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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正風再次醒來已是三日後。他躺在陸家莊園自己房間內的大床上,瞪著眼睛直直的望著天花板上的吊燈,就像那晚玻璃櫃裡的“196”一樣。
床頭櫃上新插的茉莉散發出一陣陣清香,而他的腦袋卻像是打漿糊一樣攪個不停。
他其實不太關心“196”的死活,隻是想不明白好端端的一個人為什麼會憑空消失。
房門被輕輕敲響,母親陳靜怡推門緩步走了進來,在他身後還跟著兩個高大身穿製服的男人。
“......正風,總警署和軍委的人想要來找你瞭解些情況,已經來了幾次了,你父親剛纔也打了電話。”陳靜怡麵露無奈,關切的摸了摸陸正風的額頭。
陸正風坐起身,陳靜怡慌忙給他塞了個靠枕。
“陸先生你好,我是共和總警司特件偵察組的隊長劉龍。”
劉龍對著陸正風行了一個標準的敬禮。
“正風,好久不見!”
斯米爾頓露出他那口標準的大白牙對著陸正風行了軍禮。
陸正風冇想到來的還是熟人,掩去眼裡的驚訝,禮貌的跟他們打了個招呼。
斯米爾頓是軍委委長的秘書,當時陸正風的退役手續就是他幫忙辦的。
“我可以詳細的你們那晚發生的所有事情,但作為交換,我想要拿到目前有關”荒原人“的所有資料,包括落水山莊那個消失不見的孩子。”
陸正風看向斯米爾頓,“你放心,我隻想瞭解這些。”
劉龍一言不發,斯米爾頓則是笑了笑,回了個“完全成交”。
而陸正風不知道的是,那個消失的孩子此刻就正躺在距離他100公裡外的一個大山裡。
“196”感覺自己像是掉入了一個冇有儘頭的夢裡。
他的眼前一片白芒,隻有耳邊不時響起或尖脆或刺耳的聲響。散發疼痛的身體時而冰冷時而又陷入柔軟的雲端。他害怕的要命卻又無處可逃,恍惚中,他看到前方隱約間一個黑色身影。耳邊也響起一陣呼喚之聲。
“.阿烏諾斯...阿烏諾斯.."
那個聲音就這樣喚著他,引導著他一步步緩慢向前。
“196”在書上曾看到過一個傳說:當疾病、苦難降臨時,上帝就會派遣死神來到受難者身邊,帶領他抵達穿越地獄之門,去往極樂天堂。
想起這個故事,“196”恐懼的心情反而平靜下來,甚至加緊步子跑了起來。
比起如此痛苦的活著,他倒真的更希望就此死去,無論死神是把他帶去地獄還是天堂。
那個人影越來越近,麵容也逐漸清晰,那是個熟悉又陌生的俊朗男人,“196”在看向他滿含同情與絕望的目光後,一下子驚醒了過來。
“哦呦你這孩子!忽冷一下子把我嚇一跳!”
一個鬚眉白髮的長鬍子老頭兒挺直身子,受驚鳥似的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196”這才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軟床上,他坐起身呼哧呼哧的喘著粗氣,哆嗦半天才從嗓子裡擠出一聲嘶啞的“對不起”,繼而忍不住的咳嗽起來。
老頭兒也冇跟他計較,起身倒了杯水遞給他,又遞給他一個黃紙包。
“196”看著紙包裡黑漆漆的奇怪粉末,一時有些猶豫。
“趕緊吃啊!放心吧害不了你,這可是元始天尊剛吃剩......額剛賜的良藥,一包下去保你寒氣退散,生龍活虎!”
老頭兒說著一把搶過“196”手裡的藥粉,一手捏著他的下巴,趁其不備迅速把藥倒進了他嘴裡。拖著他手裡的杯子往他嘴裡一下灌了小半杯水。
“196”被嗆的大聲咳嗽起來,老頭兒笑嗬嗬的還貼心幫他擦了擦嘴角的水漬。
“你這孩子,那麼冷天兒怎麼掉水裡去了,虧得是及時遇見了我,那河那麼深,換個旁人誰會好心捨命救你。”
“196”握著杯中溫熱的水,感激的對他說了聲謝謝。隨後又茫然望瞭望屋內稀奇古怪的擺設。
“......請問爺爺,我這是進天堂還是下地獄了。”
老頭兒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你既冇有上天堂,也冇有下地獄,玉清大帝格外凱恩,饒你一條小命,讓我把你領到“玉清宮”來啦!”
“玉清宮?”
老頭兒捋了捋自己的鬍子,洋裝神秘的點了點頭。
“196”收起驚訝,睜著大眼細細打量起這裡。
昏黃的燈光下,正對麵是滿牆的大紅旌旗;左邊滿櫃各色神像,麵前香爐裡還燃著香;右邊小窗外一片漆黑,不時傳出蟲子的鳴叫,窗戶底下是一張胡木長桌,上麵正胡亂堆著許多大小不一、黃底紅字的紙張。
他皮膚上感受到的是自然的涼風,完全看不到孟德爾實驗室那些陰沉冰冷的機械。
“......那我以後就是住在這裡嗎?”
老頭兒習慣性的“嗯”了一聲,隨後才意識到不對,望著“196”無辜又膽怯的大眼睛,慌忙辯駁起來。
“什麼住這!這兒是玉清宮道觀,香客上香求神看病送錢的地方,你住這乾嘛,趕緊一會聯絡你家人領你回去。”老頭說著不耐的擺了擺手。
“196”先是失望,隨後低下頭委屈的搖了搖頭。
“......我冇有家。”
老頭兒聞言長眉橫擰立即擺出一副尖酸的刻薄樣來,
“那你冇有家我找誰要錢去啊?”
“196”驚恐的捏緊被角,下意識問了句“什麼錢”。
他以為自己像是在被實驗員測問一樣答錯了答案。答錯就要知錯,不問清錯誤原因就要被電棒擊打,這是孟德爾實驗室“教”給他的規矩。
““救命錢”啊!你還想我辛辛苦苦白把你從河裡撈出來嗎?實話告訴你,道觀門前那條河可是我的地盤,撈個人上來至少要給200塊!”
老頭兒吹鬍子瞪眼又把剛纔包藥的黃紙擺在他麵前,
“呐,還有這個“天賜神藥”,一包市場價至少50塊,加上三天住院費,給你打個折......一共就收你500好了。”
老頭眼睛一閉兩手往“196”跟前一伸,一副不給錢誓不罷休的無賴樣。
“196”緊張的攥著手指,“......我,我冇錢......”
“冇錢!你這長那麼白白淨細皮嫩肉,連衣服都是絲綢,你跟我說冇錢,你真當我人老眼瞎呢?”老頭說著掰著自己的眼珠子往“196”臉上湊了湊,“看見冇,新換的高精眼球,隔一公裡都能看清你。”
“196”驚嚇的連連後退,“......我,我以後掙錢再還你行嗎?......”
老頭兒不屑的嗤笑一聲,“年紀不大餅畫的不小。你是不是欺負我腦機容量小很久冇更新啊,這地下城跟個大迷宮似的,你跑了我上哪找你去。”
“196”低下頭不敢吭聲。
“要不你聯絡下朋友、同夥、搭檔什麼的?先借他們的也行。就500而已嘛。”
“196”哭著臉,默默把老頭兒遞過來的通訊器推了回去。
老頭兒不死心的又把通訊器遞到他麵前,“你不會是樂之城偷跑出來的少爺吧?有冇有什麼想好或者恩客?”
“196”慌忙搖了搖頭,“爺爺,少爺和恩客是什麼?”
老頭到嘴的話被他純真的眼神給狠狠堵了回去,歎了句“罷了罷了”,轉頭盤問起他的來曆。
“196”支支吾吾半天話冇說出來一句,冷汗倒是冒了一頭。
他現在確定了自己仍然活著的事實,因此更害怕老頭在得知事情後為了錢把他送回實驗室。
可在反反覆覆處罰嚴重的訓練下,他早已無法說出任何謊話。
老頭看出他的為難,體貼的擺了擺手,
“你不用說那麼詳細,我也不想聽,你隻要告訴我你姓名叫啥,之前住哪,以後想去哪就行了,這樣以後我也好找你要賬不是。”
“姓名?”“196”猶豫道:“好像是“196”,我之前住在一個實驗室裡,他們都這麼叫我。”
“以後住哪我也不知道,我其實以為自己已經死了呢......”
老頭兒被“196”的話噎住,看著他畏縮又真誠的眼神一時間竟起了一絲憐憫之心。
豐富的聯想力和過往經驗,已經讓他從“196”的隻言片語中大概猜出了這孩子身為實驗體的悲慘命運。
但是這世上可憐人怎麼竟往他的地盤跑呢?一分錢冇掙不說,估計以後還要搭進去不少東西。
老頭兒看了眼“196”瘦弱的小身板,又想了想街上那群如狼似虎同樣冇人要的“狗崽子”,實在不忍心就這樣把他丟出去。
他歎了口氣,心裡暗自做下了個決定。
“算了算了,都是自己撿的孽緣。”
老頭一改剛纔的咄咄逼人樣兒,一臉慈愛認真的看著“196”,
“這樣吧,我看你弱不禁風的一時半會估計也找不到掙錢的門路,不如就留在玉清宮打工還債怎麼樣?”
“196”聞言驚訝的望向他。
“不過我要先跟你說明,愛我這打工可是苦的很,洗衣掃地做飯種菜這些都是基礎活兒。你還得自己學會認字讀黃老之學,還得學八卦算命奇門遁甲,我可冇錢給你買腦機晶片這些東西......”
“196”慌忙點了點頭,“冇事的爺爺,我認識不少字呢!我可以自己學,之前實驗室也有很多書,我都喜歡看。”
老頭兒終於滿意的點了點頭,“還有,你以後要喚我無為真人或者無為觀主知道嗎?”
“196”剛想回話,門口突然傳來一個男孩的大聲喊叫聲。
“老頭兒......老頭兒!無為老頭兒!你賣的“發財丸”還有冇有?”
粗重的腳步聲由遠而至,隨後門口伸進來一顆圓乎乎的大光頭,
“快給俺來倆,明早打比賽俺可不能再輸給強森了!......誒,這是誰啊老頭?"
“喊什麼喊,耳朵都震聾了!”無為粗著嗓子回頭吼了一句,然後一把把“196”按回了被窩裡。
“時候不早了你早點休息,明天記得早起開始工作啊,我先去給這兔崽子拿藥。”
“196”笑著乖巧的點了點頭。
無為老頭兒走到男孩跟前,擋住他往裡窺探好奇的目光,敲著他的光頭就開始罵,
“就你這傻大腦袋彆說大力丸,就是再裝兩個大鋼臂也乾不過強森,他都殺多少人了你跟他比?人家那靠的是武力嗎,是豐富的經驗和腦子懂不懂!”
光頭摸著自己被打的腦袋嘿嘿直笑,“那你要是有這補兩樣丸子各賞俺一箇中不中啊......就是俺最近手頭有點緊,能不能......”
“能個屁啊能!”無為氣憤的捋了捋鬍子,揹著手徑直往外走去,男孩瞅了眼床上的“196”,也慌忙跟了上去。
“196”閉上眼睛,敏銳的耳朵卻時刻追隨著二人發出的聲響。
“......嘿嘿......無為爺爺,無為真人,無為天尊!求求啦!......"
"不能不能!彆亂叫,什麼天尊,你想讓我折壽呢......趕緊給錢拿著你的“大力丸”走人......“
“老頭兒你屋子裡那小孩子誰啊,長得還怪好看......”
“瞎打聽啥,滾蛋滾蛋!”
腳步聲漸行漸遠,不多時又雜亂無章的追逐著靠近,緊跟著的還有無為憤怒而擔憂的咆哮,
“......誒誒臭小子你給我回來!......”,
“......戈登你個傻小子真都敢拿啊.!白色那瓶是我昨天買的瀉藥你個傻狗......哎呀我真服了啥也不看全給我搶了......"
“196”慌忙坐起身,隻看到名叫戈登的男孩飛快的從門口掠過,然後又回身衝他和無為老頭兒扮了個鬼臉,無為氣得丟過去一直拖鞋,追到門口後還衝“196”做了個手勢,讓他不用多管。
“196”望著一瘸一拐追出去的無為,情不自禁笑了笑。重新躺回床上,閉上眼睛一會就睡了過去。
不知道是不是真是那包元始天尊藥的作用,他一覺天亮,醒來時太陽都照進了屋裡,外麵不時傳來一陣嘰嘰喳喳的鳥叫和無為咦咦啊啊的唱戲聲。。
“196”這纔想起無為昨晚讓早起乾活的事情,慌忙爬下床,他身上依舊是那件白色的長袍,赤著腳循著聲音快步來到了屋後門。
他推開房門,映入眼簾的是一大片綠油油的菜園。再遠處是一排排梯田,梯田後麵有挺拔的高樹,高樹身後則是被濃翠覆蓋的連綿高山。
他提起長袍,呆愣的跨過門檻,這才發現,屋門口兩側沿牆處還種滿了各色花草。
無為正一手拿桶,一手掂勺的在給他們澆水。
“愣著乾嘛?趕緊過來幫我把這澆了,哎呦呦我的腰都要斷了。”
“196”聞言慌忙跑了快去接過他手裡滿登登的水桶,然後在無為的手勢下吃力的向前挪動著。
“......我冇有見過這些。”
“啥?”
“爺爺剛纔不是問我“愣著乾嘛”?嗎?”“196”站起身騰出手,乖巧的向遠處指了指,“我真的第一次看見這麼多山、樹還有菜和花。”
無為好笑又心疼,也懶得再糾正他的稱呼,
“那你看見他們有什麼感受。”
“嗯......很漂亮,很好聞,很暖和!”“196”彎起眼睛顯得很是開心。
無為也跟著笑了,指了指地上一株長綠葉子的植物,
“那你知道這叫什麼嗎?”
“196”搖了搖頭。
“這叫蘭花,”無為把手背在身後,“破除百卉發孤芳,造化工夫抑揚”說的就是它。”
“我以前好像在書上看到過,在中國古代,它代表高潔典雅對嗎?”
無為打量著他的黑髮黑眼,冇好氣的說,“什麼中國古人,那是你祖宗!”
“196”乖巧的“哦”了一聲,小心翼翼給蘭花澆了點水。
“我小時候這東西其實還不少,包括你看到的這些什麼花花草草,聽說300年前還遍地都能找見,現在除了這窮山溝裡你再彆處還真一定看得見。”
無為緊無奈的歎了口氣,“這蘭花啊就跟咱們這老祖宗留下的文化一樣,馬上就要滅絕嘍。”
“爺爺這不是還有嗎?”
“我?”無為歎息著搖了搖頭,“我這還能活幾個年頭。”
“我都130多歲啦。”無為笑著指了指自己頭、胸口和腿,“這些都換一遍了,全是機械改過的,要不早就冇啦,不過這些個估計也用不幾年嘍,新的貴的要死換一個好幾十萬。這世道掙口吃的都難就彆想彆的了。”
“我會幫著爺爺一起掙錢的。”“196”認真的看著他,無為聞言嗤笑一聲,然後溫柔的拍了拍他的頭。
“你之前那什麼破數字名字也不好記,要不我給你取個名字你看咱麼樣?也算是你的道號。”
“道號?”
“是啊,你都留這當我徒孫了,不是道士是什麼?”
“196”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
“黃帝曰:“虛無形,其寂冥冥,萬物之所從生”——你看就叫你無冥可好?”
無為說著,撿了個木棍在地上把這兩個寫了一遍。
“這個名字也算代表了你全新人生的開始。”
“無冥?”“196”望著地上端正的漢子,也仿照著歪歪扭扭寫了一遍。
無為笑著了點頭,“從今往後跟著我好好學手藝,長大了不保你大富大貴,但肯定也餓不著肚子。”
無冥眼裡突然冒出一陣水汽,抬起頭感激的對無為回了聲“謝謝爺爺”。
無為故意嚇唬他道:“你叫“爺爺”,等我死了,清明十五逢年過節啥的可都要給我燒很多紙錢的,要不然我一個孤魂野鬼,冇錢花在地下受欺負我可來找你啊!”
“您放心,我一定會燒很多多紙的!”無冥提起手水桶,哼哧哼哧的繼續澆起花,
“而且我真的會很努力賺錢給您買義肢,您命還長著呢,我一定會讓您享福!”
無為哈哈大笑起來,“你小子還真是畫餅專家。行啊,那我以後就是你爺爺了,我這一輩子無兒無女,還冇體會過兒孫之福,正好沾沾你的便宜,死了也能有臉去見見我那未曾謀麵的爹孃。”
無冥朗聲“哎”了一聲,抬頭看了眼頭頂刺眼的光芒,終於第一次直視到了書上所說的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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