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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月回失了魂似的,顫抖著手,一塊一塊,將那玉鐲拚回去。
碎掉的玉,依稀可以拚出過去的圓。
渾身的血液湧向大腦,他抓著案角的手用力到幾乎要將木板生生折斷。
“東家……東家?”守衛奇怪地喚他。
“滾出去!”
一旁的守衛嚇了一跳,方纔東家臉上還是和風細雨,忽然之間就露出了從未有過的怪異神情。
他的從容被奪舍了,冇有人見過章月回這個樣子。眾人狐疑地對了個眼色,不敢猜測,紛紛識趣地退了下去。
碎了的玉鐲,卻依然被她好好的收藏著,隨身帶著……她也曾等著與他相遇嗎?這麼多年過去了,她明明應該賣了玉鐲,忘了他這個薄情寡義之人的。
過道短短十幾米的路,章月回走了彷彿有半輩子那麼漫長。他站在牢門口,看著蜷縮成一團躺在地上昏迷的南衣,腦中一片空白。
經年重逢,竟是這樣的場景。在夢裡見了無數遍的那張少女鮮活的臉龐,此刻失去了生機。
他在乾什麼?
他怎麼能對她做出這麼荒唐的事情?
命運跟他開了好大一個玩笑,偏偏在覆水難收的時候,他許的願,以這樣荒誕的方式實現了。
他跪在她身邊,伸出手,卻不知道該怎麼去觸碰她。
他從來都是個不回頭的人,這一刻他卻前所未有地感到後悔。他真的什麼都不想要了,他願意放下仇恨,回到幾年前的那個南方小城,他不走了,不會將她推開,他要在那裡紮根。他要告訴她,他有很多很多的錢,可以帶她過好日子,她不用再漂泊了,不用偷東西,也不用害怕這狗屁的亂世。
他願意悔過,換時光倒流,哪怕隻是倒流七天,他願意用一切去換。
但是時間就是這麼公平的東西,不對任何人網開一麵。
他終於意識到,賭桌之上最大的莊家是命運,他想要勝天半子,將所有人都當成籌碼,而命運亦玩弄他。
分明是他的錯,可為什麼要懲罰她?
他想去扶她的肩,她被碰到的一瞬間卻是渾身一抖。人還是昏迷的,但五官皺在了一起,神情十分不安,口中低低地呢喃。
“不要打我……”
一行淚從章月回眼中垂落。他的手無措地滯留在半空,進退兩難。
半昏半醒之間,南衣感覺到有人碰了她。她以為是無休無止的刑訊又要開始了。身體疲憊極了,連眼睛都睜不開,但意識先一步感受到了恐懼。
他們分明看到了,謝卻山根本不稀罕她,為什麼還要問?但她已經被打怕了,她很想說出點什麼能讓他們滿意的話。畏懼疼痛的本能擠壓著她,讓她搜腸刮肚地去思考她和謝卻山之間的關係。
她不過就是謝卻山撿回來的一條狗,他高興的時候順順她的毛,不高興的時候用之則棄。察覺到到她的野心和不忠,他便會毫不猶豫地殺了她。
她哪裡配和他牽扯上什麼關係……但是當人被剝去所有的偽裝,全憑本能思考的時候,她又隱約覺得,可能是還有一個答案的,隻是那個答案連她自己都在極力地否認和迴避,藏在她心裡很深很深的地方。
而現在,她已經被逼著站到了這扇答案的門前。
打開它……有個聲音在催促她。那是人趨利避害,生存的本能。是不是隻要說出一個讓他們滿意的回答,她就可以不捱打了?
她猛地拉開了那扇門,背後場景卻令她自己都驚訝。
她以為所見應是怒海驚濤,張著血盆大口的怪物撲麵而來,可一瞬間隻看見一泓清澈的池塘,春日融融,平靜地彷彿世外桃源。
她終於想起來了。
見多了謝卻山寒冷的眼神,卻也偶爾沉溺於他溫暖的掌心。她並非是因為他要殺她,就全心全意地恨著他,而是因為她對他是有所期待的,她以為他會是個好人,但最終他卻讓她那麼失望。
她總是覺得,他和她雖有天壤之彆,卻在某些方麵是那麼像的兩個人。他對她冇有那麼好,卻給了她遮風避雨的地方,讓她活得像個人。而在這個吃人的世道裡,她剛站穩腳跟,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回饋他,想要給他一些東西……潛意識裡,她甚至比他自己還希望,他能得到一些彆人的愛。
章月回察覺到她在囈語,傾過身去聽。
“我隻是一個小賊……卻想要拯救他……”
章月回愣住了,這不就是他冇來之前,最想聽到的剖白嗎?證明她和謝卻山之間,是有勾連的證詞。但是此刻,又酸又悔的情緒湧上來。在他不在的這些歲月裡,到底都發生了什麼?
她跟謝卻山……
他現在無比希望,他們之間不是他想象中的那種關係,他希望謝卻山不要來,他可以把整個歸來堂都賠進去。
他緊緊地握住了南衣冰涼的手。
南衣下意識就抓住了那隻手。她像是跋涉在連綿雪山裡的一個旅人,人生總是在抵抗嚴寒,一點點的溫暖對她來說都是彌足珍貴的。
她朦朦朧朧地睜開了眼,看到男子近在咫尺的臉龐——記憶裡都有些模糊的樣貌,此刻又變得無比清晰。可她隻是愣了愣,臉上卻露出了一絲苦笑。
“怎麼在我夢裡,你也來得這樣晚……”
她冇想到這個時候還能冇出息地夢到章月回。可這有什麼用呢?還是彆去看了,徒生一些無用的念想。
她又沉沉地閉上了眼……她隻想關閉五感,在一個個遊蕩的夢裡通通睡去,這樣就能忘了疼痛和煩惱。
章月迴心裡酸楚極了。他總是一個遲到的人。
這時,有個守衛的打扮的人疾步地跑進地牢彙報,身上是些燒焦的痕跡。
“東家,上頭花朝閣著火了。
”
章月迴心裡一沉——他心裡百般希望謝卻山是個薄情寡義的人,可他還是來了。
他準備抱起南衣離開,那守衛卻上前了一步。
“東家,讓小人來吧。”
那守衛聲音很沉,臉上沾著汙垢,人又站在黑暗裡,不細看甚至都冇什麼存在感。
章月回背對著他沉默了很久,半晌才起了身,讓了一步,隻道:“好。”
守衛謹慎地低著頭上前,背起地上的南衣。他的動作有些過分的小心了,生怕碰到南衣的傷處。
章月回扭了頭,朝著與地牢入口反方向的地方走去,隻扔下一句似乎咬牙切齒的話:“入口危險,走這邊。”
他領著路,一行人一路七拐八繞,在地牢裡越走越深。
守衛的腳步如常,手卻已經悄悄地按到了劍柄上。
這正是偽裝後的謝卻山。
謝卻山隻有一人一劍,所以來的時候選擇了最快的一種方式,放火燒花朝閣,引得伏兵大亂。饒是如此,地牢在花朝閣最深處,一路都是埋伏,他孤軍奮戰,打進來依然十分艱難。
就在謝卻山覺得力不從心的時候,事情又出現了一絲的轉機。謝卻山發現有個守衛急匆匆地往地牢去,據說章月回還在裡麵,於是他在閣中巧妙脫身,跟著那人進了地牢。
謝卻山已經猜到今晚的佈局,伏兵大部分都設在外麵,而最後一道地牢裡應該佈滿了殺人的機關,可看那個守衛緊張急促的神色,章月回在地牢裡可能是個意外。他冇想明白,章月回要乾什麼?
但不管裡麵有什麼詐,刀山火海他都要闖進去。
他殺了那個去報信的守衛,換上了他的衣服,以這種冒險的方式進來救南衣。直到她真真切切地伏在他身上,這一瞬間,不管往後是生是死,他的心都落了下來。
若是章月回有異,他隨時準備動手。
章月回領著他們進入了一間不起眼的牢房,伸手要去推牆上的一塊磚。
“彆動。”
謝卻山將劍尖抵在章月回的後背,不安還是讓他決定出手,掌握主動權。
但章月回冇理睬,還是推動了那塊磚。登時,便有機關轉動的聲音傳來。
章月回迎著劍刃轉過了身,眸底幽深,語氣裡暗含譏諷:“我還以為你能裝到什麼時候呢。”
謝卻山麵色一狠,直接將劍尖往章月回的胸膛裡送了一寸:“你現在也冇什麼勝算。”
血從章月回的衣襟處湧出來,傷口不致死,但威脅的意味極大。
章月回不躲不閃,隻是盯著謝卻山,絲毫不讓:“你想救她出去,還是在這裡同歸於儘?”
這時,機關已經轉動完畢,牢房的牆分開,露出背後一個黑洞洞的地道。
謝卻山皺眉,他冇想到章月回會給他這樣兩個選項。他對當下的情形確實不解——章月回既然認出了他,為什麼要把他帶到這冇人的地方?
就算這裡有什麼致命的機關,他也可以立刻殺了他。
這一局,他未必會活著出去,可章月回也贏不了。
這裡頭古怪的很。
“你到底想做什麼?”
章月回哂笑一聲,還能做什麼?
當然是他自己做的陷阱,把他自己也繞了進去,現在他進退維穀。
完顏駿還在外頭等著秉燭司黨人落網,他如果要開機關抓謝卻山,就勢必要把南衣也交出去。
絕不可能這麼做。
儘管心裡極度地不捨,章月回還是迅速做出了選擇。
當下在他心裡最重要的還是南衣的安全,至少謝卻山不會傷害南衣。哪怕暫時跟敵人握手言和,也未嘗不可。
他坑了彆人太多回,這回輪到他自己坑自己了。兜了這麼大一個圈子,卻要把找回來的心上人拱手還給彆人。
儘管想得明白,但看到謝卻山揹著南衣,他依然無法剋製地生出了一絲怨氣和嫉妒——要不是謝卻山這個龜孫子,他怎麼可能對南衣做出這樣的事!
可他分明是知道的,這些根本怪不得謝卻山,作死的是他,受懲罰的也該是他。
他的心又像是墜入了一片無儘的深海,神色瞬間黯淡了,冇頭冇尾地道了一句:“我後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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