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選分類 書庫 完本 排行 原創專區
筆趣閣 > 仙俠 > 劍來 > 第四百三十八章 人心似水低處去

劍來 第四百三十八章 人心似水低處去

作者:烽火戲諸侯 分類:仙俠 更新時間:2024-03-28 09:49:34

-

大寒時節,湖水蒼茫,寒氣砭骨。

顧璨昏迷了三天三夜,陳平安每天都會去病榻旁坐上一段時間,聞著濃鬱的藥味。

就像先前顧璨和小泥鰍,會去山門口屋子外,曬著太陽。

陳平安在屋子裡邊,時不時起身去坐在床頭,檢視顧璨的脈象,久病成醫,,陳平安不算門外漢。對於傷勢是加劇還是痊癒,還是能看出一些門道。劉誌茂當初讓田湖君捎來的那瓶靈丹妙藥,效果顯著,極有可能是類似青虎宮陸雍專門為地仙煉製的珍稀丹丸。

這天顧璨醒轉過來,見到了坐在那張椅子的陳平安,顧璨咧嘴一笑,隻是很快就又睡去,呼吸已經沉穩許多。

在陳平安離開春庭府後,婦人猶豫片刻,讓府上一位龍門境修士老管家去請劉誌茂,說她有事商議。

婦人坐在床邊,輕輕握住顧璨還是有些燙熱的手,泫然欲泣。

婦人神遊萬裡,最後輕輕嘆息一聲。

所幸璨璨性命無憂,就是有些可惜,耽誤了春庭府精心配製而出的「神仙飯」。

修士進食,極有講究,諸子百家當中的藥家,在這件事上,功莫大焉。民以食為天,練氣士作為山上人,一樣適用。

以一年中的二十四節氣作為大致節點,有一整套極為完善的時令藥補。能夠裨益修士體魄神魂,修道之人的藥補,就類似於富貴門庭的食補。

當然,想要環環相扣,增益修行,需要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所以得有錢,很有錢。

婦人很快就眼神堅毅起來。

不幸女子對於生活磨難的韌性,一位孃親牽掛兒子前途的執著,一個寡婦不得不對每一顆銅錢精打細算的精明,就像一磚一瓦,拚湊成了泥瓶巷的那棟祖宅,為相依為命的娘倆遮風避雨。

她放輕腳步,跨過門檻,門外有位開襟小娘想要幫著關門,給婦人一瞪眼,趕緊縮回手,婦人自己輕輕掩門。

在一座富麗堂皇的春庭府客廳,婦人見到了剛剛落座的截江真君,如今的書簡湖江湖君主。

當年那個一手將他們娘倆帶出泥瓶巷的世外神仙,劉誌茂。

看著眼前這位婦人,從一個沾著滿身鄉野土味的尤物婦人,一步步蛻變成現在的青峽島春庭府女住人,三年過去了,姿色非但冇有清減,反而增添了許多富貴氣,肌膚宛如少女,劉誌茂還知道她最愛府上婢女說她如今,比石毫國的誥命夫人還要貴氣。劉誌茂接過府上管事小心翼翼遞過來的一杯熱茶,輕輕搖晃杯蓋,頗為後悔,這等婦人,當年若是早早霸王硬上弓了,恐怕就不是今天這番田地,一個當師父的,反過來忌憚弟子。

因為婦人一旦被他劉誌茂降服,她自有萬般理由和藉口,可以完完全全說服自己。

說不定就可以藉此更好控製住顧璨。

隻要不斷給她帶來榮華富貴,她就會拚命摟住,死死抓在手心,守著這份家業,想著將來全部留給兒子。

那纔會是一個青峽島最好的盟友。

而不是如今這般,胃口越來越大,住著已經不輸王侯宅邸的春庭府,便開始眼巴巴望著他劉誌茂的那座橫波府,從一開始對田湖君的百般逢迎、揣摩心思,到如今表麵上依舊和氣、骨子裡卻透出來一股頤氣指使。不但如此,一個闊氣起來的村婦,竟然還開始讀書了,不但如此,就連琴棋書畫都開始碰了,讓幾位出身豪閥世族的開襟小娘,教她高門禮儀和繁文縟節。

這讓劉誌茂看得自樂嗬,真真是個妙人也。

不過劉誌茂先前心中那點悔意,來也快去也快。

劉誌茂笑問道:「夫人,找我談事情?」

婦人點頭道:「我想跟真君確定一件事,陳平安這趟來咱們青峽島,到底是圖什麼?真不是為了從璨璨手中搶回那條小泥鰍?再有,小泥鰍說陳平安當初交給你一塊玉牌,到底是什麼來頭?」

劉誌茂冇有飲茶,將杯蓋輕輕放在一旁,茶杯中香霧裊裊,笑了笑,道:「原來是這些啊,我還以為夫人是想要興師問罪,問我這個顧璨師父,為何冇有出麵保護弟子。」

婦人說道:「這些不去說它,我相信真君有難言之隱,所以絕不會心生芥蒂。我還可以保證幫著真君,在璨璨那邊說些不昧良心的言語,不然豈不是白白便宜了四周環伺的豺狼虎豹?」

劉誌茂會心一笑,誰說女子頭髮長見識短來著?

劉誌茂點頭道:「那塊玉牌,大有來歷,我不方便泄露天機。至於陳平安來書簡湖的目的,實在不好揣測,說實話我也一直想不明白,當了咱們青峽島的帳房先生後,我就更看不懂了。不過我相信陳平安對顧璨,是冇有壞心的。」

婦人皺了皺眉頭,似乎有些奇怪,覺得今天的劉誌茂,說話太扭捏了,以往與劉誌茂商議密事,可從來不會這麼拖泥帶水,難道是處心積慮當上了書簡湖共主,冇得意幾天,又給那挨千刀的劉老成在青峽島一鬨,嚇破了膽子?大喜大悲之後,就失了分寸?難道劉誌茂如此一位縱橫捭闔的梟雄,其實心性還不如自己一個婦道人家?

劉誌茂眯了眯眼,笑道:「陳平安的性情如何,夫人比我更清楚,喜歡念舊情,對看著長大的顧璨,更是全心全意,恨不得將所有好東西交予顧璨,隻是今時不同往日,離開了當年那條滿地雞糞狗屎的泥瓶巷,人都是會變的,陳平安估摸著是投了儒家門戶,所以喜歡講道理,隻不過未必合適書簡湖,所以纔會在池水城打了顧璨兩個耳光,要我看啊,還是真正在意顧璨,念著顧璨的好,纔會如此做,換成一般人,見著了親人朋友飛黃騰達,隻會歡天喜地,其餘萬事不管,夫人,我舉個例子,換成呂採桑,見到顧璨有錢了,自然覺得這就是本事,拳頭硬了,便是好事。」

婦人扯了扯嘴角。

劉誌茂嘆了口氣,「話說回來,陳平安的想法冇錯,隻是他太不瞭解書簡湖,不知道咱們這兒的江湖險惡,好在待了一段時間後,應該是總算知道些書簡湖的規矩,所以就不再對顧璨指手畫腳了。夫人,我們再將道理反一反去講,顯而易見,對於陳平安這種人,講講感情,比什麼都管用,因人而異,因地而宜。」

婦人若有所思,覺得當下這番話,劉誌茂還算厚道,此前,儘是些客套廢話。

不愧是那個在小鎮與人爭吵從不落下風的婦人,她一點就透。

婦人便有些懊惱,如果按照劉誌茂的這個說法,那天晚上,從見到陳平安背著顧璨返回春庭府,到陳平安最後離開屋子,確實是她做得差了。

若是聽過了劉誌茂這些話,再有那晚的事情,她就絕不會那般做錯說錯處處錯。

這兩年一有閒暇光陰,她就喜歡讓府上婢女在旁,揉肩敲背扇風去暑、持爐取暖之餘,必然會讓一位據說是禮部侍郎嫡女的丫鬟,朗讀各色書籍內容,那些士大夫、文人雅士推崇的大道理,她也聽了,就是不愛聽而已,倒是一些個典故,經常讓她大受啟發,比如之前聽到書上有人家中,遭遇火災,聞訊後先問有無傷人、而不問損耗,此人一下子就名聲大噪,成了讀書人著名的仁人,婦人所悟,便是覺得自己其實有機會,也可以拿來一用,這纔是最上乘的籠絡人心。還有什麼名垂青史的功勳武將,身居高位,卻願意為士卒吸膿水,此後全軍上下,將士人人願意效死,諸如此類,婦人都有自己的心得體會。

婦人恨不得給自己一耳光,劉誌茂的言語,其實就是那個書上道理,自己明明都知道了,記在了心頭,怎麼事到臨頭,就冇做成?

劉誌茂察覺到婦人的異樣,問道:「夫人怎麼了?」

婦人強顏歡笑,「冇事。那敢問真君,此後我們應該如何行事說話?那個宮柳島劉老成,還會不會對我們青峽島逞凶?」

劉誌茂安慰道:「劉老成此人,是我們書簡湖歷史上首屈一指的大豪傑,便是他的敵人,都要佩服。殺伐果決,故而當時來到青峽島,他要殺顧璨,誰都攔不住,可如今他既然已經放過了顧璨,一樣誰都攔不住,改變不了劉老成的決定,絕不至於再跑一趟青峽島,所以顧璨與春庭府,已經冇有危險了,甚至我可以與夫人撂下一句準話,那一夜廝殺過後,顧璨才真正冇了危險。如今的書簡湖,冇有誰敢殺一個劉老成都冇有殺掉的人!」

婦人將信將疑。

劉誌茂冇有多說什麼,眼前女子,話說一半,由著她自己去琢磨就行了,無論真話假話,隻要說得太死,她反而疑神疑鬼,選擇不信。

婦人轉身拿起茶杯,低頭喝了口茶水,姿態雍容,動作優雅,再無半點泥土味。

劉誌茂突然放低聲音,問道:「夫人,你為何如此……不放心陳平安?」

婦人眼神晦暗不明,「真君方纔說過,人都是會變的。」

劉誌茂撫須而笑。

婦人問道:「真君,你來說說看,我在書簡湖,能算是壞人?」

劉誌茂搖頭:「自然不算,算好人了,賞罰分明,也不刻薄仆役婢女這些下人。」

婦人問道:「就連壞人都有偶爾的善心,我當年對陳平安那麼做,不過是施捨一碗飯而已,值得奇怪嗎?我如今防著陳平安,是為了璨璨的終身大事,是為了璨璨的修行大道,我又不去害陳平安,又有什麼奇怪?」

劉誌茂恍然,「夫人這麼一說,我就明白了。」

婦人掩嘴而笑,然後一雙水潤眼眸,風情流轉,問道:「真君是瞧不上我們春庭府的茶水?所以一口都不願意喝?如果冇記錯,這可是田湖君親自送來的虹飲島仙家茶葉,難道真君府邸私藏了更好的茶葉?」

「夫人這番言語說得教人傷心了,行吧,我便是花錢請人去四處蒐羅,也要給春庭府拿來幾斤比虹飲島更好的茶葉。」

劉誌茂伸手指了指婦人,哈哈大笑,輕輕將杯蓋放回茶杯上,告辭離去,讓婦人不用送。

婦人站起身又落座,沉思片刻,起身離開。

遠遠站在院門口而不是廳門的老管家,趕緊走入客廳,若是平時,自然讓府上婢女收拾殘局,今天不同,島主親臨,他覺得應該親自收拾。

在這位老修士收起劉誌茂那杯茶的時候,茶水點滴不剩,唯有綠如翡翠的幾片仙家茶葉,躺在杯底。

老修士心中感慨,島主對春庭府和夫人,還是一如既往的信任有加啊。

————

劉誌茂離開春庭府後,直接返回了自家府邸,先讓人去朱熒王朝京城購買幾斤最貴的茶葉。

這位書簡湖最有希望躋身上五境的截江真君,坐在密室一張價值連城的蒲團上,攤開手心,有一小團水球,晶瑩剔透,從袖中取出一隻白碗,將掌心水球放入碗中。

一直枯坐到深夜時分,劉誌茂才施展神通,出現在山門口那座屋前,輕輕敲門。

推門而入,陳平安已經繞出書案,坐在桌旁,朝劉誌茂伸手示意落座。

這個出身泥瓶巷的大驪年輕人,冇有指著自己鼻子,當場破口大罵,既是好事,也是壞事。

劉誌茂與陳平安相對而坐,笑著解釋道:「先前陳先生不準我擅自打攪,我便隻好不去講什麼地主之誼了。現在陳先生說要找我,自然不敢讓先生多走幾步路,便登門拜訪,事先冇有打招呼,還望陳先生見諒。」

堂堂元嬰老修士,又是青峽島自家地盤上,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可謂能屈能伸。

陳平安麵無表情,伸出手。

劉誌茂趕緊手腕翻擰,手心上方懸停一枚晶瑩剔透的玉牌,竟是都不敢觸碰絲毫,輕輕一推,被陳平安收起。

劉誌茂又拿出一隻水碗,以手指推向陳平安那邊,最終停在桌麵中央,微笑道:「顧璨母親,找過我,有些言語,我希望陳先生可以聽一聽,我這等小人行徑,自然齷齪,可也算聊表誠意。」

白碗水麵,漣漪微動。

很快就傳出了春庭府客廳,劉誌茂與婦人的對話嗓音。

不曾想陳平安伸出手臂,以掌心捂住碗口,震碎漣漪,盛放有迴音水的白碗,復歸寂靜。

另外一隻手掌,那晚握著半仙兵劍仙劍的那隻手,哪怕事後,陳平安塗抹了陸台贈送那瓶能夠白骨生肉的中土陸氏秘煉丹藥,如今仍是觸目驚心,慘不忍睹。

劉誌茂一臉由衷佩服神色,道:「陳先生真乃正人君子也,劉誌茂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陳平安縮回手,雙手籠袖,「我知道她是怎麼樣的人,是怎麼想的,可能她說的言語,比我想像中更糟糕。但是在我搬出春庭府的那一刻,她的任何言行,都已經與我關係不大了。」

劉誌茂點點頭,表示理解。

陳平安緩緩道:「當年在泥瓶巷,你為了幫助自己挑中的顧璨,留住那條小泥鰍的機緣,你不但先以秘術蠱惑了雲霞山蔡金簡,更以陰毒的旁門神通,悄悄在我心頭,刻寫了一心求死四個字,誘使我去刺殺蔡金簡和苻南華,以卵擊石,好讓我徹底消失。」

劉誌茂道:「我承認是有這回事,絕不否認。陳先生不是有一把半仙兵嗎?可以往我心口或是頭顱,刺上一劍,我絕不還手。你我從此恩怨兩清!在那之後,如果陳先生再要不依不饒,那就試試看。」

陳平安笑了笑,「你們書簡湖的行事風格,我又領教到了,真是百看不厭,每天都有新鮮事。」

劉誌茂板著臉,不言不語。

其實在書簡湖,顧璨和婦人除外,劉誌茂給人的印象,就是沉默寡言,惜字如金,唯有對誰都是笑臉相向。尤其是在田湖君這些嫡傳弟子與俞檜這些藩屬「重臣」眼中,劉誌茂道貌岸然與心狠手辣,實在是極具威懾力。

常年不言不語之人,要麼性情憨厚不善言辭,要麼就是心計多如毛了。

所以天姥島那個最看不順眼劉誌茂的老島主,曾經書簡湖唯一的八境劍修,那個如今已經神魂俱滅的可憐蟲,給了劉誌茂一句「假真君,笑麵佛,袖藏修羅刀」的尖酸評價。

陳平安接下來做了一個讓劉誌茂都眼皮子微顫的動作,從袖中抬起那隻裹有棉布的手掌,摘下腰間養劍葫,往桌子中間那隻白碗,倒了大半碗烏啼酒,推回給劉誌茂,陳平安將養劍葫放在桌邊,微笑道:「刺你一劍,又能如何。且不說能不能傷到真君,就算可以,狡兔三窟,我是知道山上仙家那些替死之法的,還不止一種。」

劉誌茂拿過白碗,大大方方喝完了碗中酒,「陳先生天資聰慧,福緣深厚,當年是我劉誌茂眼拙了,我認罰,陳先生不妨開出條件來。」

陳平安說道:「我如果說既往不咎,你不信,我自己也不信。」

劉誌茂爽朗大笑,推出白碗,「就衝陳先生這句天大的敞亮話,我再跟陳先生求一碗酒喝。」

陳平安果真又給劉誌茂倒了一碗酒,差不多剛好是半碗。

劉誌茂一飲而儘。

若是青峽島修士看到這一幕,估計隻當是主賓儘歡,相逢唯一笑,杯中泯恩仇。

陳平安說道:「在開出條件之前,我有一事詢問真君。」

劉誌茂點頭道:「知無不言言無不儘。」

陳平安問道:「真君修心,根祇為何。」

劉誌茂毫不猶豫道:「道人修道,自然求真。」

陳平安問道:「能否細一些說?說些自家功夫?」

劉誌茂稍稍猶豫,仍是開口答道:「七情六慾,一團亂麻。那就抽絲剝繭,分門別類……」

說到這裡,劉誌茂伸手指了指書案之後的那排櫃子,「正如陳先生這般放置不同的秘檔。」

劉誌茂繼續道:「此後,選擇走我這條旁門左道的修士,又各有取捨,各有各的小徑可走。或者縮為芥子大小,擱置一旁,或者大化為山嶽,不斷穩固,都是修行法,至於凝練芥子有幾粒,積土成山有幾座,就是每個人修道的資質和天賦了。其中關隘重重,險阻極多,對付那些芥子,例如又可以衍生出上古流傳下來的斬三屍之術,內鏈金丹之道,至於如何成山,又有餐霞飲露、外丹服餌之途。其中修行快慢,以及瓶頸高低,就看各家祖傳的修真法訣,品秩如何。」

劉誌茂就此打住,「隻能細說到這一步,涉及根本大道,再說下去,這纔是真正的一心求死。還不如乾脆讓陳先生多刺一劍。」

劉誌茂問道:「我知道陳先生已經有了盤算,不如給句痛快話?」

陳平安笑道:「不著急。我還有個問題,劉老成黃雀在後,將青峽島在書簡湖的數百年聲勢,一夜之間,連同小泥鰍一起,打入湖底。那麼真君還能當這個江湖君主嗎?真君是將到嘴的肥肉吐出去,雙手奉送給劉老成,從此封禁十數島嶼山門,當個藩鎮割據的書簡湖異姓王,還是打算搏一搏?劉老成黃雀在後,真君還有大驪彈弓在更後?」

劉誌茂冇有直接回答什麼,隻是既感慨又委屈,無奈道:「怕就怕大驪如今已經悄悄轉去支援劉老成,冇了靠山,青峽島小胳膊細腿的,折騰不起半點風浪,我劉誌茂,在劉老成眼中,如今不比島上那些開襟小娘好到哪裡去,莫說是剝掉幾件衣裳,便是剝皮抽筋,又有何難?」

陳平安笑道:「聽說真君煮得一手好茶,也喝得便宜酒,我就不行,怎麼都喝不慣茶水,隻知道些紙上說法。」

劉誌茂悻悻然道:「陳先生教誨,劉誌茂銘記。」

陳平安收斂笑意,「你我之間的恩怨,想要一筆揭過,可以,但是你要交給我一個人。」

劉誌茂直接搖頭道:「此事不行,陳先生你就不要想了。」

劉誌茂笑道:「說句實在話,一個朱弦府半人半鬼的女子而已,劉老成那晚自己強行擄走,或是跟你一樣,與我開口討要,我敢不給嗎?可為何劉老成冇有這麼做,你想過嗎?」

陳平安雙手籠袖,安安靜靜坐在劉誌茂對麵,如靈氣稀薄之地,一尊彩繪剝落的破敗神像。

劉誌茂好奇問道:「這樁密事,別說她矇在鼓裏,就算朱弦府鬼修馬遠致都不清楚,你又是如何猜出來的?」

陳平安冇有掩飾,「先是朱弦府這個名稱的由來,然後是一壺酒的名字。」

劉誌茂愈發納悶,再次敬稱陳平安為陳先生,「請陳先生為我解惑。」

陳平安緩緩道:「馱飯人出身的鬼修馬遠致,對珠釵島劉重潤情有獨鍾,我聽過他自己講述的陳年往事,說到朱弦府的時候,頗為自得,但是不願給出答案,我便去了趟珠釵島,以朱弦府三字,試探劉重潤,這位女修立即惱羞成怒,雖然一樣冇有說破真相,但是罵了馬遠致一句無恥之徒。我便專程去了趟池水城,在猿哭街以購買古籍之名,問過了幾座書肆的老掌櫃,才知道了原來在劉重潤和馬致遠故國,有一句相對生僻的詩詞,『重潤響朱弦』,便解開謎題了,馬遠致的沾沾自得,在將府邸命名為朱弦,更在『響』諧音『想』。」

劉誌茂撫掌而笑,「妙哉,若非陳先生揭開謎底,我都不曉得原來馬致遠這個身份卑賤的馱飯人,還有此等雅緻腸子。」

陳平安說道:「黃藤酒,宮牆柳。紅酥家鄉官家酒,書簡湖宮柳島,以及紅酥身上那股縈繞不去的極重煞氣,細究之下,滿是執著的哀怨憤恨之意。都不用我翻看書簡湖野史秘錄,當年劉老成與弟子女修那樁無疾而終的情愛,後者的暴斃,劉老成的遠離書簡湖,是世人皆知的事情。再聯絡你劉誌茂如此謹慎,自然知曉成為書簡湖共主的最大對手,根本不是有粒粟島作為你和大驪內應的青塚天姥兩島,而是始終冇有露麵的劉老成,你膽敢爭這個江湖君主,除了大驪是靠山,幫你聚攏大勢,你必然還有陰私手段,可以拿來自保,留一條退路,保證能夠讓上五境修士的劉老成他一旦重返書簡湖,最少不會殺你。」

劉誌茂爽朗大笑。

真是知己!

真是打破腦袋都想不到,偌大一座書簡湖,到最後,竟然是這麼個外鄉年輕人,纔是他劉誌茂的知己!

陳平安神色略顯疲憊,「我先提半個要求,你肯定在顧璨孃親身上動了手腳,撤掉吧。如今顧璨已經對你冇有威脅,而且你當下的燃眉之急,是宮柳島的劉老成,是如何保住江湖君主的位置。在大驪那邊,我會試試看,幫你私底下運作一番。最少不讓你當作一枚棄子,作為劉老成的登頂之路。」

劉誌茂皺眉道:「紅酥的生死,還在我的掌握之中。」

臉頰微微凹陷的年輕帳房先生,拿起養劍葫,喝了一口酒,咳嗽幾聲後,說道:「萬一呢?萬一劉老成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宮柳島島主,萬一涉及到了他的大道前行,紅酥,真的有那麼重要嗎?當年放不下,你確定如今仍是放不下?說不得一個『萬一』真正臨頭,就是他直接了結了紅酥性命,再將膽敢觸碰到他劉老成逆鱗的你一拳打死。所以說,劉誌茂,你自己選擇,我隻是給你一個防止最壞結局的發生。」

劉誌茂問了一個關鍵問題,「陳先生,真有本事影響到大驪高層的決策?」

陳平安點頭道:「可以,但有限,不過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訴你,大驪宋氏如今還欠我一些東西。」

劉誌茂看著這個年輕人。

百感交集。

劉誌茂收起那隻白碗,站起身,「三天之內,給陳先生一個明確答覆。」

陳平安冇有起身,「希望真君在涉及大道走向和自身生死之時,可以做到求真。」

劉誌茂嘴角抽動,「會的。」

在劉誌茂走後,陳平安咳嗽不斷。

那晚強行駕馭那把劍仙。

隱患無窮。

本就壞了一處本命竅穴,無疑是雪上加霜。

但是這都不算什麼。

陳平安從來不怕自己哪天又變得一窮二白,再次家徒四壁。

可是。

有些許多他人不在意的細微處,那點點失去。

甚至會讓陳平安想喝酒而不敢。

陳平安走出屋子,過了山門,撿了一些石子,蹲在渡口岸邊,一顆顆丟入湖中。

顧璨,我想要的不是那條泥鰍。從一開始就不是這樣,不然在泥瓶巷你說出了那番言語後,我就可以不去在意嬸嬸的那一飯之恩了。

但是我知道,你恰恰是知道這些,你纔會說那樣的話,因為你必須從我嘴裡得到確切的答案,才能在最脆弱的時候,徹底放心。

這是顧璨聰明的地方,也是顧璨還不夠聰明的地方。

這不是說顧璨就對陳平安如何了,事實上,陳平安之於顧璨,依舊是很重要的存在,是那個不涉及根本利益的前提下,可以摔顧璨兩個、二十個耳光,顧璨都不會還手。

真相很簡單,陳平安一直是泥瓶巷的草鞋少年,顧璨其實就還是那個掛著鼻涕蟲的小孩子,隻是那個時候,草鞋少年與小鼻涕蟲,隻能相依為命,而且都還不清楚自己的本心,與對方的本心,隨著光陰長河的緩緩向前,便會有人生聚散,人心離合。

陳平安想要的,隻是顧璨或是嬸嬸,哪怕是隨口問一句,陳平安,你受傷重不重,還好嗎?

陳平安丟完了手中石子。

蹲在那邊,抬起頭,輕輕吐出一口氣,隆冬時分,霧濛濛。

陳平安縮了縮肩膀,低頭捧起雙掌,輕輕嗬氣取暖。

————

萬眾矚目的宮柳島上。

劉老成已經放出話去給整座書簡湖,不準任何人擅自靠近島嶼千丈之內。

無一人膽敢逾越。

這天酒品依舊很差的高冕大醉酣睡之後,隻剩下荀淵與劉老成兩人,在一座破敗涼亭內對飲。

對於凡夫俗子眼中的陸地神仙而言,在意的是那千秋長壽,一年當中的酷暑嚴寒,毫無感覺。

兩人並冇有怎麼聊天。

荀淵突然笑道:「差不多可以回去了。」

劉老成點點頭,「桐葉洲缺不得荀老坐鎮。」

荀淵搖頭道:「高冕是不會多想事情的,他覺得我這趟遊歷寶瓶洲,就是奔著他去的,事實上,隻有一半是如此。你不一樣,如今算是我們玉圭宗自家人了,所以一些密事,也該與你坦誠相見了。」

在書簡湖就是天王老子一般存在的劉老成,沉聲道:「荀老請講。」

荀淵在老龍城灰塵藥鋪給朱斂送過「才子佳人打架書」,在高冕那邊,低聲下氣,簡直就是無敵神拳幫老幫主的小跟班,當了一路的錢袋子,荀淵始終都樂在其中,並非是作偽,圖謀什麼。

但是在劉老成這邊。

麵對荀淵,卻是高山仰止。

荀淵輕聲道:「我呢,其實機會很大,可就是不太想躋身十三境,束縛太多,不如現在的仙人境自在。天塌下高個子頂著嘛,比如我們桐葉洲,以前就是桐葉宗,是那個杜懋。可如今我就算不認,也得認了。至於為何不向前走出一步,躋身飛昇境,我暫時也不確定對錯,你以後自會清楚。」

荀淵擰轉手中酒杯,「可我畢竟是玉圭宗的宗主,還是要為自家人考慮的。杜懋一死,一身大道,崩塌流散,可不止是你劉老成搶到手的琉璃金身碎塊而已。還有那些冥冥之中、不可言說的玩意兒,也就是我們修道之人所謂的機緣,所以薑尚真能夠從原本屬於我的那份機緣當中,擷取多少,又能從桐葉宗修士手中搶到多少,看本事,看造化。」

「如果薑尚真一無所獲,被我灰溜溜趕到這座書簡湖,劉老成你到時候就能者多勞,多幫襯著點這麼個廢物。」

「如果薑尚真還算不錯,也是好事,一個選址寶瓶洲的玉圭宗下宗,同時兩人有望仙人境,相信就算是天君祁真,隔壁鄰居的觀湖書院,還是大驪宋氏,都不敢輕辱你們了。」

劉老成點點頭。

這些是實在話。

劉老成自己之所以冇有在書簡湖開宗立派,不止是心灰意冷那麼簡單,其中的門道,彎彎繞繞,極其凶險,而且極其分心,因果深重,一不小心,就會耽誤甚至是阻礙大道登頂。而且每次拔高,無論是境界和修為,往上多走了一步,身邊親近之人心思如何,又有道不儘的難言之隱,苦不堪言。劉老成是吃過大苦頭、栽過大跟頭的,當年差點連命都丟了。

黃藤酒,埋在宮牆柳。

那是一本很有些年頭的陳年舊帳,糊塗帳。

就連鐵石心腸如劉老成,一樣不願舊事重提。

如果不是徹底想清楚了,又有玉圭宗下宗選址在書簡湖,劉老成恐怕這輩子都不會返回這座傷心地。

與荀淵相處越久,劉老成就愈發膽戰心驚。

這不隻因為荀淵是一位老資歷的仙人境山巔修士而已。

這是一種讓劉老成熬過一次次險境的直覺。

他為何冇有對劉誌茂這個聰明人、以及那個年紀輕輕的帳房先生,痛下殺手。還有個原因,劉老成冇有與高冕和荀淵說出口。因為那會讓他變得很被動。把柄留在劉誌茂手上,不痛不癢,但是留在荀淵和薑尚真手上,劉老成會被扒掉一層皮,鮮血淋漓,還要乖乖受著,要不然就是徹底撕破臉皮,兩敗俱傷。

劉老成躋身上五境之後,反而愈發沉寂,就在於更大的壯闊畫卷攤開在眼前後,才發現一個讓他每每深思、次次背脊發寒的殘酷真相。

大道之爭。

聽上去很籠統。

可當境界夠高、視野夠遠的一位山澤野修,低頭看一眼自己腳上道路的寬窄,再看一看同等高處的譜牒仙師上五境,看看他們腳下的道路。

那是一條坑坑窪窪的羊腸小道,與通衢大道的差別。

劉老成難道真不希望自己成為荀淵之流的大宗宗主?不想著能夠真正決定一洲走勢?

有心無力,做不到而已。

荀淵笑望向眼前這位寶瓶洲野修。

荀淵眼中的劉老成。

是個身負氣運和大勢的人。極其難得。極其出類拔萃的玉璞境,便是最擅長捉對廝殺、又有殺力巨大本命物的薑尚真,都未必是對手。

但是一旦躋身十二境,仙人境。薑尚真就會可以扳回劣勢。

所以劉老成擔任玉圭宗下宗的首席供奉,剛剛好。薑尚真心性本就不差,一肚子壞水,根子上,跟劉老成是差不多的貨色,都是天生的山澤野修,越是大爭亂世,越如魚得水。

荀淵微笑道:「劉老成,放寬心,我會保證你安安穩穩躋身仙人境,到時候就不是你次次給我敬酒了,再有酒局,無論大小,我都會回敬的。」

劉老成提起酒杯,笑道:「那就再敬謝荀老一杯酒!」

荀淵與之輕輕碰杯,各自飲儘,自然仍是劉老成率先喝光,荀淵慢悠悠喝完。

————

池水城高樓頂層的寬敞屋子中,崔東山數次準備走出那座雷池,又縮回腳。

他蹦蹦跳跳,雙袖使勁拍打。

如同一隻胡亂撲騰翅膀的大白鵝。

水霧瀰漫的宮柳島,崔瀺留下的那幅山水畫卷,已經完全無法窺探。

若是坐鎮寶瓶洲天幕上空的儒家聖人,想要看,當然看得到,但是不涉及大是大非的前提下,如此行徑,屬於「無禮」,甚至不是道理的理。

而這個道理高到成為禮的規矩,恰恰是禮聖當初為自己儒家訂立的鐵律,專門往儒家聖人施加的枷鎖,束手束腳,很好玩。

事實上,在儒家坐鎮浩然天下的漫長歲月裡,有過許多驚世駭俗的秘密謀劃,諸子百家的,十二、十三境大修士的,妖魔鬼怪山精神祇的,都有,有一部分胎死腹中,但是更多的,都造成了巨大的破壞力和深遠後患。

但是這條規矩,雷打不動,依舊牢牢約束著神位上的儒家自己人。

是不是很匪夷所思?

不要覺得隻有禮聖是如此不可理喻。白玉京,蓮花佛國,一樣有類似的一條線存在。

崔東山停下動作,重新盤腿坐在棋盤前,兩隻手探入棋罐內,胡亂攪動,發出兩罐彩雲子各自磕碰的清脆聲響。

崔東山哪怕看不到宮柳島的事情,可還是要對荀淵那晚的言行,稱讚一句,「薑還是老的辣,劉老成還是嫩了點。」

崔東山撚出一顆彩雲子,重重敲在棋盤上。

「提點了劉老成。如何選擇,既是對一位下宗供奉的心智考驗,更是賣了一個好給劉老成。」

「但這些都是小事。如今書簡湖這塊地盤,隨著大勢洶湧而至,是大驪鐵騎嘴邊的肥肉,和朱熒王朝的雞肋,真正決定整個寶瓶洲中部歸屬的大戰,一觸即發,那麼咱們頭頂那位中土文廟七十二賢之一,肯定會看著這邊,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的。由於劉老成畢竟是野修出身,對於天下大勢,即便擁有直覺,可是能夠第一手接觸到的內幕、交易和暗流走勢,遠遠不如大驪國師。」

崔東山凝視著那顆棋子,冷笑道:「劉老兒,所以你對於荀淵的城府,還是理解得太淺啊。」

當時在藩屬島嶼之巔的三言兩語。

是說給真正的幕後大人物聽的,有些是直接的,有些是間接的。

崔東山自言自語道:「第一,荀淵提醒你劉老成。言下之意,其實已經帶著傾向性。所以你不管是打死陳平安,還是手下留情,都會感激荀淵。這就叫人之常情。甚至就連我家先生,知道了此事過程,說不定都會感激『仗義執言』的荀淵。」

崔東山又撚出一顆棋子,擺放在棋盤上,「第二,不殺死我家先生,他荀淵就在小處,得了風雨飄搖、幾無燈火的文聖破敗一脈的好感,白白拿到手一份人情。就算是文聖洞察人心,可是事實擺在那邊,捏著鼻子也得認,這就是君子之風,讀書人,冇辦法的。」

崔東山再拿出棋子,隨便丟在棋盤上,「第三,纔是真正大處的實惠,大到不可估量。荀淵是說給頭頂那個打過交道的坐鎮聖人聽的,更是說給那個差點連冷豬頭肉都冇得吃的聖人聽的。隻要起了大道之爭,哪怕他荀淵知道陳平安身後站著的那位高大女子。一樣殺。」

「真以為那個隻是交出了一塊『吾善養浩然氣』玉牌的七十二賢之一,不生氣?當然,不是生我家先生的氣,相反,這位聖賢,氣量極大,否則當初在老龍城也說不出那樣的慷慨言語。但越是如此,他作為監督巡狩寶瓶洲的聖賢之一,對於那位竟敢出劍、想要捅破天底下最大簍子的女子,就越是不滿。」

「饒是這等聖賢、豪俠兼備的風流人物,尚且如此。那個給亞聖拎去文廟閉門思過的可憐蟲,豈不是更加心裡暢快?要對荀淵高看一眼?」

「上宗建立下宗,一向是極難之事。不是錢多錢少,不是拳頭硬不硬,而隻是儒家學宮答不答應的事情。」

崔東山視線從棋盤上移開,瞥了眼畫捲上的模糊宮柳島,「劉老成啊劉老成,如此一來,荀淵總共才說了幾句話?幾個字?最後玉圭宗撈到手的價值,又是多少?」

崔東山一拍棋盤,四顆棋子高高飛起,又輕輕落下。

崔東山嘖嘖道:「修道之人,修心無用?」

崔東山一揮袖子,四顆棋子砰然橫飛出去,怒道:「他孃的,連同老王八蛋在內,你們所有人趕緊去燒香磕頭,別讓我家先生渡過此次心劫,不然你們一個都跑不掉!書簡湖,正陽山,清風城,真武山,桐葉宗,玉圭宗,大驪宋氏,白玉京……」

崔東山嗓音越來越低,最後神色呆滯許久,冷不丁哀嚎起來:「老王八蛋說得對啊,我家先生,憂患實多!」

————

荀淵悄然離開書簡湖後,直接去了海上,而不是去最南端的老龍城,禦風泛海,以此返回桐葉洲。

劉誌茂和粒粟島島主,聯袂拜訪宮柳島。

兩人都停在島嶼千丈之外的湖麵上。

劉老成隻見了後者,讓前者滾蛋。

池水城高樓內,崔東山看得哈哈大笑,滿地打滾。

開心完了之後,崔東山就又愁眉不展,趴在地上以鳧水姿態,「爬」到了金色雷池邊緣,唉聲嘆氣,真是作繭自縛。

總得找點解悶的樂子不是。

崔東山坐起身,往棋盤上丟棋子,蓋棺定論,來算一算自家先生遇到之人,起先對他的好感多寡。

齊靜春。崔東山往棋盤上丟了十顆棋子,然後翻白眼道:「就你眼光好,行了吧。」

然後揮袖將棋子推出棋盤。

劍靈。崔東山一顆都冇丟,又翻了個白眼,嘀咕道:「還是你齊靜春厲害,行了吧?」

這才丟了六顆下去。

又將棋子拂出棋盤。

楊老頭。一顆。

阿良。五顆。

崔東山想了想,「到了紅燭鎮的話。」

再加上了四顆棋子。

左右。三顆,看在齊靜春的麵子上,再加三顆。

魏晉。冇有。

阮邛。兩顆。

崔東山幾乎將所有陳平安認識的人,都在棋盤上給計算了一遍。

最後崔東山突然暴跳如雷,想起漏掉了某個最討厭的傢夥,「最冇有良心的老秀才,就你最喜歡偏袒人!」

他雙手抱起一整罐棋罐,嘩啦啦倒在棋盤上。

崔東山皺了皺眉頭,收起那幅山水畫卷,將所有棋子收回棋罐,沉聲道:「進來。」

這棟高樓的主人,池水城城主範氏夫婦,加上那個傻兒子範彥,陸續走入屋內。

範彥低頭哈腰,戰戰兢兢跟在父母身後,屋內並無椅凳。

崔東山都是坐著的,他們三個總不好站著說話,隻好跟著崔東山坐在遠處,當然是跪坐姿態。

崔東山打了個哈欠。

池水城範氏以前是兩麵諜子,在大驪宋氏和朱熒王朝之間倒賣情報,至於每一封諜報的真假,成分各占多少,就看是經營書簡湖此處的大驪綠波亭諜子大頭目,出價更高,駕馭人心的手段更高,還是朱熒王朝的那幫蠢貨更厲害了,事實證明,粒粟島島主,要比朱熒王朝負責這一塊的諜報話事人,腦子靈光不少。最終池水城範氏,選擇完完全全投靠大驪鐵騎。

池水城城主的男人,冇有說話。

反而是那個據說隻會花錢和寵溺兒子的範氏主婦,娓娓道來,將書簡湖形勢和朱熒王朝邊軍近況,有條不紊說了一遍。

崔東山麵無表情。

那位女子不敢有絲毫怠慢。

因為大驪國師,臨行之前,留下一句分量極重的話語,將那個樓頂少年,以大驪六部衙門的左右侍郎視之。

女子與自己男人商議之後,得出一個結論,樓頂那個傢夥,最少也該是個大驪地仙修士,或是某位上柱國姓氏的嫡子嫡孫了。

女子瞥了眼身邊夫君。

池水城城主趕緊站起身,彎腰走到那座古怪玄妙的金色雷池邊緣,低頭伸手,雙手送出一封大驪國師交予範氏的密信,輕聲道:「國師大人交待過小的,如果今天公子還未走出頂樓,就拿出這封信。」

崔東山一招手,抓住那封密信,撕開信封,隨手丟掉,打開那封密信後,臉色陰沉。

這一幕,看得範氏夫婦眼皮子直打架。

大驪國師的密信,竟敢如此對待?

若是他們夫婦二人有此殊榮,早就當聖旨供奉起來了。

崔東山將那封密信捲成一團,攥在手心,罵罵咧咧。

信上內容,是「先前說你忘性大,肯定不會服氣。現在呢?」

「這個圈子,是你崔東山自己畫的,我與你在這件事上有較勁嗎?我最後與你說『逾越雷池、不守規矩』,纔會針對你,那麼你出了圈子,守住規矩,我又能如何?是你自己鑽牛角尖,畫地為牢而不自知罷了,與陳平安何異?陳平安走不出來,你這個當弟子的,真是冇白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什麼時候,你已經淪落到需要一座雷池才能守住規矩了?」

「既然如此可憐,我就送你這封信,你把它吃了吧。要是吃不飽,可以再開口跟範氏討要。」

崔東山果真將那紙團塞進嘴裡,咬碎吞嚥而下。

哎呦,一股宣紙味兒,還挺好吃。

崔東山搖頭晃腦,指了指繼續並肩跪坐的夫婦二人身後,「範彥對吧,滾出來,裝傻扮癡很好玩嗎?說說看,你是如何看待顧璨那傻子的。」

身材高大的青年站起身,作揖行禮,然後向前跨出一步,與父母坐在一排,他爹孃明顯有些緊張,甚至還對這個「傻」兒子帶著一絲畏懼。

範彥神色坦然,直視著那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毫無怯場,微笑道:「那個顧璨啊,很簡單的,隻需要表現得傻一點,對父母感情深厚、單純一點,肯吃苦吃虧,久而久之,掩飾得很,火候把握到位,那個孩子就信了。賣他,我隻是等出得起價錢的人而已,冇想到劉老成害我損失了一大筆神仙錢,我還冇地方訴苦。」

崔東山笑道:「聰明人。」

範彥說道:「可惜冇有大智慧。」

崔東山樂了,問道:「你真是這麼想的?」

範彥微微錯愕。

崔東山站起身,雙手負後,一腳踹開走在金色雷池邊緣,居高臨下,盯著那個年輕人,「想要活得高高在上,就要能夠同時承受更大的好、更大的壞。」

「想要活得輕鬆,一種是裝糊塗,一種是真糊塗。你範彥算哪一種?慢慢想,答錯了,明兒池水城的城主府,就可以辦一場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喪禮了。哦不好意思,城主夫婦,瞧著還是年輕的。」

範彥臉色慘白。

崔東山始終微笑看著他。

不曾想範彥驀然一笑,再無半點惶恐。

崔東山歪著腦袋,冷冷盯著這個將顧璨心性玩弄於鼓掌中的範彥,「是不是那個老王八蛋,早早告訴你,不用擔心我會遷怒於你?你死不了?那你知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麼想的?連這個都猜不到,連我是誰都不知道,誰給你的膽子,敢這麼跟我說話的?」

直到這一刻,範彥纔開始真正緊張起來。

崔東山譏笑道:「大驪吃掉書簡湖,已經冇有懸念,你這種倒賣情報的諜子,先前確實對我們大驪有用,也立功不小,可是該給的好處,一顆銅錢冇少你們,可你們範氏那些私通朱熒王朝的勾當,真當大驪綠波亭冇有記錄檔案?你憑什麼覺得自己有保命符?靠臉啊?嗯?!」

一步跨出那座金色雷池,整座高樓,轟然一震。

元嬰修士!

崔東山走到範彥身前,伸出兩根手指,黏在一起,居高臨下,冷笑道:「捏死你這種渣滓,我都嫌臟手。還他孃的敢在我麵前抖機靈?」

崔東山轉頭向房門那邊,吐了一口唾沫,「老王八蛋,我知道你在想什麼,讓這個小雜種,勾起我攢了一肚子的天雷怒火,好幫你宰了那個朱熒王朝的九境劍修,對吧?」

崔東山對一旁那對瑟瑟發抖的夫婦,厲色道:「教出這麼個廢物,去,你們做爹孃的,好好教兒子去,亡羊補牢,不晚的,先打十幾二十個耳光,記得響亮點,不然我直接一巴掌打死你們仨。他孃的你們書簡湖,不都喜歡一家地上地下都要團團圓圓的嗎?這麼些個上不得檯麵的醃臢規矩,你們還上癮了。」

屋內一個個耳光響起。

比棋子摩挲的聲響,好聽多了。

崔東山總算心情大好。

崔東山走出屋子,來到廊道欄杆處,神色蕭索,「顧璨啊顧璨,你真以為自己很厲害嗎?你真的知道這個世道有多凶狠嗎?你真的知道陳平安是靠什麼活到今天的嗎?你有了條小泥鰍,都註定在書簡湖活不下去,是誰給你的膽子,讓你覺得自己的那條道路,可以走很遠?你師父劉誌茂教你的?你那個孃親教你的?你知不知道,我家先生,為你付出了多少?」

————

黃昏中。

陳平安拎著那壺一直擱在咫尺物中的黃藤酒,散步走到朱弦府大門外。

紅酥笑著走出偏屋,伸手打招呼道:「陳先生!」

陳平安與她還是像那天聽故事、寫故事一樣,兩人一起坐在門檻上。

紅酥眼神熠熠,轉過身,伸出大拇指,「陳先生,這個!」

陳平安眼神晦暗,嘴唇微動,仍是說不出那個會讓女子心如刀割的真相。

世事從來不簡單。

不是一味說真話,做好事,就一定得到最好的結果。

現在的門房紅酥,最少生死無憂。

知道了真相,就可以過得更好嗎?不會變得終日惶惶嗎?

紅酥這一世,如今到底是心思柔軟的善良女子,看到了這位帳房先生,好像有些傷心,她便想岔了,誤以為是那場跌宕起伏、盪氣迴腸的廝殺,讓陳先生受傷不輕,所以比起之前那次見麵,瞧著更加神色萎靡了幾分,再說又有那麼一個跋扈可怕、不可匹敵的敵人,如今就待在宮柳島,盯著青峽島這邊,所以陳先生肯定是要擔憂以後的前程。

陳平安提起手中紅酥贈送的黃藤酒,擠出一個笑臉,「之前冇捨得喝,你那邊有杯碗嗎?咱們喝喝你這家鄉的……加餐酒」

紅酥羞愧道:「隻有一個碗。」

她問道:「不然我去府上跟人討要酒具?」

陳平安微笑道:「不用,你就用碗好了,我直接拿著酒壺喝。」

紅酥滿臉笑意,腳步輕盈,去陰暗偏屋拿來了一隻白碗,她坐下後,陳平安已經揭開黃紙封與泥封,側過身,給紅酥倒了些酒。

紅酥臉色古怪,憋著笑。

這陳先生,真是的,就給倒了這麼點酒水?一兩重的白碗,倒了酒,然後就隻有一兩半重?

這酒可是她送給他的唉。

他看著他,再看看酒碗,又倒了點酒。

紅酥終於忍不住,一手持碗,一手掩嘴,止不住的笑聲,悠悠然透出指縫。

陳平安也跟著笑了起來,這一次倒酒,總算給她倒滿了。

紅酥笑得一雙靈動眼眸眯成月牙兒,雙手捧著白碗,小口小口抿著酒。

陳平安仰頭喝了口黃藤酒。

兩人也冇有怎麼聊天。

紅酥有些好奇,這麼好的陳先生,上次她玩笑詢問,他扭扭捏捏點頭承認的那位姑娘,如今在哪兒呢?

若是見著瞭如今這麼孤孤單單的陳先生,肯定會很心疼他吧?

陳平安喝了口酒,望向遠方,輕聲道:「紅酥,我們是朋友,對吧?」

紅酥使勁點頭。

陳平安嗯了一聲,像是在與她說,也像是告訴自己,「所以,以後不管遇到什麼事情,都先不要怕,不管事情有多大,趕緊記起一件事,山門口那邊,有個姓陳的帳房先生,是你的朋友。」

紅酥有些莫名其妙,可她還是很開心呀,她悄悄轉頭望去,身邊這個帳房先生,冬寒漸重,便不知不覺,已經換了一身青色厚重的棉衣長褂。

ADVERTISEMENT

-

目錄
設置
設置
閱讀主題
字體風格
雅黑 宋體 楷書 卡通
字體風格
適中 偏大 超大
儲存設置
恢複默認
手機
手機閱讀
掃碼獲取鏈接,使用瀏覽器打開
書架同步,隨時隨地,手機閱讀
收藏
聽書
聽書
發聲
男聲 女生 逍遙 軟萌
語速
適中 超快
音量
適中
開始播放
推薦
反饋
章節報錯
當前章節
報錯內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 錯誤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