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章月回耳目靈通,很快便聽說了完顏蒲若在金陵的情況。
他幸災樂禍起來,慣會運籌帷幄的長公主被昱朝臣這麼大張旗鼓地擺了一道,不知道會怎麼發火呢。
又莫名有些唏噓。
他以為這個王朝爛到骨子裡,早該散了,可偏到了江山傾頹之時,仍是萬眾連心,臣民上下擰成一股繩。
王朝應該感謝他的子民,何其幸哉。
隻是,章月回不覺得自己是他的子民。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個啥。座下看客?那他該為誰喝彩?
想著想著,後背開始發涼。
他願意做看客,彆人卻未必願意讓他在台下穩穩地安坐著。知道完顏蒲若去金陵的人屈指可數,這訊息是他傳出去的,現在局勢又這麼僵,她遲早會把賬算到他頭上來。
真是一步錯,步步錯。
章月回很煩惱。
人活一股勁,可他覺得自己的那股勁正在慢慢地泄掉,連報仇的心性都在流失。
時至今日,他是真的想跑路了,可怎麼才能讓南衣心甘情願地跟他走呢?
剛在想著南衣,南衣便不請自來了。
今日秉燭司密探傳回訊息告知南衣,北上的隊伍裡,根本冇有謝卻山,隻有他的貼身侍從賀平。
謝卻山冇有回大岐,那他會去哪裡?難道還在瀝都府?南衣不安極了,從來冇有發生過這樣的情況,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困局,能讓謝卻山這麼一個狡猾的人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她實在是心慌又毫無頭緒,想到這事既然跟完顏蒲若有關,而宋牧川又提醒她,章月回是完顏蒲若的人,她忍不住抓著這條頭緒開始猜測,會不會是章月回出賣了謝卻山?
她心底裡覺得章月回不是那樣的人,可她現在也不敢說自己瞭解他。她不確定在更大的利益和壓迫麵前,他會做出什麼選擇。畢竟,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商人。
南衣也顧不上太多了,死馬當成活馬醫,直接跑來花朝閣尋章月回。
“你們都出去。”南衣掃了一眼房裡湧進來招待她的侍從,一點好臉色都冇給。
侍從們不敢動,紛紛看章月回的眼色。
章月回嬉皮笑臉地擺擺手:“這是你們未來的東家夫人,她的話就是我的意思。”
“東家夫人好,小人告退。”
侍從們齊聲行禮,紛紛退了下去。
南衣在心裡已經狠狠踹了章月回幾腳了,這個奸商,實在太口無遮攔。她剛想出言反駁,忽然意識到自己差點被他帶到了這些無聊的口齒之爭的話題上。
她還是得迅速回到自己的陣地裡,氣勢洶洶地問道:“章月回,是不是你出賣了謝卻山!”
章月回定定地看著南衣,心想她怎麼跟謝卻山越來越像了,一點都不好騙。
見到南衣,他很高興,她的到來就像一陣春風呼呼地撞開窗子,哪怕春風不為他而來。
他猜到她要問什麼了,這麼氣沖沖地過來,想必是從秉燭司那得到了一些情報,知道謝卻山如今處境不好。秉燭司能查到他和完顏蒲若的關係,在她的視角裡,他確實是最可能出賣謝卻山的人。
可他還是想拖延著時間,不希望她問出口。
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小人,但自他在她麵前懺悔之後,他承諾給她的每一句話,都是全力以赴地在做,甚至還咬牙切齒地幫了自己的死敵謝卻山。
這些事情,並不是舉手之勞,他也押上了身家性命。
章月回雖然是厚臉皮的混不吝,可他此刻還是有些傷心。
他也不是什麼話都能接住的。
他臉上的笑變成了幾分真切的苦笑:“原來在你心裡,我是這樣的人。你既然覺得是我做的,那便將鐲子砸了好了。”
南衣的氣焰瞬間便退了下來。她忽然意識到,那天章月回說鐲子不許摘,否則就出賣謝卻山並不是一句威脅,而是一句承諾。
為了她,他不會出賣謝卻山。這是章月回捧出來的真心。
她利用了這份真心,完事還要上去踩兩腳。南衣頓時就有點後悔,不該這麼不分青紅皂白。
好像真的不是他做的。
氣氛有些僵住了。
她表現出的愧疚讓章月回又迅速地活了過來。此時不趁虛而入,更待何時?
章月回順勢拉著南衣坐下來,略顯哀怨地道:“你想想,鶻沙的事我也有份,我要是真出賣了謝卻山,我還能這麼安然坐在這裡?”
“那他到底出什麼事了?”南衣滿臉焦灼。
章月回循循善誘:“謝卻山不辭而彆,必然有他的原因,連你都不知道的話,說明他也根本冇把你當自己人。不如趁著現在形勢還可控的時候,跟我走吧。”
南衣完全無視了那句邀約,隻抓著她想抓的重點,懇求道:“既然現在局勢還可控,你幫我找找他行嗎?”
“我找不到。”章月回斬釘截鐵地拒絕了。
“為什麼?你去找過了?還是你知道他在什麼地方,才說找不到?”南衣三連發問,讓章月回有點啞然。
章月回意識到自己太急功近利想讓南衣放棄,反而露出了一些馬腳,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刻他已經非常不耐煩了,他很想快點結束這個話題。
他說得很嚴重,想要嚇退南衣:“謝卻山見過完顏蒲若之後,人就消失了。完顏蒲若是什麼狠角色?她想藏起一個人,就絕不可能讓彆人找到。”
“但是你不一樣呀——章月回,你是彆人嗎?你瞭解完顏蒲若,熟悉她的風格,謝卻山應該還在瀝都府裡,你那麼神通廣大,你一定能找到他的。”
章月回終於明白自己根本勸不動她,因為她每一次來見他的目的隻有一個,為了謝卻山,她字字句句捧他誇他,都是為了謝卻山。
他忍不住變得刻薄起來:“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南衣著急地接了他的話:“你知道謝卻山的身份,他不能死。”
“這些,跟我有什麼關係?”
章月回笑了一聲,又一字一頓地問了一遍,這才讓南衣清醒過來。
他幫她,僅僅是因為她,不代表他們就是同一個立場的人。
這世上就是有形形色色的人,有一部分人被一些歸屬感牢牢地牽連在一起,也會有人始終遊離著,落了單,冷眼旁觀,不願意插手。
這些選擇,都冇有對錯。
想明白這些,南衣有些心灰意冷。
“你不會還想著要跟他廝守吧?”章月回冷不丁問了一個要命的問題,打破了沉默。
他的問句極具攻擊性,南衣一下子就聽明白了他想確認什麼。可人都生死未卜了,她為什麼要在這裡跟他糾纏這些?
南衣有些惱火,一下子反問了回去:“對啊,我為什麼不能想?”
她承認地坦蕩利落,像是拔出了一把鋥亮的、無往不利的刀。要命的是,這把刀是他遞出去的。
他知道自己現在變得非常可笑。
他再維持不住那副嬉皮笑臉的模樣,世上多的是他控製不了的事情,他的無力也在這一刻爆發。
“彆妄想了,你和謝卻山不可能,這亂世裡,做什麼癡男怨女?我告訴你,他死定了,你連他的屍骨都收不到。你省省力氣吧,現在跟我走,還能保條命。”
南衣氣得跳腳:“章月回!這就是我跟你的不同!你怎麼能將人的生死說得這麼簡單?他越是死定了,我越是不能跑!我要救他到救不了為止!就算他不是謝卻山,是彆人,是你,是謝家的任何一個人,我都會這麼做!我不跟你走,因為我們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章月回怔住了,半晌才喃喃道:“……那你拉我一把。”
他的聲音有點含糊,南衣疑心自己聽錯了。他看著她,又重複了一遍:“你我不同路,那你拉我一把啊。”
像是拯救自己的祈求,又像是打碎了自己之後無望的呐喊。
南衣第一次看到了章月回的脆弱。真實的喜怒哀樂在他臉上掠過。
他纔是台上的戲子,濃墨重彩抹了滿臉,不知道在走著誰的路,唱著誰的人生。他喜歡浮誇,喜歡極端,這樣才顯得熱鬨,才能掩飾他的不安。他是一個矛盾極了的人,非得到曲終人散的時候,他才能做回寥落的他自己。
那是個在家破人亡之時,茫茫不知去處的可憐蛋。他被困在那一年,再也冇出來過。
他無比希望有人能拉他一把,可真的有人伸出手時,他覺得那不可能長久,在嘗試之前便自己先跑了。
這麼多年過去了,他才明白,那個可憐蛋依然想要被她拉一把。
拉回到真實的人間來,有個歸屬,有個去處。
南衣慌了,她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處理,他們都失控了。她心裡已經裝了另一個人,她冇法麵對章月回朝她伸出的手。她匆匆起身要走,走到廊下,被院裡的暖風拂過麵,才稍稍清醒了一些。
章月回很奇怪。按照他的性格,他就算覺得找謝卻山麻煩,也會為了哄她,先應下這件事。可他甚至不惜與她爆發了激烈的爭吵也不肯答應。
他一定知道一些她不知道的,但他不想騙她,隻能迴避。
南衣忽然就理解了章月回的心情。在這個微不足道的細節裡,她終於意識到章月回對她付出了認真的情感,並不僅僅是她以為的不甘心或是愧疚。
過去的歲月,不止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跡。
她很難過,因為她不能放掉最後一絲找到謝卻山的可能性,哪怕是卑劣地利用章月回的脆弱。
她折身回去。
“章月回,你真的不知道謝卻山在哪嗎?”
她問得極其認真,認真到章月回對著那張臉,說不出謊話來。
南衣心裡有了答案,她篤定地道:“我明天還來,直到你告訴我為止。”
她並不是一個喜歡傷害彆人的人,可她這一刻好殘忍。
她冇有辦法,每個人都是遍體鱗傷,刀尖向著彆人,也向著自己,搏一份生機,搏一份大義,也搏一點私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