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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衣終於從泥沼一般的夢魘中掙紮著醒了過來。
她一睜開眼,便看到了甘棠夫人關切的神情。
“這是被灌了多少酒呀,醉了一日才醒。”
甘棠夫人連忙伸手端過茶盞,喂南衣喝下一口熱茶。
南衣茫然地環顧四周,這裡分明是甘棠夫人的房間,她露出一絲疑惑。
“宋先生和應淮小將軍送你回瞭望雪塢,他說他那裡被岐人盯著危險,怕照料不好你,思來想去,還是請我幫忙,將你藏在望雪塢裡——到底出什麼事了?”
南衣愣了:“怎麼會是他們送我回來的?”
“他們兩人也神神秘秘的,隻說你身份極其重要,務必要確保你的平安。知道你回來之後,連謝小六也來看了一眼。”
身份,謝小六……南衣似乎想明白了什麼。
秉燭司以為自己營救了“雁”,謝卻山就是這樣把她送走的。
她本以為他把自己迷暈,會把她交給章月回,但他依然給她鋪的是自由的康莊大道。
南衣的淚一下子便落了下來。
“二姐……倘若謝朝恩死了,你會為他落淚嗎?”
她現在隻能想到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那艘船上等死,而她獨自一人回到了人間,生離死彆是這個世上最殘酷的事情。她有滿腔的肺腑之言想傾訴,但最後脫口而出的,竟是這句冇頭冇腦的話。
甘棠夫人愣住了,她隱約在這話裡察覺到了什麼,可她不敢深思。
她的弟弟,怎麼會死呢?她想都冇想過。
她甚至還在等待來日方長,謝朝恩有一日會改邪歸正。
甘棠夫人的臉上擠出了一個自己都不信的笑:“他本事大著呢,怎麼會死?”
南衣心裡的絕望一下子便被拉扯成了一個巨大的空洞。
他怎麼不會死呢?他也隻是一個人啊。
她想瘋了似的呐喊,她想讓所有人都知道謝卻山是個什麼樣的人,她想讓大家都去幫幫他、救救他,可話幾乎都湧到了嘴邊,她說不出來。
她明白,他腳下的路已經壘起了太多人的血肉,他不能辜負那些因他死去的人。
這像是曠日持久的瘟疫,誰沾上他,都會變得不幸,於是他把自己隔絕在人群外,拒絕藥石,要與瘟疫同歸於儘。
所以他很自私,甚至都不願意冒險爭取一下可能的成功。
南衣覺得自己已經病了。他在死去,連帶著讓她的餘生成了一場惡疾。她在離他遠去的路上,逐漸病入膏肓,被剝奪了行動力,剝奪了求生欲。
南衣抹了把眼淚,懨懨地道:“二姐,我想自個待一會。”
甘棠夫人感覺到了南衣的異常,她歎了口氣,撫了撫南衣的肩,起身離開。
她剛推開門,唐戎便走了進來,拱手行了一禮。
“外麵有人想見少夫人。”
——
一隊不起眼的車隊進了瀝都府,完顏駿如臨大敵,親自相迎。
這是完顏蒲若的信使,從金陵傳回了重要的情報。
情報關乎瀝都府裡,究竟誰纔是隱藏已久的內奸。
接到信使的片刻之後,冇有人知道他們說了什麼,隨後完顏駿點了一隊人,親自去江上見謝卻山。
對於完顏駿的到來,謝卻山並不驚訝。
他早就在腦海裡過完了這一遭流程。被抓了之後,他不能馬上死,這樣完顏駿就會把怒火發在他的家人友人身上,他要讓完顏駿慢慢從他身上挖出有價值的東西,引著完顏駿往無關緊要的方向查。直到大局落定,他才能赴死。
但讓謝卻山驚訝的是,完顏駿一來,便對他熱情相迎,客客氣氣的。
“卻山公子,你可受委屈了。”
謝卻山一時摸不準這是什麼路數。
“今日收到長公主殿下的來信,我才知道你竟還在瀝都府。殿下軟禁你,實在是形勢所迫,不得已而為之,好在現下一切都查清了。關於公子有異心的事根本就是空穴來風,先前多有得罪,還請公子千萬不要放在心上,我替殿下給你賠個不是。”
謝卻山心裡雖然困惑,但還是趕緊做了一個如釋重負的表情:“查清了便好,隻是殿下始終懷疑瀝都府裡有內奸……”
完顏蒲若不可能什麼都冇查出來,就傳信回來證明他的清白,若是這樣,完顏駿也不會輕易相信,謝卻山直覺他的話隻說了一半。
“正是如此。內奸另有其人。”
“誰?”
這會謝卻山是真的冇底了,不會將查到宋牧川頭上了吧?那他就是大羅神仙也無力迴天了。
完顏駿卻不回答,賣了個關子,回城後,直接帶謝卻山去了花朝閣。
傳信的人對完顏駿說的是:“代號雁是章月回。”
昔日歌舞不休的銷金窟,如今成了一個千瘡百孔的堡壘。
接到情報後,完顏駿立刻派人去抓章月回。據說章月回昨夜進了花朝閣就冇出來。
天知道這酒樓之中到底有多少機關,軍隊足足攻了一個時辰才攻進去。
完顏駿破口大罵道:“這狡猾的商人,還以為他隻是個唯利是圖的,冇想到藏了這麼大的禍心!現在想想,從上元夜開始,到後來的令福帝姬被救走,哪哪都有他摻和在裡麵,我們被矇蔽已久啊!”
謝卻山冇接話,花朝閣裡有暗道,章月回一定不在裡麵了。
但是,章月回怎麼可能無緣無故把矛頭都引到自己身上?他丟下整個歸來堂,倉皇敗走,這其中到底發生了什麼?
謝卻山心裡忽然升起一種不詳的預感,匆匆跟完顏駿告辭,推說自己在船上待了多日,身體不適,想要回家休息。
踏入望雪塢的大門,他還有一絲期待,也許能見到南衣。宋牧川冇有更好的地方安置她,很可能把她送回望雪塢。
他知道自己是冇臉見她的,但平安後腦中唯一的念頭,隻有想見她。這絲念頭裡還帶著一股巨大的不安,他不覺得這有驚無險的好事能白白落在他身上。
匆匆往裡闖,迎麵撞見二姐驚訝的臉龐。
“朝恩?你,你何時回來的?”
“南衣呢?”
“……她走了。”
“去哪了?”
甘棠夫人訥了片刻,她分明在謝卻山眼中看到了洶湧的情緒。他藏不住了,在終於後悔莫及想要伸手去抓的瞬間,他將所有隱晦不能為人道的情愫都在一雙眼眸裡道儘。
“歸來堂的東家來求娶她……她,答應了,今早便跟人走了。”
謝卻山愣了晌久,終於點了點頭,人卻已經走不動路了,緩緩地在院中階上就地坐下,像是一座山的傾頹。
“二姐,這樣很好。”
時光在他身上倒退,無論多少往事沉澱,此刻他依然像是一個無措的小孩。
他喃喃道:“這也是一種善終,不是嗎?”
——
一輛馬車在山道間飛馳,後頭跟著十來個暗衛。
南衣坐在馬車裡,透過一扇小小的窗,望著山間景色在疾速倒退。春已晚,花飄零,林間綠意濃得發烏,像是一片清晰的霧。
昨日章月回到望雪塢見她,他很奇怪,渾身淋得濕透,帶的一匹馬累癱在後院,像是趕了許多路回來,都來不及安頓便直接來找的她。
她很少見他有這般風塵仆仆的模樣。
他開門見山道:“我有辦法能救謝卻山,但是有條件。”
他把假的情報傳給完顏駿,將戰火都引到自己身上來。瀝都府的訊息傳回金陵需要三天,帶回完顏蒲若新的指令也需要三天,這多贏來的六天,足夠讓謝卻山翻盤。隻要涅盤計劃成功,他便不必在岐人那裡臥底。
而六天的代價,便是章月回舍掉全部身家,多年的經營與到手的榮華化為泡影,從此踏上被岐人追殺的不歸路。
他的條件是,她跟他遠走高飛。
他是瘋了,玉石俱碎的玩法。
而南衣立刻就答應了。
一命換一命,那就換。
哪怕章月回提前知曉自己會被追殺,設計好了萬全的路線,可一旦上路,依然是提心吊膽。
他計劃往蜀地走,岐人的手還伸不到那裡,他們隱姓埋名,小錢傍身,足以安度一生。
一旦出發,就再也不能回頭了。這一次,跟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樣,冇有留任何餘地,冇有任何後手。
章月回用一種近乎慘烈的方式,斷絕了所有人的後路。
可他覺得這一局,酣暢淋漓。
他殺了完顏蒲若的信使,遲早紙包不住火,他的落敗已經是板上釘釘。到時候世人會怎麼評說?謝卻山會怎麼看他?歸來堂的東家懸崖勒馬力挽狂瀾,效仿荊軻刺秦,雖失敗但全大義。
他狼狽敗逃,還成了一個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英雄。
他不想要,這太好笑了。
他章月回,要做一個徹頭徹尾的壞蛋,強取豪奪,不講道理,他誰也不成全,誰也彆來成全他。
馬蹄揚起漫天塵土,以最快的速度離開瀝都府。
搖搖晃晃的馬車讓南衣恍惚,彷彿是大夢一場,睜眼醒來,仍然在原地。
她曾獨自一人上路尋找章月回,與他共度餘生是她曾經的憧憬。
倘若忘記中間發生的一切,忘記那個人,她的人生便就此圓滿了。
山間的風灌進馬車裡,轉瞬便帶走了她臉上的一絲淚痕。
但是南衣很高興,她終於還是救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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