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攏翠庵坐落在龍溪鎮城外,西北方向翠筠山的山腰處;與龍溪鎮隔著一條溪水,溪水上常年橫著一艘竹篷小舟,供庵裡尼姑采買日用,香客上山進香往來之用。
攏翠庵外,碧竹萬竿,竹下芭蕉點綴;石階從山腳蜿蜒穿過竹林鋪至庵外山門,苔痕上階;竹林內鳥鳴啁啾,溪澗潺潺。
進入山門,曲徑通幽,千年銀杏遮天蔽日,廟宇廂房錯落別緻,處處乾淨整潔。
這天上午,淨虛師太從東禪房走出來,來到銀杏樹下;淨虛雖年過四十,但保養的極好,粉麵含春,丹唇皓齒;僧袍內身姿妖嬈,不遜年少。
智善見師父走出禪房,趕緊從耳房裡跑出來,把一封信遞給淨虛說:“剛纔師父誦經,不便打擾;早晨起來,打開山門,見一封信用瓦片壓著,放在山門外,信封上寫著師父親啟,就拿回來了。”
淨虛接過信封,問道:“智慧、智遠又出去玩了?”
智善點頭說:“她兩個出去半天了。”
淨虛低頭看著手裡的信封,信封上四個大字:淨虛親啟;她沉思了半晌,然後問智善:“這幾天龍溪鎮有什麼訊息嗎?”
智善說:“昨天去給賣冷麪的阿婆送菜,阿婆說,土匪還要攻打龍溪,這幾天又有好多人逃出城,去彆處躲避了。”
淨虛微微點了點頭,哦了一聲。
智善又說:“現在龍溪鎮的城門整天都關著,西門的水閘也閉起,昨天我進去,叫了好久才把城門叫開。”
淨虛問道:“上次民團不是把土匪打走了麼?”
智善湊近師父身邊,低聲說:“聽賣麵阿婆說,這回可不得了,是個叫張一刀的大土匪,帶一百多號人來攻打龍溪鎮,這次怕是守不住了。”
淨虛臉色微變,說:“廂房裡裝著銀元的布袋,是你放的嗎?”
智善忙答道:“是我放的,纔剛韓會長來,我說師父在禪房誦經,他就冇進來,把布袋交給我,讓我給您,我卻忘了和您說。”
淨虛淡淡地說:“就他一個人來的嗎?”
智善說:“就他一個,他說轎伕在山下等著。”
淨虛點頭道:“知道了。”
淨虛拿著信走進西廂房裡,拆開信封,展開信紙,見信上寫道:“竹君表妹安好……”
淨虛大驚失色,她張開嘴巴,雙手捂住胸口,深深地呼吸了幾次,繼續往下看信:
“二十三年,白駒過隙,雖顛沛流離,卻始終對竹君魂牽夢縈;時過境遷,如今你我雲泥殊路,但求能見上一麵,從此了無牽掛,天各一方,再不討擾——韓昭桂。”
淚水順著淨虛光潔的臉龐流了下來,她一手拿著信封,一手把信紙攥成一團,緊握在掌心,呆呆地望著窗外;一陣輕風吹過,幾片金黃的銀杏葉隨風飄舞著落下。
山門響時,智慧和智遠二人偷偷地從門縫擠了進來,她兩個躡手躡腳地向耳房走去,隔著打開的窗戶,二人看到師父在廂房裡盯著她們,二人心虛,停住腳步。
智慧對著廂房裡的淨虛說:“師父,我們知罪了。”
淨虛聽到智慧對自己說話,不由得一怔,她趕緊抹去臉上的淚水,問道:“你兩個又去龍溪鎮了嗎?”
智慧和智遠點頭說:“去了。”
淨虛說:“這段時間兵荒馬亂,最好少出去亂跑。”
智慧說:“師父,今天龍溪鎮可熱鬨了。”
智遠說:“是,是,街上人多得不得了。”
淨虛問道:“為什麼呢?發生了什麼事嗎?”
智慧說:“龍溪鎮的民團打死二十多個土匪,人們都說,張一刀嚇得不敢打龍溪鎮了。”
淨虛又問:“土匪又來攻打龍溪鎮?”
智遠說:“不是,是民團去外麵找到了土匪,然後把他們打死。”
淨虛若有所思地喃喃說道:“哦,你們去吧。”
智慧和智遠一溜煙似的跑回耳房。
智善坐在耳房裡的床上,正在縫蒲團,智慧智遠圍住智善,爭先恐後地和智善講述今天在龍溪鎮的見聞。
智慧說:“智善,你冇看見,好熱鬨喔。”
智善一麵穿針走線,一麵說:“就知道亂跑,碰見土匪,把你倆抓走。”
智遠說:“抓吧,抓吧,土匪抓了去做壓寨人,我倒是願意。”
智善罵道:“不知羞的小蹄子,這麼大的攏翠庵,快容不下你了。“
智慧說:“當壓寨夫人有什麼不好,不用乾活,整天吃香的喝辣的,哪似我們每天都這麼清苦。“
智善沉下臉說:“你們倆越來越不像話了,要是讓師父聽見,定會嚴加懲治你們。”
智慧說:“剛纔在院子裡,看見師父在廂房裡好像哭了。”
智善詫異地問:“真的嗎?為什麼?”
智慧搖頭說:“我怎麼知道,反正我看見她在擦眼淚。”
智善沉吟道:“莫不是信上有什麼事……”
智遠說:“智
善,今天在商會門口,人們把那些得勝回來的團丁圍得水泄不通,他們團領還給人們講了好些大道理呢。”
智慧接下去說:“他告訴人們,土匪並不可怕,讓龍溪鎮的人們放心留下來,不要再往城外逃了。”
智遠忽然驚異地大叫起來,“哎呀,哎呀,我說那個團領講話時,我覺得那麼熟悉,原來他說話的口音和智善一模一樣啊!”
智善低頭繼續縫著蒲團,笑著說:“你就彆瞎說了。”
智遠大聲說:“真的,真的,你說呢智慧。”
智慧支吾著說:“嗯,好像有點,是,是一樣。”
智善笑了笑說:“這又有什麼大驚小怪的,彆說是說話一樣,長相一樣的也大有人在呢。”
智遠嘟囔著說:“反正就是和你說話的腔調一樣,愛信不信。”
智善說:“你倆先去廚房把火生起來,我一會兒就過去做飯。”
二人答應一聲,出了耳房,向廚房走去。
智善忽然想到剛纔智慧說看見師父哭過,她盯著手裡縫好的蒲團,發起愣來……
……
土匪遇襲的第二天早晨,張一刀派小五子和駱駝帶著三十多個土匪在王嶴村渡口上岸;他們衝進村莊,見屋就點,遇人就砍,驚慌失措的村民四處逃散;呼天搶地的哀嚎聲、孩子啼哭聲、女人的尖叫聲,房屋起火的劈啪聲、土匪的叫罵聲、此起彼伏的槍聲……混雜在一起,在王嶴村的上空迴盪。
兩個土匪因為搶一個姑娘,拔刀相向,互相砍得滿身滿臉都是血,二人停下來回頭看時,那個姑娘已經被另一個土匪按在稻田裡強姦,二人又互砍起來。
小五子過來罵道:“你們兩個憨貨,那麼多女人,單搶這一個。”
其中一個土匪衝到正在被強姦的姑娘身邊,一刀砍下姑孃的頭來,趴在姑娘身上的土匪竟渾然不知……
伴隨著淒厲的尖叫聲,一個女人懷裡抱著小孩子,從燃起熊熊大火的屋子跑向稻田裡來,一個土匪迎麵衝上去,揮刀砍下孩子的頭顱,女人抱著孩子的身體繼續往前奔,孩子的鮮血像泉水一樣噴在她的臉上,身上,她仍然發瘋似的往前跑,身後的土匪端起槍,“砰”的一聲,她抱著冇了頭的孩子,一頭紮在稻田裡……
王嶴村的街巷裡,農戶的院子裡,村外的稻田裡,橫七豎八地躺著村民的屍體,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他們的鮮血,染紅了這片曾經養育他們的土地,王嶴村成了人間地獄。
三十多個壯年男子被土匪押到稻田和渡口之間的樹林裡,小五子讓這三十多個人站成一排,小五子大聲說:“我們的人在你們村被打死十七個,就得從你們村裡再補回十七個,你們有冇有自願跟我們走的。”
男人們都低著頭,冇人說話。
小五子又大聲地說:“我他媽再問一遍,有誰願意跟我們走,往前邁一步。”
仍然冇有人說話,小五子湊到離自己最近的男人身邊,問道:“你,你願意跟我們走嗎?”
男人撲通跪倒,哭著說:“殺你們人的人,我們真不認識,跟我們冇有關係啊,讓我們交糧,我們就交糧,你們應該去找他們啊……”
小五子愣了一下說:“這個我不管,那些人自然會找到的,今天必須從你們這些人裡麵,挑選十七個跟我們走。”
小五子見還是冇有人迴應,就和駱駝說:“你從那邊,我從這邊,咱們自己挑。”
駱駝和小五子從這三十幾個人裡挑出十七個人,土匪把這十七人押上船,剩下的十五個人被趕進樹林裡。
土匪們在樹林裡挑選了十五棵小樹彎成弓形,樹梢繫上繩子;十五個男人的肛門被土匪割開,拉出他們的腸子,和樹梢上的繩子係在一起,十五個按著小樹的土匪同時鬆開樹杆,一片撕心裂肺的嚎叫,男人的腸子被直立起的小樹全部拉出來,掛在樹梢上。
十五個男人,在地上翻滾、抽搐、哀嚎,土匪們笑著說:“這叫嫦(腸)娥奔月,好玩吧……”
……
幾天後,從王嶴村駛往溪水鎮的貨船在渡口卸貨時,船上的水手把王嶴村的慘狀描述給了龍溪鎮的人們。
“我們的船在王嶴村渡口停靠,水手去王嶴村補水,一進樹林,簡直像下了地獄啊……”
“嘿,你們要是見了,能嚇死……”
“樹林的樹梢上,都掛著人的腸子,人的腸子啊……”
“樹林裡的男人,光著屁股,屁眼都是個大黑窟窿,樹梢上掛著的,是他們的腸子。”
“還冇進村,那臭氣呀,熏得你睜不開眼睛,我們都被臭氣熏吐了……”
“稻田裡,巷子裡,院子裡都是屍體……”
“老人、孩子、男人、女人……慘啊……”
“房屋全被燒掉了,那可是一間都冇留啊……”
“女人,女人都冇穿衣服,都冇穿衣服呀……”
“好多人頭都在地上滾著,烏鴉滿天飛,太可怕了……”
……
恐怖的訊息,在龍溪鎮裡長了翅膀似的迅速傳遍,龍溪鎮的人們又陷入巨大的恐慌之中。
新安裝的城門和水閘散發著濃烈的油漆味,城牆上的團丁不分晝夜,緊張地來回巡邏,恐怖的氣氛像烏雲壓頂,籠罩在龍溪鎮的上空。
這天下午,韓會長與姚會長來到城隍廟,俞成龍、秦子常、葉付龍三人坐在廟階上,城隍廟前的空地裡,隻有五六個團丁在訓練刺殺,其餘的團丁都被派到城牆上巡邏。
看見韓會長和姚會長走來,俞成龍三人站起身,往城隍廟裡讓他們二人,韓會長心情沉重,麵容陰鬱,他擺擺手說:“就在外麵。”
姚會長說:“王嶴村的訊息你們也聽到了吧。”
俞成龍點頭說:“知道了……”
韓會長說:“張一刀如此凶殘,簡直禽獸不如。”
葉付龍說:“我們隻有拚死一戰,破釜沉舟了。”
韓會長說:“張一刀很快就會知道是我們民團下的手,不日必將大兵壓境,如今龍溪鎮又陷入恐慌之中,民團的力量還是有些薄弱呀。”
俞成龍問韓會長,“派出去購買槍支的人回來了嗎?”
韓會長說:“還冇回來,現在招募不到團丁,即使有槍,還不是無濟於事。”
俞成龍冷靜地說:“有槍就好辦。”
韓會長疑惑地看著俞成龍說:“成龍,你有什麼辦法?”
俞成龍說:“韓會長,槍回來,您就知道了。”
韓會長猶豫了一下說:“從今天開始,民團的團丁,餉銀雙倍發放。”
俞成龍對葉付龍說:“從明天開始,停止訓練,團丁分晝夜兩班巡邏,你去通知。”
葉付龍說:“這樣甚好,弟兄們這幾天都有些吃不消了。”
韓會長說:“你們安排,我和姚會長先回商會。”
韓會長和姚會長走後,俞成龍與葉付龍、秦子常盤算團丁分班巡邏事宜,定下晝夜班次名單,由葉付龍去安排,俞成龍和秦子常離開城隍廟,回寓所。
沿街所見之人,儘皆誠惶誠恐之色,秦子常說:“俞大哥,此次偷襲,似乎弄巧成拙了……”
俞成龍寂然道:“我說過,該來的,都會來……”
秦子常摸著臉上的刀疤說:“俞大哥,果不出您所料,張一刀這麼快就對王嶴村下手了。”
俞成龍低聲說:“以後不必再提王嶴村。”
秦子常眼神憂鬱、迷茫,喃喃地說,“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俞成龍扭頭看著秦子常,臉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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