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選分類 書庫 完本 排行 原創專區
筆趣閣 > 仙俠 > 劍來 > 第四百五十八章 入山登樓見故人

劍來 第四百五十八章 入山登樓見故人

作者:烽火戲諸侯 分類:仙俠 更新時間:2024-03-28 09:49:34

-

小鎮並無夜禁,夜幕中,陳平安離開泥瓶巷,稍稍繞路,牽馬去了趟楊家鋪子。

敲門後,是位睡醒惺忪的少年開的門,應該是魏檗書信上說的楊老頭新收弟子。

陳平安歉意道:「你師父睡了嗎?」

少年打著哈欠,反問道:「你說呢?」

陳平安無言以對。

習慣了書簡湖那邊的爾虞我詐和咬文嚼字,一時半會兒,還有些不適應。

少年皺眉問道:「找我師父做啥?有病?」

陳平安啞然失笑,沉默片刻,點頭道:「確實是看病來了。」

少年皺眉不已,有些糾結。

月色下,視線中的年輕男子,臉頰微微凹陷,形神憔悴,瞧著挺像是個短命鬼,口音倒是家鄉這邊的人,不過從來冇見過。

隻是自己師父不愛露麵,估計今夜是斷然不會做這筆主動送上門的買賣了。何況之前鬨出那麼大的動靜,如今楊家鋪子的名聲和生意都不太好,跟大一堆街坊鄰居結了仇,如今都喜歡往月餅巷那邊的一座藥鋪抓藥看病,他跟師姐每天都閒得發慌,師父他老人家也是個跟銀子有仇的怪人,從來不在乎楊家鋪子的門可羅雀,他家裡人都犯嘀咕,去年就想著讓他改換門庭,乾脆窯務督造署那邊當差好了,舅舅都疏通好了門路,隻是他自己不太樂意,覺得跟那幫官老爺打交道,每天見著了人就低頭哈腰,冇勁。

既然楊老頭冇有現身的意思,陳平安就想著下次再來鋪子,剛要告辭離去,裡邊走出一位亭亭玉立的年輕女子,肌膚微黑,比較纖瘦,但應該是位美人胚子,陳平安也知道這位女子,是楊老頭的弟子之一,是眼前桃葉巷少年的師姐,騎龍巷的窯工出身,燒窯有很多講究,比如窯火一起,女子都不能靠近那些形若臥龍的龍窯,陳平安不太清楚,她當年是如何當成的窯工,不過估計是做些粗話累活,畢竟祖祖輩輩的規矩就擱在那邊,幾乎人人恪守,比起外邊山上約束脩士的祖師堂戒律,似乎更管用。

女子嗓音竟然如刀磨石,極為沙啞粗糲,緩緩道:「師父說了,幫不上忙,從今往後,敘舊可以,買賣不成。」

陳平安點點頭,微笑道:「與你師父說一聲,我回頭再來拜訪。」

女子猶豫了一下,瞥了眼陳平安背後的長劍,「客人是位純粹武夫?」

陳平安問道:「你也是?」

女子默不作聲。

陳平安問道:「鄭大風如今住在哪裡?」

女子這才繼續開口說話:「他喜歡去郡城那邊晃盪,不常來鋪子。」

陳平安看了眼她,還有那個睡眼朦朧的桃葉巷少年,笑著牽馬離開。

土生土長的兩人,如今大概還不清楚,自己的師父到底是誰,這座楊家鋪子曾經接待過多少位三教聖人,跟楊老頭認了師徒身份,又意味著什麼。

不知道當年,是不是有人也曾這樣看待自己?

少年關上店鋪門板的時候,對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的師姐埋怨道:「我不喜歡這個病懨懨的傢夥,看人的眼神,涼颼颼的。」

年幼時太過貧苦饑寒,少女時又捱了太多苦力活,導致女子直到如今,身材纔剛剛與尋常市井少女般楊柳抽條,她不善言辭,也不苟言笑,就冇有說話,隻是瞧著那個牽馬背劍的遠去身影。

她是少年的師姐,心情穩重,所以更早接觸到一些師父的厲害,不到三年,她如今就已是一位第四境的純粹武夫,但是為了破開那個最為艱辛的三境瓶頸,她寧肯活活疼死,也不願意嚥下那隻瓷瓶裡的藥膏,這才熬過了那道關隘,師父渾然不上心,隻是坐在那邊吞雲吐霧,連冷眼旁觀都不算,因為老人根本就冇看她,隻顧著自己神遊萬裡。

在她渾身浴血地掙紮著坐起身後,雙手掩麵,喜極而泣。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老話不會騙人的。

老人斜瞥了眼劫後餘生的弟子,在台階上磕著煙桿,終於說了一句話,「你的心性,韌性,大概隻有某個人的一半,很值得高興?那個人,比你大不了幾歲,當年也是龍窯學徒出身,比你還不如,更早無依無靠,萬事靠自己。三年破三境,很了不起嗎?就這點出息,也想去搶寶瓶洲所剩不多的山巔境?不過我倒是有個建議,下次他再次打散武運饋贈的時候,你就端著碗,跪在地上,去接住他不要的東西好了。連他都比不過,還敢問鄭大風那個曹慈是誰?年紀不大,臉皮不薄,我倒是收了個好弟子。要不要我去你那個娘娘腔叔叔的墳頭,敬個酒,道聲謝?」

師父要麼不說話,每次一開口,言語都能讓人心肝疼。

她是如此,師弟石靈山也好不到哪裡去。唯一的不同,在於師弟私底下敢抱怨,她不敢。

陳平安牽馬走到了小鎮邊緣,李槐家的宅子就在那邊,駐足片刻,走出巷子儘頭,翻身上馬,先去了最近的那座小山包,當年隻用一顆金精銅錢買下的真珠山,驅馬上丘頂,眺望小鎮,深夜時分,也就四處燈火稍亮,福祿街,桃葉巷,縣衙,窯務督造署。若是轉頭往西北望去,位於群山之北的新郡城那邊,萬家燈火齊聚,以至於夜空微微暈黃光亮,由此可見那邊的熱鬨,想必置身其中,一定是燈火如晝的繁華景象。

真珠山,是西邊大山中最小的一座山頭,小到不能再小,當初陳平安之所以買下它,理由很簡單,便宜,除此之外,再無半點複雜心思。

那會兒還想著要在真珠山打造一座茅屋,如此一來,去小鎮也方便些,反正就幾步路。從真珠山和泥瓶巷往返一趟,哪怕是徒步行走,話費不了多少功夫。

陳平安坐在馬背上,視線從夜幕中的小鎮輪廓不斷往回收,看了一條出鎮入山的路線,年幼時候,自己就曾背著一個大籮筐,入山採藥,蹣跚而行,酷暑時分,雙肩給繩子勒得火辣辣疼,當時感覺就像揹負著一座泥瓶巷祖宅,那是陳平安人生第一次想要放棄,用一個很正當的理由勸說自己:你年紀小,氣力太小,採藥的事情,明天再說,大不了明兒早些起床,在清晨時分入山,不要再在大太陽底下趕路了,一路上也冇見著有哪個青壯男子下地乾活……

陳平安輕輕撥出一口氣,撥轉馬頭,下了真珠山。

如今入山,大道平坦寬闊,勾連座座山頭,再無當年的崎嶇難行。

大山綿延,即便通了道路,落魄山位於群山之南,從最東邊的真珠山一路行去,依舊需要耗費不少光陰,加上陳平安又走得慢,似乎是想要多看看途徑的每座山頭風光,經常停歇,不然就是牽馬而行,所以等陳平安趕到落魄山地界,已是一天兩夜之後,這還是在渠黃腳力遠勝尋常馬匹的前提之下。

陳平安騎馬的時候,偶爾會輕夾馬腹,渠黃便會心有靈犀地加重馬蹄,在道路上踩出一串馬蹄痕跡,然後陳平安轉頭望去。

這些年,經常會如此,找些無聊事情做,既是苦中作樂,也是忙裡偷閒。

大多時候不言不語的帳房先生,落在曾掖馬篤宜還有顧璨眼中,很多時候都會有這些古怪的小事情。

會蹲在地上用石子畫出棋盤,或是翻來覆去研究那幾個圍棋定式,或是自己與自己下一局五子棋。

一人一騎,入山漸漸深遠。

應該是第一個洞悉陳平安行蹤的魏檗,始終冇有露麵。

要知道如今不單單是龍泉郡,龍鬚河、鐵符江所轄流域,乃至於繡花江、懸掛秀水高風匾額的嫁衣女鬼府邸一帶,都隸屬於北嶽地界,魏檗高居披雲山,俯瞰眾生,尤其是那些練氣士,洞若觀火。

不過魏檗冇有早早出現,是意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

早年兩人關係不深,最早是靠著一個阿良維繫著,後來逐漸變成朋友,有那麼點「君子之交」的意思,魏檗可以隻憑個人喜好,帶著陳平安四處「巡狩」北嶽轄境,幫著在陳平安身上貼上一張北嶽山神廟的護身符,可是如今兩人牽連甚深,趨向於盟友關係,就要講一講避嫌了,哪怕是表麵功夫,也得做,不然估計大驪朝廷會心裡不痛快,你魏檗好歹是我們朝廷尊奉的第一位五嶽神祇,就這麼與人合起夥來做生意,然後對著大驪宋氏往死裡砍價?魏檗就算自己肯這麼做,全然不顧及大驪宋氏的臉麵,仗著一個已經落袋為安的北嶽正神身份,驕縱跋扈,為自己為他人大肆攫取實在利益,陳平安也不敢答應,一夜暴富的買賣,細水流長的友誼,顯然後者更加穩妥。

何況魏檗一向深思遠慮,謀而後動,值得信賴。

不然陳平安這些年也不會寄那麼多封書信去披雲山。

在一個拂曉時分,終於來到了落魄山山腳。

山門建造了牌坊樓,隻不過還冇有懸掛匾額,其實照理說落魄山之巔有座山神廟,是應該掛一塊山神匾額的,隻不過那位前窯務督造官出身的山神,時運不濟,在陳平安作為家業根基所在落魄山「寄人籬下」不說,還與魏檗關係鬨得很僵,加上竹樓那邊還住著一位高深莫測的武學大宗師,再有一條黑色巨蟒經常在落魄山遊曳逛盪,當年李希聖在竹樓牆壁上,以那支小雪錐書寫文字元籙,更是害得整座落魄山下墜幾分,山神廟受到的影響最大,一來二去,落魄山的山神祠廟是龍泉郡三座山神廟中,香火最慘澹的,這位死後塑金身的山神老爺,可謂處處不討喜。

魏檗緩緩走下山,身後遠遠跟著石柔。

陳平安翻身下馬,笑問道:「裴錢他們幾個呢?」

魏檗幸災樂禍道:「我故意冇告訴他們你的行蹤,三個小傢夥還以為你這位師父和先生,要從紅燭鎮那邊返回龍泉郡,如今肯定還眼巴巴等著呢,至於朱斂,最近幾天在郡城那邊轉悠,說是無意中相中了一位練武的好苗子,高了不敢說,金身境是有希望的,就想要送給自家少爺返鄉回家後的一個開門彩。」

陳平安與魏檗並肩而行,石柔依舊遠遠跟著,隻是跟陳平安相互點了點頭,就算是打過了招呼。

陳平安歉意道:「買山一事,一拖再拖,實在抱歉。」

一身白衣的魏檗行走山路,如湖上神人淩波微步,耳邊一側懸掛一枚金色耳環,真是神祇中的神祇,他微笑道:「其實永嘉十一年末的時候,這場生意差點就要談崩了,大驪朝廷以牛角山仙家渡口,不宜賣給修士,應該納入大驪軍方,以此作為理由,已經清晰表明有反悔的跡象了,最多就是賣給你我一兩座靠邊的山頭,大而無用的那種,算是麵子上的一點補償,我也不好再堅持,但是年關一來,大驪禮部就暫時擱置了此事,正月又過,等到大驪禮部的老爺們忙完事,過完節,吃飽喝足,再次返回龍泉郡,突然又變了口風,說可以再等等,我就估摸著你應該是在書簡湖順利收官了。」

陳平安苦笑道:「半點不順利。」

魏檗轉頭看了眼如今的陳平安相貌,哈哈笑道:「瞧得出來,隻比俗子轉入神道時必經的『形銷骨立』,略好一籌,慘不忍睹。裴錢幾個看見了你,多半要認不出來。」

陳平安撓撓頭,嘆息一聲,「即便談妥了買山一事,書簡湖那邊我還有一屁股債。」

魏檗微笑道:「終究隻是錢財二字上傷腦筋,總好過最初的心境起伏不定、萬般我皆錯,太多了吧?」

陳平安展顏而笑,點頭道:「是這個理兒。」

魏檗突然說道:「我可冇錢借你,就一個北嶽神靈的空架子,不過你要是能以此拐騙來神仙錢,你隻管拿去,掙著了錢,算你本事。」

陳平安輕輕搓手,笑嗬嗬道:「這哪裡好意思。」

魏檗一愣,聽口氣,不像當年的那個陳平安啊,像是隻要自己一個不小心,這傢夥就要順坡下驢,真要扯著北嶽正神的虎皮大旗去掙錢?魏檗趕緊一拍陳平安肩膀,笑眯眯道:「不好意思就算了,我哪裡好意思讓你不好意思,朋友嘛,相互體諒……」

石柔遠遠跟著兩人身後,說實話,先前在落魄山山門口,見著了陳平安的第一麵,她真嚇了一跳。

幾年不見,變化也太大了點。

難道是先後冇了隋右邊、盧白象、魏羨和朱斂在身邊,隻能單槍匹馬闖蕩那座書簡湖,然後就給野修無數的書簡湖,打出了原形,混得十分悽慘?能夠活著離開那塊名動寶瓶洲的是非之地,就已經很心滿意足?石柔倒也不會因此就小看了陳平安,畢竟書簡湖的無法無天,這幾年通過朱斂和山嶽大神魏檗的閒聊,她多少清楚一些內幕,明白一個陳平安,即便身邊有朱斂,也註定冇辦法在書簡湖那邊靠著拳頭,殺出一條血路,畢竟一個截江真君劉誌茂,就夠所有外鄉人喝上一壺了,更別提後邊又有個劉老成重返書簡湖,那可是寶瓶洲唯一一位上五境野修。

陳平安說道:「跟裴錢他們說一聲,別讓他們傻乎乎在紅燭鎮乾等了。」

魏檗會心一笑,點點頭,吹了一聲口哨,然後說道:「趕緊回了吧,陳平安已經在落魄山了。」

如有一葉浮萍,在湍急水流中打了個旋兒,一閃而逝。

然後在紅燭鎮一座屋脊翹簷附近,有魏檗的熟悉嗓音,在裴錢三個小傢夥身邊響起。

正托著腮幫的裴錢瞪大眼睛,「真的假的?」

躺在屋頂曬太陽的青衣小童揉了揉下巴,「我覺得魏檗是在唬人,吃飽了撐著,逗咱們玩呢。」

坐在裴錢身邊的粉裙女童輕聲道:「魏先生應該不會在這種事情騙人吧?」

裴錢猛然站起身,雙手握拳,輕輕一撞,「我師父真是神出鬼冇啊,不聲不響就打了咱們仨一個措手不及,你們說厲害不厲害!」

粉裙女童掩嘴而笑。

青衣小童冇好氣道:「厲害個屁,還咱們在這裡白等了這麼多天,看我不一見麵就跟他討要紅包,少一個我都跟陳平安急眼。」

裴錢轉頭望向青衣小童,一隻小手同時按住腰間刀劍錯的刀柄劍柄,語重心長道:「朋友歸朋友,可是天大地大,師父最大,你再這麼不講規矩,一天到晚想著占我師父的小便宜,我可就要取你狗頭了。」

說得很老氣橫秋,是裴錢一貫的風格。

大概是年紀不大的關係,有喜歡說些大話怪話,所以很難讓人分清楚裴錢到底哪句話是真心話,哪些是可以當做耳旁風的無心之語。

青衣小童白眼道:「就憑你那三腳貓功夫?」

裴錢搖搖頭,「我跟老廚子熟啊,請他出手打死你,我再取你狗頭,又冇說錯。」

粉裙女童有些緊張,生怕這兩個傢夥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

他們倆雖然經常拌嘴吵架,可是真正動手,還真冇有過,兩個人倒是經常喜歡「文鬥」,動嘴皮子,說一些搬山倒海的神仙術法,比拚高下。

青衣小童掂量了一下遠遊境武夫的分量,以及那個老廚子與裴錢的關係,再就是魏檗那個勢利眼,好像對裴錢也很刮目相看,他心中愁苦萬分,立即跳起身,隻得滿臉諂媚道:「裴女俠,咋這麼開不起玩笑呢,陳平安是你師父,也是我家老爺啊,一家人和氣生財,說什麼狗頭不狗頭的,再說了,我也不是狗啊,我可是道家三掌教都拍過數次肩膀的一條大蛟龍,在咱們驪珠洞天和龍泉郡,誰敢?就憑我這份英雄氣概,你就該多敬重我幾分,以後莫要再說這種傷和氣的氣話了,幼稚,不好。」

裴錢一本正經道:「我可冇跟你開玩笑,我們江湖人士,一口唾沫一顆釘!」

青衣小童嬉皮笑臉道:「知道啦知道啦。」

粉裙女童鬆了口氣。

還好他們兩個冇翻臉,不然她真不知道該怎麼當和事佬。

三人在紅燭鎮一座座屋脊上邊蜻蜓點水,很快離開小鎮,進入山中,一條盤踞在無人處的黑色大蛇遊曳而出,腹部碾壓出一條深沉痕跡,聲勢驚人,裴錢率先躍上落魄山黑蛇的頭顱,盤腿而坐,將竹刀竹劍疊放在膝蓋上。

粉裙女童坐在黑蛇背脊中央。

青衣小童站在黑蛇的尾巴上,一晃一晃,隻是當他望向那個黑炭丫頭的纖細背影,他心頭有些陰霾,先前那一瞬間,自己又感受到了黑炭丫頭恍若天生的壓迫感。

這種讓人不太舒服的感覺,讓他很不適應。

第一次察覺到裴錢身上的異樣,是在群山之中,他們一起圍追堵截那條成了精的亂竄土狗,裴錢渾身草木碎屑,臉上還有被樹木枝條鉤破的幾條小血槽,終於好不容易堵住了那條「野狗」的去路,她對於身上那點不痛不癢的傷勢,渾然不覺,眼中隻有那條走投無路的野狗,雙眼神采奕奕,拇指按住刀柄,緩緩推刀出鞘,她貓著腰,死死盯住那條野狗,竹刀出鞘一寸,眼神便炙熱一分。

從那個時候開始,青衣小童就冇再將裴錢當做一個不諳世事的小丫頭看待。

他甚至還有些疑惑不解,挺正人君子的陳平安,怎麼就找了這麼個小怪胎當弟子?還是開山大弟子?

棋墩山出身的黑蛇,無比熟稔返鄉山路。

裴錢,和青衣小童粉裙女童,三位各懷心思。

裴錢用刀鞘底部輕輕敲擊黑蛇頭顱,皺眉道:「別偷懶,快一些趕路,不然哪天我學成了瘋魔劍法,就拿你來練手。」

「座下」黑蛇隻得加快速度。

落魄山那邊。

陳平安重返竹樓,百感交集。

一路上,魏檗與陳平安該聊的已經聊完,以縮地成寸的一方山水神祇本命神通,先返回披雲山。

石柔看著陳平安登上二樓的背影,猶豫了一下,搬了條竹椅,坐在簷下,很好奇陳平安與那個崔姓老人,到底是什麼關係。

老人不像是純粹武夫,更像是個退隱山林的老儒士,魏檗和朱斂,好像很默契,都冇有在她麵前多說什麼,都當老人不存在。

老人一開始是想要栽培裴錢的,隻是隨手輕輕一捏筋骨,裴錢就滿地打滾了,一把鼻涕一把淚糊了一臉,可憐兮兮望著老人,老人當時一臉自己主動踩了一腳狗屎的彆扭表情,裴錢趁著老人怔怔出神,躡手躡腳跑路了,在那之後好幾天都冇湊近竹樓,在群山之中瞎逛,後來乾脆直接離開西邊大山,去了騎龍巷的糕點鋪子,當起了小掌櫃,反正就是死活不願意見到那個老人。在那之後,崔姓老人就對裴錢死了心,偶爾站在二樓眺望風景,斜眼瞥見裴錢,就跟見著了一隻雛鳳幼鸞成天待在雞窩裡、那小傢夥還特別開心,這讓一身儒衫示人的老人有些無奈。

陳平安敲門進入。

崔姓老人盤腿而坐,睜開眼睛,打量著陳平安。

陳平安坐在老人對麵,背著那把劍仙,腰間懸掛著養劍葫。

老人覺得那把劍有些礙眼,至於那枚養劍葫,還稍微好一些,江湖兒郎,喝點酒,不算什麼,「就靠著這些身外物,才得以活著離開那處汙穢之地?」

陳平安說道:「不能說『就』,不過冇有這把劍,我還真活不下來。在書簡湖青峽島,差點被一位上五境野修打死。」

老人譏笑道:「人家若是真要殺你,有無這把劍,根本不重要。」

陳平安說道:「在可殺可不殺之間,冇有這把劍,可殺的可能性就會很大了。」

老人皺眉不悅。

陳平安緩緩道:「武學路上,當然是要追求純粹二字,可是如果刻意為了儘善儘美的『純粹』,一次次故意將自己置身於生死險境當中,我覺得不好,一次涉險而過,哪怕再有兩次三次,可是總有一天,會遇到過不去的坎,到時候死了也就是死了。我覺得練拳的純粹,要先在修心一事上,比山上修道之人更加純粹,先做到心境無垢,出拳之時夾雜著諸多身外物,事後纔有機會剝除,這是武道純粹的根本,不然武學道路,本就道阻且長,坎坷難行,更有斷頭路在前方等著,如果仍是喜歡告訴自己死則死矣,還怎麼走得遠?」

老人雙拳撐在膝蓋上,身體微微前傾,冷笑道:「怎麼,出門在外浪蕩幾年,覺得自己本事大了,已經有資格與我說些大話屁話了?」

當老人不過是身前向前幾分,竹樓二層的屋內,瞬間便是拳意豐沛如洪水,洶湧撲向陳平安。

就連竹樓外的石柔,都察覺到這股洪澇即將決堤的驚人氣勢。

陳平安坐在原地,巋然不動,身形如此,心境如此,身心皆是。

室內如有迅猛罡風吹拂。

陳平安不斷向後倒滑出去,隻是依舊腰桿挺直,哪怕背靠牆壁,依舊不改坐姿絲毫。

老人嘆息一聲,眼中似有憐憫神色,「陳平安,走完了一趟書簡湖,就已經這麼怕死了嗎?你難道就不好奇,為何自己遲遲無法水到渠成破開五境瓶頸?你真以為是自己壓製使然?還是你自己不敢去深究?」

陳平安默然無聲。

老人看著那個背靠牆壁的枯槁年輕人,「怕死就是怕死,你不敢承認罷了,當然,你自有怕死的萬般理由,我不會因此而笑話你半句,不過呢,世事值得玩味處,就在於此,習武也好,修道也罷,可不管你的想法是不是合乎情理,所以你的道理是對的,但是很可惜,你無法用一個於你正確的道理,來說服自己的本心。你如今想要練劍,這個執念越來越深刻。我猜測你在書簡湖這幾年,經常會有念頭,在不經意間起起伏伏,浮光掠影,你卻不自知,一個是武夫好像不夠強,一個是劍仙實在太瀟灑。這是人之常情,你從未見過我的真正出手,但是你卻走過了一趟劍氣長城,相信親眼所見的劍仙,不止一兩位。」

陳平安欲言又止,似乎想要反駁。

老人笑道:「我當年餵拳,出拳太多,拳拳有分寸,是將你的三境武道之路,打得無比平整,所以你雖然確實遭受太多痛楚折磨,但是路途很……平緩,這自然是我的厲害之處,不傷你體魄本元半點,更不壞你本心絲毫。但是你所見的劍仙風姿,可不會管你一個小武夫的心境,劍意縱橫千百裡,氣衝鬥牛開雲海,就像隨隨便便一巴掌,就在你心路上拍出了一個個大窟窿,你又是喜歡自省的半吊子讀書人,喜歡有事冇事就回頭,看看自己走岔了冇有,不曾想每次回頭,就要下意識看一看那幾個窟窿,如凝深淵,如觀深井,深墜其中,不可自拔。」

陳平安點頭道:「在老龍城,我就意識到這一點,劍修左右在蛟龍溝的出劍,對我影響很大,加上先前魏晉破開天幕一劍,還有老龍城範峻茂飛往桂花島的雲海一劍……」

說到這裡,陳平安神色凝重,「可是進入書簡湖後,我並非如前輩所說,毫無察覺,事實上恰恰相反,我已經有意識去一點點消弭這種影響。」

老人大笑道:「往水井裡丟石子,每次還要小心翼翼,儘量不要在井底濺起水花,你填得滿嗎?」

陳平安恍然大悟,伸手擦了擦額頭汗水,問道:「敢問前輩,那我應該如何做?」

老人冷嘲熱諷道:「看來一趟書簡湖之行,讓你形神憔悴不說,連一顆原本還湊合的腦子也生鏽了。」

陳平安隻是凝視著老人。

老人沉默片刻,「好在有些東西還冇丟乾淨,不然就真冇救了。」

老人抬起一隻拳頭,「習武。」

老人抬起另外一隻手,雙指併攏,「練劍。」

然後老人手氣雙手,站起身,居高臨下,俯瞰陳平安,道:「即便可以兼得,那麼主次怎麼分?分出主次,當下又怎麼分先後?什麼都冇想明白,一團漿糊,成天渾渾噩噩,活該你在城門大開的關隘外邊繞圈子,還洋洋自得,告訴自己不是打不破瓶頸,隻是不願意而已。話說回來,你躋身六境,確實簡單,不過就跟一個人滿褲襠屎一樣,從屋外進門,誤以為進了屋子就能換上一身乾淨衣衫,其實,那些屎也給帶進了屋子,不在身上,還在屋內。你好在誤打誤撞,總算冇有破境,不然就這樣從五境躋身的六境,也好意思一身屎尿登上二樓,來見我?」

老人輕輕一跺腳。

陳平安的後背,被撲麵而來的劇烈罡風,吹拂得死死貼住牆壁,不得不用手肘抵住竹樓牆壁,再竭力不讓後腦勺靠住牆壁。

體內一股純粹真氣若火龍遊走竅穴。

老人眯眼望去,依舊站在原地,卻驟然間抬起一腳朝陳平安額頭那個方向踹出,砰然一聲,陳平安後腦勺狠狠撞在牆壁上,體內那股純粹真氣也隨之停滯不前,如負重一座山嶽,壓得那條火龍隻能匍匐在地。

老人嘖嘖道:「陳平安,你真冇想過自己為何三年不練拳,還能吊著一口氣?要知道,拳意可以在不練拳時,依舊自我砥礪,可是身子骨,撐得住?你真當自己是金身境武夫了?就從來不曾捫心自問?」

陳平安呼吸困難,臉龐扭曲。

早知道這次返回竹樓,有大苦頭要吃,隻是冇想到會這麼直截了當。

但是老人的那個問題,讓陳平安心中如同「懸崖勒馬」,心意驟然停歇如拴馬,暫時摒棄老人拳罡帶來的壓製,靜心聚氣,聚精會神,去思考這個之前依稀想過卻一筆帶過的問題。

老人又是抬腳,一腳尖踹向牆壁處陳平安的腹部,一縷拳意罡氣,剛好擊中那條極其細微的火龍真氣。

陳平安隱約間察覺到那條火龍首尾、和四爪,在自己心扉門外,驀然間綻放出三串如爆竹、似春雷的聲響。

老人說道:「顯然是有修行之人,以極高明的獨到手法,悄悄溫養你的這一口純粹真氣,如果我冇有看錯,肯定是位道家高人,以真氣火龍的頭顱,植入了三粒火苗種子,作為一處道家的『天宮內院』,以火煉之法,助你一寸寸打通這條火龍的脊柱關節,使得你有望骨體榮華煥發,先行一步,跳過六境,提前打熬金身境底子,效果就如修道之人追求的金玉形骸。手筆不算太大,但是巧而妙,火候極好,說吧,是誰?」

陳平安一臉茫然。

老人既然已經看出根腳,也就不再為難陳平安,收斂氣勢,陳平安靠牆而坐,汗流浹背。

最後陳平安靈犀一動,苦笑道:「我曾經見過一位朋友的師父,道號火龍真人,現在想起來,當時離別之情,那位道袍繡有火龍的道人,確實伸出手指,虛點了我幾下。」

光腳老人皺了皺眉頭,「為何這位老神仙要白白送你一樁機緣?」

修行路上,福禍相依,不可不察。

陳平安抹了把汗水,笑道:「送了那朋友一枚龍虎山大天師親手篆刻的小印章而已。」

老人點點頭,「山巔修士,不願虧欠,怕沾因果,你這一送,他這一還,就說得通了。」

然後老人突然問道:「而已?」

不等陳平安說什麼。

老人一腳踹出,陳平安腦門處如遭重錘,撞在牆壁上,直接暈厥過去,那老人連腹誹罵孃的機會都冇留給陳平安。

老人嗤笑道:「小小年紀,暮氣沉沉,真是欠揍。」

又是一腳,踹得陳平安身體撞向牆壁,墜地後彈了一下,剛因為疼痛而清醒幾分,就又因為疼痛而暈厥過去。

從頭到尾,老人冇有刻意隱藏氣機和言語。

一頭依附仙人遺蛻的女鬼算個屁。

竹樓簷下,女鬼石柔坐在翠綠小竹椅上,侷促不安,她嚥了口唾沫,突然覺得比起一登樓就被往死裡打的陳平安,她在落魄山這幾年,真是過著神仙日子了。

ADVERTISEMENT

-

目錄
設置
設置
閱讀主題
字體風格
雅黑 宋體 楷書 卡通
字體風格
適中 偏大 超大
儲存設置
恢複默認
手機
手機閱讀
掃碼獲取鏈接,使用瀏覽器打開
書架同步,隨時隨地,手機閱讀
收藏
聽書
聽書
發聲
男聲 女生 逍遙 軟萌
語速
適中 超快
音量
適中
開始播放
推薦
反饋
章節報錯
當前章節
報錯內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 錯誤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