,繆莉已經搶先喊道。
「比賽……開始!」
唔喔喔喔喔喔,兩頭熊發出地震般的吼聲撞在一起。那可怕的膂力在池中激起了一圈圈波紋,湖心島也令人擔憂地震顫起來。
啪、啪,石塊一塊塊落入水中。
不知何時,看到兩頭用後腳站立的熊陷入僵持不下的局麵,繆莉已經站在了它們身邊。
「呐呐,哥哥」
從什麼時候開始,被她叫作哥哥,讓我有了中莫名的恐怖感。
在星光和月光的照耀下,赤身**,宛如白銀與冰雕刻而成般的繆莉,露出可愛的笑容抬頭望向我。
「哥哥,你覺得哪邊會贏?」
——帶著無限的純真。
同時,湖心島的一角終於崩塌,兩頭熊一起落入了水池裡。
第二天一早,我放掉了浴池裡的水,開始修覆被熊弄塌的池心島。看好形狀,一塊塊抱著那些足有小狗大小的石塊,小心地壘放起來。這種工作著實乏味又繁重,我的腰已經感到了痠痛,胳膊也開始發僵。幸運的是池心島比想象得更結實,因此才免於全壞。回想起來有時赫蘿也會變回巨狼的模樣睡在上麵。況且放掉水之後,我找到了好幾條昨天冇能撈出來的死魚,也算是有了個掃除的好機會。
——若是不這麼想,恐怕此刻我一定在皺著眉頭連連歎氣。
「一直以來都麻煩你了啊……柯爾」
或許是察覺到了我心中的無奈,青著臉和我一起擺放石塊的羅倫斯,小心翼翼地說道。
儘管他像是還在宿醉中,但大概是心中的責任感逼著他不能對女兒的放肆坐視不管吧。
「我想繆莉這孩子不是故意的……隻是該說她是不知適度呢,還是……」
「不,並不是」
我答了一句,放好手中的石塊,無力地笑起來。
「或許……真的,像您說的一樣吧」
手上沉甸甸的石塊,越來越像是滿心勞累的凝結物了。
「不過,連幫忙也不來就不知跑到哪裡這點也實在是」
第二天一早看到浴池慘狀的羅倫斯,極其罕見地狠狠訓斥了繆莉一頓。隻可惜最後算作對牛——不,對狼彈琴。作為事故當事人的繆莉,此刻並不在這裡。
原本即便她在,憑那瘦弱的兩條胳膊恐怕也抬不起這樣的石塊,或許反而還會添多餘的麻煩。可即便如此,展現出誠意仍舊很重要。哪怕老老實實地坐在這裡靜靜反省也是好的。
「本來像那麼可愛的女孩子也不會有多少,要是能再稍微安分一點的話……」
羅倫斯一臉認真地說出了笨蛋爸爸式的發言,不過的確如此。繆莉要是能安靜下來,確實會變得更加可愛。她愛笑,又開朗,充滿了活力,儘管淘氣卻也能體貼人心。而且惡作劇也基本並非出於惡意。
哪怕不用發展到母親那樣的城府,稍微再安分一點都好。我心想著這些撿著石塊,突然聽到了遠處傳來赫蘿的聲音。
「汝喲」
那聲音並冇有多大,卻像是乘風而來般清晰入耳。赫蘿呼喚羅倫斯時的「汝喲」總有種獨特的溫柔,或許就是因為這個緣故吧。
我抬起頭來,看到赫蘿正在客房到浴池的走廊中。她罕見地穿上了圍裙,手肘以下也被麪粉沾白了。
好像是正在烤那些葡萄乾麪包的樣子。
「來幫忙看一下灶。咱掌握不好火候」
「噢……哎,漢娜還冇回來?」
「畢竟是這個季節。不過,偶爾讓她伸伸翅膀也挺好的唄」
漢娜同赫蘿一樣是非人的存在,她的真身似乎是一隻大鳥。平時在後廚裡比任何人都更加勤勉,不過有時,也會像現在這樣。
「不說這些,汝喲,火候要緊」
「啊,噢」
羅倫斯瞅了我一眼。
「請吧」
我露出了笑容。並不是因為羅倫斯和赫蘿是自己的雇主,而是因為這對村中最為形影不離的夫婦,光是看到他們就能讓人跟著幸福起來。(譯:雙十一翻到這句話,有種彆樣感覺……)。
「抱歉,我馬上就回來」
「也有柯爾小鬼一份,好好期待呀?」
說完赫蘿便轉身回到後廚,而羅倫斯著追著她離開了。
目光追著他們來到外麵,能看到赫蘿慢慢伸出臉,要羅倫斯幫她擦掉鼻尖的麪粉。
冇有客人,因此也不用隱藏的尾巴,此刻正唰唰唰地搖著。
看到那樣的兩人,好像我砌石塊的苦勞也被緩和了不少。
振作起精神來重新壘好一塊塊石頭,突然猛地感到了一陣寒氣。
或者說,某種令人惡寒的預感。
「哥~哥~~!」
能用笑容衝散一切的繆莉,她的聲音讓我心口猛地一縮。夏季或是冬季儘管店裡會忙到連她也無暇再惡作劇的程度,可時間充裕的最近這一陣子,真想請誰來分擔一下她的這種熱量。
我放好下一塊石頭,剛剛歎著氣轉過身,腰間就受到了強烈的衝擊。
「咕唔?!」
「哥哥!」
我猛地撞到一旁的石堆上,可繆莉卻仍是嬉皮笑臉地拉著我的手。
「哥哥哥哥,聽我說哦!」
「……」
咳哼。我咳了一聲朝繆莉望去,看到她臉上沾滿了你把,頭上還掛著蜘蛛網。白皙的手臂各處都是蟲子叮出的紅點,簡直就像是衝進了牛虻群裡一樣。
你到底去哪裡做了什麼——還冇等我問出口,如同跑向皮球的小狗般興奮的繆莉,就已經搖著耳朵和尾巴搶先說了下去。
「人家,在森林裡發現了很厲害的東西!
絕對會把哥哥嚇一大跳!
所以呢,那個,現在就去森——」
說到這裡。
她突然發現了。和浴池一樣,我也有自己的容許量。
「哎……啊,哥……哥?」
繆莉終於注意到了我的表情。她耷拉下耳朵,尾巴也無力地垂向地上。羅倫斯非常疼愛女兒,因此對她生不起氣來,可我不一樣。儘管冇有血緣關係,但正因為把繆莉當作可愛的妹妹,所以我才必須這樣做。
「繆莉」
我叫了一聲,繆莉一下子悚起身體。
隻是,她臉上的表情滿是疑惑,並且仍然躊躇著開口說。
「啊……那個?
哥哥,現在……一起去森林裡,好嗎?」
這樣的場合還想著去玩,我心中不禁產生了某種敬畏,但她已經超過應有的尺度了。
我靜靜地看著繆莉,對她開口。
「請你適可而止」
繆莉不是小孩子,而是聰明的少女。這樣冷冰冰的一句話是什麼意味,她應該很明白。
就像是被弩箭貫穿胸口一樣,繆莉僵硬而茫然地望著我。
「我還有工作要做」
雖然她能把自己當作哥哥般傾慕,這讓我很開心,但我也不能永遠把繆莉看作一個小孩子。
正因為是繆莉的哥哥,我才必須要勸誡她。
「我要去撿石頭,請你讓開」
我更加無感情地對她說完,便蹲下身去將石塊撿到一起。這些正是昨晚她唆使熊摔跤時被壓碎的石頭碎片。即便繆莉不來幫我,哪怕她能反省昨晚的過錯,安安靜靜地坐在一旁,我想自己也能原諒她。
然而事實是,早上被羅倫斯訓斥了之後,她還是立刻不知跑到了哪裡去。從這副模樣和其言辭來看,大概是剛從森林裡玩回來。
儘管赫蘿有時也會做出相當奔放的驚人之舉,但她畢竟度過了漫長歲月因而懂得自製。可眼前這頭過於活躍的銀色幼狼,必須得有誰來教教何為慎重才行。
「……」
「……」
我冇有再對她講什麼,繆莉也隻是看著我的工作,卻不見行動的打算。繆莉早就適應了嗬斥,甚至於某些場閤中嗬斥反而能讓她更開心。但她卻不習慣這樣冷淡的放置,平時也是如此,哪怕是回答時稍微漫不經心,也能讓她非常不高興。
當然現在隻要繆莉道歉,表現出反省的態度一切就都結束了。說實話我也並不是生氣,而是傷心。自己的不加檢點為彆人帶來了不必要的辛勞,即便如此卻仍舊毫不在意地放肆玩耍。我不希望繆莉是這樣的孩子。
每當堆起一塊石頭,石塊發出的碰撞聲就能讓她嬌小的身體為之顫抖。還冇有轉頭看,我就知道繆莉現在快要哭出來了。
她的手在身體前握緊又放開,但整個人卻一直呆呆地站著。繆莉在被羅倫斯訓斥時也曾露出沮喪的模樣,不過那是演技。而這時的如此表現,恐怕就遠遠超出演技的範圍了。
我摞好一塊大石頭,歎了口氣對她說。
「如果不打算幫忙的話,就請你回到房間裡去」
然後,好好反省。
繆莉的身體起先猛地僵了一下,彷彿耳朵尖的毛都跟著顫抖了起來。而後又慢慢萎縮。或許是為了忍住即將流下的眼淚,不自覺地躬起了身體。
她就像是燃儘了一般,一步,兩步,退下了。
中途繆莉也曾一度停下來,大概是期待我能說出什麼溫柔的話來安撫自己。然而我仍然背過身去繼續工作,而她也終於死心,又拖著步子走了出去。
我看了看繆莉的背影,她像是不時抬手抹去臉上淚水。這副模樣看了實在叫人心痛,但對繆莉的成長而言,這卻是必不可少的。
等到午飯的時候,問她一句有冇有反省,大概就又會回到平時的那個活潑的模樣了。
想到這裡,我繼續手上的工作,等到太陽正當空時終於算是大概完成了。之後隻要請村裡的匠人來給石頭之間打上木楔,牢牢固定住就好。僅僅堆壘在一起是不夠的,經驗,人際關係同樣如此。
伸展了一下胳膊和腰,喘了口氣。肚子空了,嗓子也乾了。
大概赫蘿的葡萄乾麪包快要烤好了吧,和蜂蜜酒一起吃想必會很美味。不過這樣過於甜膩的組合,恐怕就是愛酒的赫蘿也要露出驚訝的表情。
儲藏的蜂蜜酒還剩下多少?我忽然想起這個問題。蜂蜜本身就是絕佳的甜味劑,又是儲存食物的利器,因此價格絕不算低廉。加之蜂蜜酒也由於口味過於甜膩,村裡往往對釀造並不積極。
或許得趁著這個時節,先保證剛上市的蜂蜜才行。我心想著這些朝屋裡走去,正巧看到赫蘿走出來。
「怎麼,肚子裡的鐘表還真準呀」
看上去是叫我來吃午飯的。
「是因為太陽的位置」
我指了指天,而赫蘿則孩子一樣抬起頭來望瞭望,然後又把視線轉回我身上,點了點頭。
「柯爾小鬼,打老早就這麼一板一眼呐」
「不管怎麼說,我也不是小鬼的年紀了」
我苦笑著答道。而赫蘿卻掃了掃她那比繆莉還要大了一圈的尾巴。
「汝輩呐,不管過了多久都還是小鬼」
被活過了上百年的賢狼這麼說,我的確是無法反駁。
「何況,要說不是小鬼,為什麼汝輩還吵架了?」
說話像打謎語一樣是赫蘿一直以來的諧趣性格,不過這個謎底的確讓我在意。
「吵架?」
我問了一句,卻看到她像是生氣般將手摟在胸前。
「還惹哭了咱可愛的女兒。若不是柯爾小鬼你也像咱的孩子一樣,咱早就把你從頭一口吞下去了」
被這雙和繆莉一模一樣的眼睛盯著,但感受卻完全不同。
與其說是來叫我吃午飯,不如說赫蘿來是為了這個纔對。
「事情咱都知道。兩頭熊被繆莉攛掇著弄壞了池心島,這個罪魁禍首卻在汝輩費力搬石頭的時候自己滿山亂跑。溫厚又公平的汝都能生起氣來,亦不為怪」
既然明白,為什麼赫蘿的口吻還像是站在繆莉那一邊呢。
在這個家裡,對繆莉最嚴格,最不講情麵的就是赫蘿。也隻有赫蘿說出的話繆莉一定會乖乖聽從。問題是,擁有巨大權威的赫蘿卻極少發表意見。或許這就是狼養育孩子的方式,但有時候我都會為此感到心急。
明明如此,可為什麼赫蘿卻極其罕見為繆莉說起了話來呢。我不明白。
「唔。正因為汝還搞不明白,所以才丟不掉『小鬼』這個尾巴呐」
這麼說,我就像是頂著蛋殼的雛鳥一樣。
賢狼慈愛地眯起眼睛來。
「繆莉儘管淘氣,卻並不惡劣」
「這……是的」
「何況,那也是出於對汝的傾慕」
嘻嘻嘻,赫蘿像是捉弄人一樣地笑了起來,但繆莉親近自己這一點的確是不用懷疑的。
「我也一樣啊。繆莉對我而言很重要,正因如此,我才希望她能更沉穩,懂得一點慎重」
「唔嗯」
不過,赫蘿卻對我的話表現出了不以為然的神色,她用力地照著我胸口戳了一下。
「汝輩雄性哪個不是如此,全都被多餘的想法給遮住了眼睛」
是什麼意思呢,還冇來得及問,赫蘿已經轉身朝屋裡走去。
「赫、赫蘿小姐」
「繆莉哭得嗓子都啞了,現在哭累了正在睡覺。到汝輩和好為止,葡萄乾麪包先放一放吧」
說完,她就走進房間去了。
隻留下我一個人呆呆站著。
和好?
但是,有什麼可和好的呢?我和繆莉又不是吵架。那是希望繆莉能明白是非,並不是針對她怎麼樣。
明明自己確信著這一點,可赫蘿的話跟態度卻讓我越發冇了自信。
假若真的隻是為了教給繆莉正確的道理,那也可以用更容易明白,更溫和的方式。采取那種最令她受傷的形式,其實是完全冇有必要的。
那麼,我為什麼還要那麼做呢。
慢慢撥開記憶的塵埃,才發現原因非常純粹。
我隻是想要繆莉道歉。不是要讓她明白何為對錯,也不是要她保證以後再也不胡鬨了,隻是想讓她道歉。
這樣一來就算繆莉再去森林裡瘋玩我也不會在意吧。畢竟,本來就身材嬌小的她要來砌石頭也幫不上什麼忙,何況要是一直滿臉悲痛地坐在我身邊,我的心情會更難受。
畢竟不管怎麼樣,我都覺得繆莉還是一直笑著才最合適。
「啊……原來如此……」
直到現在才明白自己最初的感情。我不禁無奈而驚訝地用手捂住額頭。
正因如此,那時才選擇了最傷害繆莉的一條路。
繆莉對我而言很重要,而我也時常為她操碎了心。可儘管如此為何要選擇這種方式?
想到這裡不禁感到一陣強烈的自責。這絕不是神所教誨的正確行為。
明白了這一點之後再看整件事,的確是吵架冇錯。
可是,繆莉一句道歉都不說就去玩也是事實。事件的發端也完全在她。我覺得這樣並不公平。也仍不理解為什麼赫蘿會站在繆莉那邊。何況,還像裁判一樣宣佈暫時保留我的葡萄乾麪包。還是說,這意味著我應該展現出自己身為大人的氣量呢。赫蘿把我,繆莉,甚至羅倫斯都當作孩子來對待,看來並不是出於好玩。
我站在無人的走廊裡,不解地歪起腦袋。
有什麼不對勁。
我究竟漏掉了什麼……想到這裡,突然聽到正門附近傳來了腳步聲。這個時期冇有客人,所以大概是村裡的誰來了吧。
隻是,那個來訪者並冇有敲門,而是毫無躊躇地轉變了方向朝我這邊走來。等他輕車熟路地穿過浴場周圍用作隔牆的樹叢,我纔看到這張麵熟的臉孔。
「嗚哇!」
入侵者一下子發出驚叫,他大概冇想到這裡還有人在。
「你好,卡姆君」
是附近溫泉旅店家的孩子,和繆莉差不多同歲的玩伴。
他大概是來找繆莉玩的吧。可我看到卡姆身上帶著格外重的裝備,肩上擔著一根長棒,身上還斜挎了一條大麻袋。更讓人猜不出用途的是他另一隻手夾在腋下的東西,看起來像是一大束鬆枝。
他們究竟是打算玩什麼。我不知道。
「啊,是柯爾先生啊。你好,繆莉那傢夥在嗎?
我在家等到現在她也冇來」
「繆莉嗎?
呃……」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總不能說『被我惹傷心之後她哭累得睡著了』吧。
不過,卡姆說『在家等到現在』,這引起了我的注意。
「你和繆莉約好去玩嗎?」
「嗯。去森林裡麵。我爸爸……老爸也一起去,現在都準備好了,就等她了」
特意把『爸爸』換成『老爸』以顯得自己更成熟,這種少年的表現欲不禁令人露出微笑,可他說的內容更奇怪。卡姆的父親也一同去森林裡?
要說是去玩,這就太小題大做了。我又想起了繆莉來浴池時說過的話。
人家,在森林裡發現了很厲害的東西!
絕對會把哥哥嚇一大跳!
很厲害的東西,看來需要村裡的大人跟著一起去。這樣一來就隻能認為他們是去打獵了。可是就算這麼說,卡姆的這身行頭還是很奇怪。
回想一下繆莉接下來說的。
所以呢,那個,現在就去森——。
繆莉,到底是要去做什麼?
「找到的人也是繆莉,就算不去,她的那份也會好好地留著,能不能拜托您替我跟她說一聲?
不過要是有彆人發現,可能就會被人家先摘走了,所以得快點去才行」
卡姆重新背好麻袋,對我說。
「我也去找過,但就是比不過大人。不過繆莉能到大人都不敢去的地方,所以每次她都能找到最厲害的」
卡姆羨慕地對我說。這番話讓我回憶起繆莉興沖沖來找我時的模樣,一言以蔽之,可謂是衣衫襤褸。
「那個,繆莉究竟在山裡找到了什麼?」
有什麼揪住了我的胸口,那是種類似於後悔的感覺。
這個問題,本來是應該對繆莉,而不是卡姆問的。
「哎?
您冇聽說嗎?」
卡姆起先愣了一下,很快又笑起來。
「是個大的要死的蜂窩。然後,她說想做一點蜂蜜酒,就把我老爸也請來了」
卡姆的父親薩萊斯,是這村裡數一數二的釀酒好手。然後,蜂蜜酒——
繆莉正如她的年紀一樣,半是逞強半是好奇地想要找個機會嚐嚐酒是個什麼味道。不過,這回的目的卻用不著有絲毫懷疑。
她的確反省了。認為自己做了錯事,但又在修池心島上幫不了忙,也覺得隻憑言語道歉是不夠的,因此才考慮了自己能做到的最有用的事情,並且付諸了實踐。
正因為,她知道我最近開始喝起了蜂蜜酒。
當時,為什麼我冇有聽完繆莉的話。倘若那時聽完繆莉說的,心中的不滿也必定會被欣慰和感謝代替。
難怪赫蘿會生氣。
哪怕,隻要我稍微再信任繆莉一點點,後麵的一切也都不會發生了。
「卡姆君」
「嗯?」
我對少年開口道。
「我來代替她去,可以嗎」
卡姆愣了片刻,然後聳聳肩回答說。
「會被蜇個鼻青臉腫的哦」
正合我意。
所謂懲罰,是必須伴有一定痛苦才行的。
不論臉、手,把身上所有地方全用布包起來,點燃鬆枝,用煙燻走狂怒的蜂群,然後再用木棒把蜂巢戳落到麻袋裡。剩下的就隻需要抓緊袋口迅速離開了。
說起來很簡單。
不過,黃昏時終於回到『狼與香辛料』後,來迎接我的赫蘿卻都禁不住後退了半步。
「……汝還真是帥氣了不少呐」
她強忍著笑,但眼神卻像是對這種成長表示讚揚一般。
「繆莉呢?」
「在屋裡。那個傻丫頭,現在還哭哭啼啼的。太過分了不是?」
赫蘿的聲音透出毫不掩飾的責備。
「不過,汝好像也有所行動了」
我從赫蘿身旁走進店裡。同時腦袋裡猛然閃過一個念頭。或許這樣的場麵,羅倫斯也在赫蘿麵前上演過了許多次?
「啊,還有件事需要赫蘿小姐幫忙」
「嗯?
啥呀?」
「我想,拜托您先嚐嘗味道」
嘗味道。三個字就讓赫蘿誠實的耳朵一下子豎了起來。她看到我懷抱的小桶之後,連表情都快要融化了。
「冇問題」
我走向後廚,完成了各項準備後,終於站到了繆莉的房門前。
敲了敲門,但冇反應。
或許她是睡著了,但也可能是還在哭,想到這裡我不安地將耳朵貼在了門上。
裡麵什麼聲音都冇有。
又敲了兩聲,然後深吸一口氣,推開門。
「繆莉?」
輕輕推開門的時候再叫了一遍她的名字,倘若要是有枕頭或是水瓶飛出來,或是傳出罵聲的話,那還是再給她一點時間吧。
不過門裡並冇有明顯的拒絕感。於是我完全把門打開,卻隻看到床上一團被毯子蓋著的隆起。
「……」
從頭蓋到腳,那就是說連我的臉都不願意看,不過瞧上去又有幾分玩笑的意味。
不過,要是她覺得難為情,難以踏出這和好的第一步,那麼首先有所表示的就應該是我。
「繆莉」
再叫了一聲她的名字,毛毯悉悉索索地動了動。
「好了,彆再生氣了」
聽到我懇求般的聲音,毛毯的一角終於稍稍開了個小口。
「……生氣的人,不是哥哥嘛」
儘管這語氣聽上去還是在賭氣,但聲音卻微弱到彷彿戳一下就要迸裂般。
「我不再生氣了」
說完,我從桌子前抽過椅子,放在床邊,自己也坐了下來。
「不能讓我看看你的臉嗎?」
「……」
結果隻有那隻抓著毛毯的小手露了出來。
小小的,柔弱的手。
「……哥哥」
毛毯的縫隙中傳來那個我已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呼喚聲。
「怎麼了?」
「……對不、起」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聲音,卻又彷彿是第一次聽到。
「但、但是,那、那個,我……」
「繆莉」
又喚了一聲,依舊馬上要哭出來,用顫抖的聲音組織著話語的繆莉,彷彿寄居蟹一樣縮到了毛毯的更深處。
我彷彿束手無策般地歎了口氣,開口說道。
「我從赫蘿小姐那裡聽說了,你哭得很厲害」
「……」
繆莉的聲音像是鏽住了一樣。乾啞的聲音,聽上去就讓人想要跟著咳嗽。實在教人心痛。她哭了一天,哭儘了體內的淚水,但或許還要再哭下去。
我想,自己當時做得的確很過分。
即便從懸崖上摔下去,摔得滿身是血仍能笑得出來的繆莉,那小小胸膛裡的心,其實卻非常柔軟。
「我拿藥來了,對喉嚨很有效的」
「……」
繆莉再次悉悉索索地動起來,就像是寄居蟹從自己的殼裡往外窺視一般。
「做的時候還請了赫蘿小姐幫忙,味道是有保證的」
她接過我手中的小小木碗,用勺子攪了攪,然後舀起一勺。
「嗯。好好吃」
從赫蘿的評價來看,這個藥的味道是不用懷疑的。
應該連午飯也冇吃的繆莉,立刻被引起了興趣來。
「還要嗎?」
我問了一句,繆莉躊躇了片刻,才終於小心翼翼地從毛毯裡探出頭來。
「……還要」
她的模樣彷彿大病初癒一般。頭髮也鮮少地呈現出亂糟糟的模樣,臉頰更是全都哭腫了。
若不是眼眶周圍的一圈紅腫,這副模樣看起來簡直與死人無異。
想到這其中的原因全都在於自己,我的心口傳來一陣鈍痛。不過,還能挽回。
我伸出勺子,滿臉憔悴的她便立刻一口含住。
耷拉下來的耳朵頓時翹了起來。
「這、這個」
繆莉先是一驚,而後似乎注意到了我的模樣。
「哥、哥哥……你的臉……」
「我冇想到摘蜂巢原來這麼難」
不論有多少防禦措施,蜜蜂總會從不知什麼地方鑽進來,狠狠蜇人一下。
我的身上被蟄腫了好幾處,看來有一段時間連洗臉也要費一番功夫了。
「不過,這個藥怎麼樣?這裡麵有蜂蜜和薑汁,還加了一點點葡萄酒。據說宮廷裡的歌姬再感冒時,經常會吃這個」
繆莉看了看我的臉,又看了看手中的小碗,終於嘿嘿地笑了起來。
「很好吃」
「那就太好了」
「我還想要」
她似乎回到了往常的模樣,當然,我不會再說什麼。
用勺子舀起蜜藥,喂進繆莉的嘴裡。繆莉立刻開心地搖起尾巴。
「啊,但是,要是吃完的話哥哥的份就……」
「沒關係的,那個蜂巢裡的蜜滿得幾乎要溢位來。而且,這個藥裡加了葡萄酒,因此放久了會全部變成酒。所以要快點吃完」
「……我想等變成酒之後再吃」
「那可不行」
她撅起嘴來,不過,這已經是往常的那個繆莉了。
隻是,每當她彷彿故意皺起臉頰笑出來的時候,就讓人覺得彷彿仍舊隨時有可能哭起來,這讓我心中不能釋然。
實際上,繆莉笑起來的時候的確在用手抹眼角的淚水。
「哥哥是個大笨蛋」
我冇有問她為什麼這麼說。
「對不起」
很快繆莉便浮現出了滿足的微笑,又張開嘴來要我喂她。不過緊接著,她又露出了彷彿注意到什麼似的表情。
「怎麼了?」
追問了一句,繆莉冇有回答——毫無征兆地探出身體,吻在我的臉頰上。
啾。而後才慢慢坐回床上。
事出突然,我冇法作出反應,而繆莉則歪著腦袋露出了微笑。她當然知道我曾在神的麵前許下過禁慾的誓言,並始終拿這個開我的玩笑,惹我生氣。
「繆莉,我是不是還得再說說你?」
「不是惡作劇哦,我聽說要是把蜂毒吸出來會好得比較快,這是治療啦」
好像也對。
不過,繆莉仍舊是很喜歡惡作劇的。
「而且,我雖然能把胳膊上被蟄的地方吸出來……」
說著,她慢慢解開衣服,露出脖頸給我看。
「但是這裡也被蜇了」
纖細白皙的脖頸上,的確還有被蜜蜂蟄過的痕跡。可把衣領拉到這麼危險的位置,完全暴露出白皙脖頸的模樣實在是煽情了,與其說是蜇痛了她的皮膚,倒不如說是蟄痛了我的眼睛。這種姿勢實在是太可疑了,一定是來到旅店裡的哪個樂師或是舞娘,出於好玩的目的教會繆莉這麼做的。
隻是,繆莉還是繆莉。露出這樣與年齡不符的妖豔也隻有一瞬間。她的尾巴搖來搖去,彷彿宣告著惡作劇帶給她的樂趣一般,身體也更加前傾了。
我知道這已經是往常的那個她了,自然能夠冷靜應對。繆莉還閉著眼睛,滿臉雀躍地等著我吻在她的脖頸上,但我卻從胸前的口袋裡取出裝在貝殼中的軟膏,然後輕輕塗了上去。
「這是薩萊斯先生給我的藥,聽說非常有效的」
我故意露出同樣的笑容,結果繆莉馬上不開心地歪起嘴巴,眉毛也蹙在一起。
「真是的,哥哥你什麼都不知道啦!」
「我知道的,你的惡作劇,我全都看穿了」
「姆——!」
繆莉生氣地唸叨了一聲,然後又一下子張大嘴。
「蜂蜜!」
連喉嚨都清晰可見的這副耍賴模樣,反倒莫名地適合她。而且,我總覺得這幅情景讓自己想到了什麼。
用勺子舀起一點蜂蜜喂進她的嘴裡,繆莉一下子合住口,就像是要把勺子咬斷一樣。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想起了什麼。這張大嘴,總有一天要讓我擔心繆莉會不會將自己從頭一口咬下。是萌生出了這樣的預感。
「還要嗎?」
儘管如此,我仍舊不慌不忙地向她問道。
至少隻要還有好吃的,繆莉的心情就不會變差。
「還要!」
她的聲音,響徹在這個新綠季節的黃昏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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