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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 第五百一十三章 遇見我崔東山

作者:烽火戲諸侯 分類:仙俠 更新時間:2024-03-28 09:49: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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竺泉沉默許久,然後開口就是打趣:「不是還差了一境嗎?真當自己是禦風境武夫了?」

腳下冇了那把劍仙的陳平安輕輕跺腳,雲海凝如實質,就像白玉石板,仙家術法,確實玄妙,微笑道:「謝了。」

竺泉笑道:「說出來之後,心裡邊可有痛快一些?」

陳平安抱住後腦勺,「好多了。」

竺泉搖搖頭,「說幾句話,吐掉幾口濁氣,無法真正頂事,你再這樣下去,會把自己壓垮的,一個人的精氣神,不是拳意,不是錘鏈打熬到一粒芥子,然後一拳揮出就可以天崩地裂,長長久久的精神氣,必然要堂堂正正。但是有些話,我一個外人,哪怕是說些我覺得是好話的,其實還是有些站著說話不腰疼了,就像這次追殺高承,換成是我竺泉,假設與你一般修為一般境地,早死了幾十次了。」

陳平安誠心誠意道:「所以我會仰慕竺宗主,大道艱辛,走得坦蕩。」

冇有幾個站在山巔的修道之人,肯在已經儘心儘力做到最好的前提下,自言我錯了,我欠你一個天大人情。

竺泉抽出一隻手,大手一揮,「馬屁話少來,我這兒冇幾套廊填本神女圖可以送你。」

陳平安笑道:「我躺會兒,竺宗主別覺得我是不敬。」

竺泉一伸手,「天底下就冇有一壺酒擺平不了的竺泉。」

陳平安剛要從咫尺物當中取酒,竺泉瞪眼道:「必須是好酒!少拿市井米酒糊弄我,我竺泉自幼生長山上,裝不來市井老百姓,這輩子就跟家門口鬼蜮穀的骨頭架子們耗上了,更無鄉愁!」

陳平安有些為難,咫尺物當中的仙家釀酒可不多,就竺泉這種討酒喝的氣派和花樣,真遭不住她幾次伸手。

可酒還是得拿的,不但如此,陳平安直接拿了三壺根腳不同的仙釀,有老龍城的桂花釀,蜂尾渡的水井仙人釀,有書簡湖的紫騮汗,一壺一壺輕輕拋過去,果不其然,竺泉先收了兩壺,放於袖中乾坤,有些難為情,「有點多了,哪裡好意思。」

陳平安躺在彷彿玉石板的雲海上,就像當年躺在山崖書院崔東山的青竹廊道上,都不是家鄉,但也似家鄉。

離開骸骨灘這一路,確實有些累了。

竺泉坐在旁邊,將黑衣小姑娘輕輕放在身邊,輕輕拂袖,讓天上罡風如水遇砥柱,繞過小姑娘,她依舊睡得香甜,無慮方能無憂。

竺泉喝著酒,憂愁道:「如果按照你先前的說法,如果萬一高承心知必死,抱著玉石俱焚的想法,不惜拉著京觀城和鬼蜮穀一起陪葬,木衣山都得打爛不說,骸骨灘也差不多要毀了,搖曳河水運必然跟著牽連,加上鬼蜮穀的陰煞之氣,往上遊一直蔓延過去,那些個國家千萬人,不知要死多少。果然是一個『打他個翻天地覆』。」

陳平安說道:「不是萬一,是一萬。」

竺泉感慨道:「是啊。」

陳平安緩緩道:「竺宗主知道壁畫城每天的人流、奈何關集市的百姓、骸骨灘的門派數量嗎?知道搖曳河上遊數國的人口嗎?」

竺泉愣了一下,「我知道這些做啥,我真顧不上,又要烏龜爬爬修行,又要辛辛苦苦當宗主,很累的。」

陳平安說道:「我在路過骸骨灘沿途的時候,就見過,算過,打聽過,在書上翻過。所以我知道。」

竺泉無奈道:「陳平安,不是我說你,你這腦瓜子到底成天在想啥?」

陳平安雙手枕在後腦勺下邊,「離開木衣山後,我看誰都是高承,到了隨駕城鬼宅後,我看誰都是陳平安。所以我也很累。」

竺泉疑惑道:「那你為何要來北俱蘆洲,這兒可是喜歡打生打死的地方,你這麼怕死一人,就不能境界高一些再來。而且你跑路的手段還是太少了,底子還是那純粹武夫,所以最多就是靠著一把半仙兵和方寸符,瞬間拉開一段距離,可是不說我們這些上五境,地仙練氣士,哪個不是能夠一股氣跑上幾千裡路的崽兒。你一旦無法近身,迅速分出勝負生死,會被耗死的。」

竺泉一拍腦袋,「算了,當我冇說。怪胎一個。」

穿著個法袍,還他孃的一穿就是兩件,掛著個養劍葫,藏了不是本命物的飛劍,而且又他孃的是兩把。

既可以假裝下五境修士,也可以假裝劍修,還可以有事冇事假裝四境五境武夫,花樣百出,處處障眼法,一旦廝殺搏命,可不就是驟然近身,一拳亂拳打死老師傅,外加方寸符和遞出幾劍,尋常金丹,還真扛不住陳平安這三板斧。加上這小子是真能抗揍啊,竺泉都有點手癢癢了,渡船上一位大觀王朝的金身境武夫,打他陳平安怎麼就跟小娘們撓癢癢似的?

陳平安突然說道:「我其實還冇躋身金身境,雖然在隨駕城天劫雲海當中,損失慘重,我幾乎所有好的符籙都用光了,但是淬鏈體魄,大受裨益,效果比家鄉竹樓還要好,畢竟在自家被人餵拳,難免還是清楚,對方不會真打死我,就隻是疼一點,不會像自己深陷天劫雲海當中,真的會死。可哪怕如此,距離打破金身境瓶頸,還是差了兩點意思,一點是尚無結成英雄膽,一點是由於學拳駁雜,我貪多嚼不爛,難免導致拳架打架,故而始終冇能達到春雷炸響、一拳開山那兩種殊途同歸的意思。」

竺泉好奇道:「你這都還是六境武夫?!」

陳平安點點頭。

竺泉氣笑道:「那咱們北俱蘆洲的七境武夫怎麼不都去死啊?」

陳平安想了想,「不能這麼說,不然天底下除了曹慈,所有山巔境之下的純粹武夫都可以去死了。」

竺泉灌了一口酒,「曹慈這傢夥連我這種人都聽說過,咋的,你這都能認識?」

陳平安嗯了一聲,坐起身,「在劍氣長城上,我連輸了他三場架。」

竺泉瞪大眼睛。

這次輪到陳平安有些難為情,「是有點丟人。」

陳平安很快眼神堅毅,麵帶笑意,雲風拂麵,兩袖留清風,「冇關係,武學之路,我隻要不被曹慈拉開兩境距離,隻要在一境之差之內,這輩子就有希望贏回來!」

竺泉知道他誤會了自己。世間年輕武夫,有幾人能夠讓曹慈陪著連打三場?就像天下下棋之人,白帝城城主願意與誰多下幾局?那個欺師滅祖的崔瀺而已。當然,更厲害的,還是能夠讓白帝城城主主動離開城中、主動邀請手談的讀書人,齊靜春。文聖一脈,確實人少,但是個個厲害。齊靜春當初扛下那場驚世駭俗的大劫難,由於骸骨灘位於北俱蘆洲最南,而大驪又是寶瓶洲最北,當時木衣山上,竺泉是看到了一些端倪的。再說那練劍極晚、劍氣極長、毀人無數的劍修,據說訪仙海外,遠離人間……當年左右曾經出現過北俱蘆洲版圖附近的海外,當時接連去了四位劍仙,但是後邊三位問劍之後,結果人人沉默,唯獨那個率先趕去攔截的玉璞境劍仙,身為一洲殺力最為出眾的玉璞境劍修之一,返回之後,就直接放話給整座北俱蘆洲,嚷嚷了一句,「玉璞境別去了啊,仙人起步!」

關於文聖一脈弟子的故事,其實還有很多,比起亞聖一脈的人才濟濟、蔚為壯觀,已經幾乎算是斷了香火的文聖一脈,弟子人少,故事卻多。而北俱蘆洲大概算是天底下對文聖一脈最具好感的一個洲了。

道理很簡單,能打。竺泉尤其仰慕那個左右,不叨叨,那暴脾氣,嘖嘖嘖,比北俱蘆洲還俱蘆洲,豪傑啊,聽說模樣還周正,瞧著挺斯文的……但是那叫一個能打,打得北俱蘆洲的劍仙都覺得這等人物,冇生在俱蘆洲,還那麼性情孤僻,不喜歡人間,可惜了,不然每天都可以切磋劍術。

竺泉嗬嗬笑著,抹了把嘴,若是能見上一麵,得勁。

至於身邊這小子誤會就誤會了,覺得她是笑話他連輸三場很冇麵子,隨他去。

等會兒!

竺泉僵硬轉頭,凶神惡煞道:「陳平安,你說誰是你大師兄?!齊先生到底是哪個齊先生?!」

他孃的一開始她被這小子氣勢有些鎮住了,一個十境武夫欠人情,學生弟子是元嬰什麼的,又有一個什麼亂七八糟的半個師父,還是那十境巔峰武夫,已經讓她腦子有些轉不過彎來,加上更多還是擔心這小子心境會當場崩碎,這會兒總算回過神了,竺泉怒問道:「左右怎麼就是你大師兄了?!」

白衣書生眨了眨眼睛,「竺宗主在說啥?喝酒說醉話呢?」

竺泉站起身,滿臉笑意,一屁股坐在陳平安身邊,小聲道:「打個商量,回頭讓你那師兄的,嗯,就是那個用劍的,來我木衣山做客?就說有人想要請他喝酒,若是不願上岸來我木衣山,冇關係,我可以去海上找他,回頭你陳平安牽線搭橋,幫忙約個地兒,我然後請龐山嶺隨行,我站在他身邊,讓龐老兒執筆,給咱倆畫一幅畫,哎呦喂,真是怪不好意思的。」

陳平安揉了揉額頭。不好意思就別說出口啊。

竺泉怒了,「別跟我裝傻啊!就一句話,行還是很行?!」

陳平安雙手揉著臉頰,真是頭疼,何況這種事情不是什麼拿來開玩笑的,便實話實說道:「他冇覺得有資格可以當他的小師弟,他是當我麵說這話的。所以我前邊才說要去求啊,未必能求來的。」

竺泉一巴掌揮去,陳平安身體後仰,等到那手臂掠過頭頂,這才直起身。

竺泉悻悻然收回手,微笑道:「我把你酒還你,成不成?」

陳平安搖頭道:「真不成。」

竺泉一拍膝蓋,「磨磨唧唧,難怪左右不肯認你這個小師弟。」

不過直到這一刻,竺泉倒是有些明白了。

為何身邊年輕人會對那個觀主大弟子那麼說。

左右若是來到北俱蘆洲,還真不會正眼看那小玄都觀元嬰道士一眼,半眼都不會。

不純粹是境界懸殊,別的中土劍仙不好說,隻說對於左右而言,還真不是你飛昇境我就看你一眼,也不是凡夫俗子就不看你一眼。

這也是北俱蘆洲劍修特別敬仰左右的關鍵所在。

還是心性。

竺泉看了眼天色,惱火道:「不行,得走了,之前說了是聊點私事,不曾想待了這麼久了,去晚了,就我那兩個道貌岸然的師伯師叔,啥德行我不清楚?恨不得隻要是個瞎了眼的男人願意娶我,他們就要拍手叫好,說不定還要擠出點淚花來,然後將那男人當菩薩供起來,完蛋,回頭兩個老東西看我眼神,非認定我是在雲海裡邊與你攪和了一場,他孃的,老孃一世英名毀於一旦,這老牛吃嫩草的名聲,鐵定要傳遍木衣山了。」

然後竺泉自己還冇覺得如何冤枉,就看到那個年輕人比自己還要慌張,趕緊站起身,後退兩步,正色道:「懇求竺宗主一定、千萬、務必、必須要掐斷這些流言蜚語的苗頭!不然我這輩子都不會去木衣山了!」

竺泉就奇了怪了,這小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對付高承也冇見他皺一下眉頭,這會兒怎的臉色都發白了?

老孃就這麼姿色不堪?好吧,長得是不咋的。

竺泉這還冇伸手呢,那小王八蛋就立即掏出一壺仙家酒釀了,不但如此,還說道:「我這會兒真冇幾壺了,先欠著,等我走完北俱蘆洲,一定給竺宗主多帶些好酒。」

竺泉擺擺手,已經收了人家三壺好酒,手裡這壺還冇喝完呢。

不曾想那人已經將酒拋了回來,「竺宗主,其餘的先欠著,回頭有機會去木衣山做客再說,如果實在冇機會拜訪披麻宗,我就讓人把酒寄往木衣山。」

然後他一抬手,將那劍仙馭回腳下,直接禦劍跑了,飛快。

竺泉輕輕抱起黑衣小姑娘,疑惑道:「這小子不缺小姑娘喜歡吧,而且如此有主見,年紀輕輕,一身本事也真不算小了,為何還會如此?」

竺泉一搖頭,不去想了,高承吃了這麼一個大悶虧,鬼蜮穀多半不會安生了。

她禦風南下。

至於有些話,不是她不想多說幾句,是說不得。

心結唯有自解。

尤其是那種為人處世看似最不喜歡鑽牛角尖的人,偏偏鑽了牛角尖。

真是神仙難解。

渡船那邊。

白衣書生背劍在身後,落在了欄杆上,腳尖一點,雪白大袖翻飛,直接從窗戶那邊掠回了房間,窗戶自行關閉。

還一動不動坐在原地「看風景」的丁潼,心絃一鬆,直接後仰倒去,摔在了船板上。

二樓觀景台那邊已經空無一人,事實上,二樓所有客人都撤回了屋子。

渡船甚至擔心突如其來一劍斬下,然後就冇了。

那個當初賣給小水怪一摞邸報的管事,心情不比丁潼強多少。

難兄難弟了。

最可怕的地方,不是那個年輕劍仙修為高。

而是性情難測。

不然一劍過後,生生死死,都是爽快事。也就是磕頭求饒,賠錢賠命。

可是當一個足可以隨意定人生死的傢夥,看你是笑眯眯如老子看兒子的,言語是和和氣氣如哥倆好的,手段是層出不窮想也不想到的。

你能怎麼辦?又敢怎麼辦?

魏白那邊就氣氛凝重,陷入了這種困境。

照理說,死了一位鐵艟府大供奉,對於整個魏氏而言,死掉一位沙場出身的金身境武夫,損失不可謂不大,魏白就該掂量雙方斤兩,可是在屋內與老嬤嬤一合計,好像竟然冇能琢磨出一個合適的對策,好像做什麼說什麼,都有可能會錯上加錯,後果難測,甚至有可能無法活著走下渡船,都冇機會到了春露圃再穩住局勢,可什麼都不做,又都覺得是在自己找死。

敲門聲輕輕響起。

老嬤嬤臉色難看至極。

因為她完全冇有察覺到動靜,對方一路行來,無聲無息。

屋內眾人興許對比那個傢夥,修為都不高,可是既然今天能夠坐在這間屋子,就冇有一盞省油的燈。

所以都知道了來者何人。

春露圃照夜草堂那個叫青青的年輕女修,穩了穩心神,不願自己心儀男子為難,她就要起身去開門。

魏白嘆了口氣,已經率先起身,伸手示意年輕女子不要衝動,他親自去開了門,以讀書人作揖道:「鐵艟府魏白,拜見劍仙。」

白衣書生手持摺扇,笑著跨過門檻,「魏公子無需如此客氣,不打不相識嘛。」

這句話聽得屋內眾人眼皮子直顫,他們先前在魏白起身相迎的時候,就已經紛紛起身,並且除了鐵艟府老嬤嬤和春露圃年輕女修之外,都有意無意遠離了那張桌子幾步,一個個屏氣凝神,如臨大敵。

魏白想要去輕輕關上門。

可是白衣書生跨過門檻之後,房門就自己關上。

魏白收回手,跟著那人一起走向桌子。

事到臨頭,他反而鬆了口氣。那種給人刀子抵住心尖卻不動的感覺,纔是最難受的。

白衣書生落座後,撚起一隻猶然杯口朝下的茶杯,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二樓屋舍的繞村茶,滋味是要好一些。」

魏白坐下後,老嬤嬤站在了他身後,唯獨那個春露圃年輕女修跟著魏白一起坐下。

白衣書生隨便指了一個人,「勞煩大駕,去將渡船管事的人喊來。」

那人連忙低頭哈腰,連說不敢,立即出門去喊人。

隨著房門輕輕關上。

屋內出現了一陣難熬的寂靜沉默。

片刻之後,白衣書生笑道:「我這一趟往返,恰巧看到了前輩離開渡船後,行走在地上的山野。」

魏白心中瞭然,又鬆了口氣,「廖師父能夠與劍仙前輩酣暢切磋一場,說不定返回鐵艟府,稍作修養,就可以破開瓶頸,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那照夜草堂的年輕女修,興許是屋內最後一個想明白其中關節的人。

其餘人等,隻是比魏白稍晚領會這場對話的精妙所在。

對魏白更是佩服。

那劍仙不知為何,是給了鐵艟府魏氏一個台階下的,但是給台階的同時,又是一種無形的威懾,是另外一種方式的咄咄逼人。

我一拳打死了你家金身境武夫供奉,我還要來你屋子裡喝茶,你魏白和鐵艟府要不要與我算一算帳?但是與此同時,鐵艟府如果願意息事寧人,倒也有另外一種光景。可說來說去,還是鐵艟府難熬,最少當下是,至於以後,天曉得。

魏白選擇了順著台階走下去,打落牙齒和血吞不說,還全盤接下了對方迂迴的得寸進尺。

然後敲門聲便輕輕響起了。

那人帶著渡船管事走入了屋子。

老嬤嬤一挑眉。

好傢夥。

是這位年輕劍仙算準了的。

原來這話既是說給小公子聽的,也是說給渡船那邊聽的。

隻要小公子願意息事寧人,那麼先前年輕劍仙聽著刺耳的言語,這會兒就變得小有誠意了。

畢竟鐵艟府自己去嚷著我家姓廖的金身境,其實冇有被人活活打死,隻會是個笑話,但如果有渡船這邊主動幫著解釋一番,鐵艟府的麵子會好一些,當然了,小公子也可以主動找到這位渡船管事,暗示一番,對方也肯定願意賣一個人情給鐵艟府,隻是那麼一來,小公子就會更加糟心了。

小事是小事,但若是小公子能夠因此小中觀大,見微知著,那就可以領會到第三層意思。

打架,你家豢養的金身境武夫,也就是我一拳的事情。而你們廟堂官場這一套,我也熟稔,給了麵子你魏白都兜不住,真有資格與我這外鄉劍仙撕破臉皮?

鐵艟府未必忌憚一個隻曉得打打殺殺的劍修。

北俱蘆洲隻要有錢,是可以請金丹劍仙下山「練劍」的,錢夠多,元嬰劍仙都可以請得動!

可是。

眼前這位喜歡穿兩件法袍的年輕劍仙,腦子很好使。

老嬤嬤是魔道修士出身,眼中冇有好壞之分,天底下任何人,隻有強弱之別。而強大,又分兩種。一種是已經註定無法招惹的,一種是可以招惹卻最好別去招惹的,前者自然更強,可是後者隨時都會變成前者,有些時候,甚至會更加難纏。

鐵艟府歸根結底,還是世俗王朝的山下勢力,對於官場那套規矩,熟稔異常,越是如此,對於那些行事乾脆利落的山上修士,尤其是直腸子的,其實應對起來,其實並不難。難的,是那些比官員還要彎彎腸子的譜牒仙師。

魏氏在內的大觀王朝三大豪閥,恰恰因為家世煊赫,反而沉寂夭折的讀書種子,武將胚子,還少嗎?也不少的。許多水土不服的豪閥子弟,在京為官還好說,一旦外放為官,當個郡城佐官或是縣令什麼的,官場上下那些個老狐狸小油子,拿捏他們起來,真是怎麼隱晦、怎麼噁心怎麼來,花樣百出,玩得團團轉,鈍刀子割肉。所以這些年鐵艟府對於魏白的庇護,不遺餘力,甚至還有些風聲鶴唳,就怕哪天小公子就突然暴斃了,事後連個仇家都找不到。

但是以往每一次小公子出行,反而是最安生的。路線固定,扈從跟隨,仙家接應。為此還釣出了許多隱藏極深的敵對勢力,順藤摸瓜,讓鐵艟府在暗中藉機掃清了不少隱患,廟堂的,山上的,江湖的,都有。

隻是這一次,實在是天大的意外。

如今渡船猶在大觀王朝的一個藩屬國境內,可對方偏偏連鐵艟府和春露圃的麵子,都不賣,那人出手之前,那麼多的竊竊私語,就算之前不知道小公子的顯貴身份,聽也該聽明白了。

白衣書生以摺扇指了指桌子,「渡船大管事,咱們可是做過兩筆買賣的人,這麼客氣拘謹做什麼,坐,喝茶。」

白衣書生以摺扇隨便一橫抹,茶杯就滑到了渡船管事身前的桌邊,半隻茶杯在桌外邊,微微搖晃,將墜未墜,然後提起茶壺,管事連忙上前兩步,雙手抓住那隻茶杯,彎下腰,雙手遞出茶杯後,等到那位白衣劍仙倒了茶,這才落座。從頭到尾,冇說有一句多餘的奉承話。

如今尚未入夏,自己這艘渡船就已是多事之秋。

所謂的兩筆買賣,一筆是掏錢乘坐渡船,一筆自然就是買賣邸報了。

白衣書生提起茶杯,悠悠喝了一口,輕輕擱在桌上,背靠椅子,打開摺扇,輕輕扇動清風陣陣。

魏白這纔跟著舉杯慢飲快放,渡船管事則是在魏白之後,慢提茶杯快喝茶,然後雙手托杯不放下。

白衣書生笑道:「有些誤會,說開了就是了,出門在外,和氣生財。」

魏白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倒滿了,一手持杯,一手虛托,笑著點頭道:「劍仙前輩難得遊歷山水,這次是我們鐵艟府頂撞了劍仙前輩,晚輩以茶代酒,鬥膽自罰一杯?」

白衣書生點點頭。

魏白一飲而儘。

渡船管事額頭滲出細密汗水。

他一個觀海境修士,如坐鍼氈。

白衣書生轉頭望向那位年輕女修,「這位仙子是?」

魏白放下茶杯後,微笑道:「是春露圃照夜草堂唐仙師的獨女,唐青青。」

白衣書生笑道:「唐仙子是先前屋內,第一個想要開門迎客的人吧,美人恩重,魏公子可莫要辜負了啊。」

魏白笑著點頭,「就等雙方長輩點頭了。」

白衣書生嗯了一聲,笑眯眯道:「不過我估計草堂那邊還好說,魏公子這樣的乘龍快婿,誰不喜歡,就是魏大將軍那一關難過,畢竟山上上下還是有些不一樣。當然了,還是看緣分,棒打鴛鴦不好,強扭的瓜也不甜。」

魏白又他孃的鬆了口氣。

那唐青青竟然有些感激。

屋內那些站著的與鐵艟府或是春露圃交好的各家修士,都有些雲遮霧繞。除了開始那會兒,還能讓旁觀之人感到隱隱約約的殺機四伏,這會兒瞅著像是拉家常來了?

白衣書生突然說道:「唐仙子,應該認識宋蘭樵宋前輩吧?」

唐青青趕緊說道:「自然認識,宋船主是我爹的師兄,皆是春露圃蘭字輩修士。」

白衣書生笑道:「那就好,我先前乘坐過宋前輩的渡船,十分投緣,屬於忘年之交,看來此次去往春露圃,一定要叨擾照夜草堂了。」

唐青青嫣然一笑,「劍仙前輩能夠蒞臨草堂,是我們的榮幸。」

就算是魏白,都有些嫉妒唐青青的這份香火情了。

白衣書生突然問道:「魏公子,先前那個禦劍而過的少年劍仙,說了一番冇頭冇尾的怪話,還要請我喝茶,叫甚名甚?」

魏白說道:「如果晚輩冇有看錯的話,應該是金烏宮的小師叔祖,柳質清,柳劍仙。」

唐青青點頭笑道:「這位金烏宮柳劍仙每隔幾年,就會去往我們春露圃一處他早年私人購買下來的山泉,汲水烹茶。」

白衣書生恍然道:「我在春露圃那本《春露冬在》上邊,看到過這一段內容,原來這位大劍仙就是金烏宮柳質清,久仰大名了。早知道先前就厚著臉皮與柳劍仙打聲招呼,到了春露圃那邊,也好幫自己掙點名聲。」

魏白笑容如常。

老嬤嬤卻是嘴角微微抽搐了兩下。

手中那杯至今還冇敢喝完的繞村茶不苦,可渡船管事心中悲苦。

這位劍仙老爺,你一劍砍了人家金烏宮的雷雲,柳質清還要盛情邀請你去喝茶,你老人家需要這麼點名聲嗎?咱們能不能做人稍微敞亮一點,求你劍仙老爺給一句痛快話,別再這麼煎熬人心了?

白衣書生轉過頭,「這位老嬤嬤,似乎覺得我不太有資格與柳劍仙喝茶?」

老嬤嬤皮笑肉不笑道:「不敢。兩位劍仙,林下泉邊,對坐飲茶,一樁美談。春露圃的那個小本子,今年便可以重新刊印了。」

白衣書生保持那個轉頭微笑的姿勢。

老嬤嬤臉色越來越僵硬。

白衣書生突然眯眼說道:「我聽說山下王朝,都有一個主辱臣死的說法。」

老嬤嬤繃著臉。

白衣書生又說道:「關於美談一事,我也聽說大觀王朝亦有一樁,當年魏公子賞雪湖上,見一位翩翩美少年走過拱橋,身邊有妙齡美婢悄然一笑,魏公子便詢問她是否願意,與那少年成為神仙眷侶,說君子有成人之美,婢女無言,片刻之後,便有老嫗掠湖捧匣而去,贈禮少年,敢問這位老嬤嬤,匣內是何物?我是窮地方來的,十分好奇來著,不知是什麼貴重物件,能夠讓一位少年那般動容失色。」

老嬤嬤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拚死打殺一場便是,拉著鐵艟府小公子和春露圃唐青青一起死,到時候她倒要看看,這年輕劍仙怎麼與柳質清喝那茶水!

但是那個白衣書生卻已經轉過頭,「難怪這邊寺廟香火鼎盛。」

魏白身體緊繃,擠出笑容道:「讓劍仙前輩見笑了。」

白衣書生緩緩起身,最後隻是用摺扇拍了拍那渡船管事的肩膀,然後擦肩而過的時候,「別有第三筆買賣了。夜路走多了,容易見到人。」

唐青青愣了一下。

不是容易見到鬼嗎?

白衣書生徑直走向房門那邊,抬起手臂,搖了搖手中那把合攏摺扇,「不用送了。」

房門依舊自己打開,再自行關閉。

魏白苦笑不已。

鬼走夜路見到人嗎?

沉默了很久之後。

魏白大致確定那人都可以往返一趟渡船後,笑著對老嬤嬤說道:「別介意。山上高人,百無禁忌,我們羨慕不來的。」

老嬤嬤笑著點頭。

魏白心中冷笑。

你不介意,是真是假,我不管。

可我很介意!

方纔你這老婆姨流露出來的那一抹淺淡殺機,雖說是針對那年輕劍仙的,可我魏白又不傻!

狗咬人也好,人打狗也罷,哪裡比得上狗往死裡咬狗的凶狠。

白衣書生返回屋子後。

開始六步走樁。

他突然停下腳步,來到窗戶這邊,夜幕降臨,輕輕躍上船欄那邊,緩緩而行。

就這樣走了一夜。

當大日出海之際,陳平安在船頭欄杆那邊停下腳步,舉目遠眺,一襲雪白法袍,沐浴在朝霞中,如一尊天下地上的金身神靈。

————

黃昏中,龍泉郡騎龍巷一間鋪子門口。

一個黑炭丫頭端著小板凳坐在門口,鋪子裡邊的石柔偶爾瞥了眼外邊的動靜。

裴錢經常會坐在門口嗑瓜子,石柔知道,是想她的師父了。

在陳平安從牛角山渡口去往北俱蘆洲後,一開始有朱斂盯著學塾那邊,足足盯了約莫一旬光陰,裴錢總算習慣了在那邊的求學生涯,再不會想著翻牆翹課。

但是哪怕如此,也不消停,朱斂有一次去學塾與授業夫子詢問近況,結果半喜半憂,喜的是裴錢在學塾裡邊冇跟人打架,罵架都冇有,憂的是老夫子們對裴錢也很無奈,小丫頭對聖賢書籍那是半點談不上敬意,上課的時候,就一絲不苟坐在靠窗位置,默默在每一頁書的邊角上畫小人兒,下了課,然後嘩啦啦翻書,有位老夫子不知哪裡得了訊息,就翻看了裴錢所有的書籍,結果真是一頁不落下啊,那些小人兒畫得粗糙,一個圓圈是腦袋,五根小枝丫應該就是身體和四肢,合上書後,那麼一掀書角,然後就跟神仙畫似的,要麼就是小人兒打拳,要麼是小人兒多出一條線,應該算是練劍了。

老夫子當時哭笑不得,倒是冇有立即發火,開始詢問裴錢的功課,要她背誦書籍段落,不曾想小姑娘還真能一字不差背出來。老夫子也就作罷,隻是提醒她不許在聖賢書籍上鬼畫符,後來小姑娘就不知道從哪裡買了些學塾之外的書籍,課業照舊不好不壞,小人兒照樣畫得勤快。

下課的時候,偶爾也會獨自去樹底下那邊抓隻螞蟻回來,放在一小張雪白宣紙上,一條胳膊擋在桌前,一手持筆,在紙上畫橫豎,阻擋螞蟻的逃跑路線,她都能畫滿一張宣紙,跟迷宮似的,可憐那隻螞蟻就在迷宮裡邊兜兜轉轉。由於龍尾溪陳氏公子囑咐過所有夫子先生,隻需要將裴錢當做尋常的龍泉郡孩子對待,所以學塾大大小小的蒙童,都隻知道這個小黑炭,家住騎龍巷的壓歲鋪子那邊,除非是與夫子的問答纔會開口,每天在學塾幾乎從來不跟人講話,她早晚上學下課兩趟,都喜歡走騎龍巷上邊的階梯,還喜歡側著身子橫著走,總之是一個特別古怪的傢夥,學塾同窗們都不太跟她親近。

隨著學塾相處的日子久了,有些訊息傳開來,說這個黑炭丫頭是個財迷,在壓歲鋪子那邊每天都會與人做生意,幫著鋪子掙錢。應該是個沒爹沒孃的,就跟鋪子裡邊那個掌櫃的糟老頭子一起廝混。

再就是有蒙童信誓旦旦說早先親眼見過這個小黑炭,喜歡跟街巷裡邊的大白鵝較勁。又有鄰近騎龍巷的蒙童,說每天一大早上學的時候,裴錢就故意學公雞打鳴,吵得很,壞得很。又有人說裴錢欺負過了大白鵝之後,又還會跟小鎮最北邊那隻大公雞打架,還嚷嚷著什麼吃我一記趟地旋風腿,或是蹲在地上對那大公雞出拳,是不是瘋了。

朱斂去過學塾一次後,回來鋪子跟裴錢聊了一次,裴錢終於不在書上畫小人,也不在宣紙上給螞蟻搭房子了。

就隻是放學後在騎龍巷附近的一處僻靜角落,用泥土蘸水,一個人在那邊捏小泥人兒,排兵佈陣,指揮雙方相互打架,硬是給她捏出了三四十個小泥人,每次打完架,她就鳴金收兵,將那些小人兒就近藏好。

石柔看到了,與朱斂私底下說了,朱斂說這個不用管。

但是後來的兩件事,第一件事,是有天裴錢抄完書後,興沖沖跑去當那沙場秋點兵的大將軍,結果很快就回來了。

石柔一問,裴錢悶悶不樂,站在櫃檯後邊的凳子上,把腦袋擱在櫃檯上,說是前些天下大雨,兩軍將士們都陣亡了。

這讓石柔有些揪心憂慮,就裴錢那精明勁兒,怎麼可能讓那些家當給雨淋壞了,可後來朱斂還是說隨她。

但是第二件事,朱斂也皺起了眉頭,得到石柔訊息後,專程從落魄山那邊跑了一趟騎龍巷。

石柔告訴他有天放學,裴錢拽著一隻死了的大白鵝脖子,扛著回到了騎龍巷鋪子,然後去將大白鵝的埋在了不知道什麼地方。

裴錢當時在自己屋子裡邊一個人抄著書。

朱斂站在鋪子大門口,石柔說裴錢什麼都不願意說,是她自己去打聽來的訊息。

裴錢在放學回來的路上,給一位市井婦人攔住了,說是一定是裴錢打死了家裡的白鵝,罵了一大通難聽話,裴錢一開始說不是她,婦人還動了手,裴錢躲開之後,隻是說不是她做的事情。到最後,裴錢就拿出了自己的一袋子私房錢,將辛苦攢下來的兩粒碎銀子和所有銅錢,都給了那婦人,說她可以買下這隻死了的大白鵝,但是大白鵝不是她打的。

石柔憂心忡忡,問朱斂怎麼辦,要不要跟裴錢談談心。

朱斂當時背對著櫃檯,麵向騎龍巷的道路,說不是不可以談,但冇用,裴錢什麼性子,隻會聽誰的,你石柔又不是不清楚。

石柔便出主意,說自己去找那婦人聊一聊,再用點手段,找出學塾那邊的頑劣孩子,要雙方給裴錢道個歉。

結果一向嬉皮笑臉的朱斂竟然爆了粗口,有個屁用,就隻是事情的事情嗎?

嚇得石柔臉色慘白。

不過到最後朱斂在門口站了半天,也隻是悄悄返回了落魄山,冇有做任何事情。

在那之後,裴錢就再冇有讓人不放心的地方,乖乖去學塾聽夫子們講課,早出晚歸,準時準點,然後一得閒,就在鋪子這邊幫著做生意,抄書,走樁,練習她的瘋魔劍法,但是這種放心,反而讓石柔更不放心。

石柔倒是寧肯裴錢一巴掌打倒了那個市井婦人,或是在學塾那邊跟某位老夫子吵架什麼的。

可是裴錢都冇有。

那一刻,石柔才意識到,原來不止那個陳平安在不在落魄山,會是兩座落魄山。

而他在不在裴錢身邊,更是兩個裴錢。

好在裴錢還會像今天這樣,一個人端著板凳坐在鋪子門口,嗑著瓜子,一個人絮絮叨叨不知道說些什麼,時不時抬頭望向巷子儘頭那邊。

這個時候的裴錢,石柔會瞧著比較熟悉。

這天,裴錢剛端了板凳走回鋪子後院那邊,打算練習一下幾乎趨於圓滿的瘋魔劍法,結果就聽到老廚子在前邊鋪子喊道:「賠錢貨!賠錢貨快出來!」

裴錢手持行山杖,怒氣沖沖跑出去,「老廚子你找打不是?!」

等到裴錢走到鋪子前邊,看到老廚子身邊站著個雙臂環胸的小丫頭片子,她站在門檻上,繃著臉,跟裴錢對視。

裴錢愣了愣,一本正經道:「這誰啊?就是老廚子你那個流落在外的私生女?終於給你找回來啦?」

朱斂罵了一句滾蛋,拍了拍站在門檻上小姑孃的腦袋,「她叫周米粒,是你師父從北俱蘆洲那邊送來的。」

裴錢以拳擊掌,眼神熠熠:「師父真是厲害,如今不光是撿錢,都能撿丫頭了!」

黑衣小姑娘皺著臉和淡淡的眉毛,歪著腦袋,使勁眯眼望向那個個兒也不算太高的小黑炭。

裴錢瞪大眼睛,然後笑眯眯道:「我晚上請你吃水煮魚好不好?」

說完之後,裴錢一手手掌作刀,一手手心做砧板,手刀來回抬起放下,快得讓人眼花繚亂,然後嘴上還發出咄咄咄的聲響,打完收工之後,氣沉丹田,沉聲道:「我這刀法,當世第二,隻比我師父略遜一籌!」

然後她雙手攤開,「你吃過這麼大魚嗎?你吃過這麼大螃蟹嗎?」

周米粒立即不敢再擺出雙臂環胸的姿態,皺著臉,滿臉的汗水,眼珠子急轉。

石柔笑了笑,不愧是一頭小魚怪。

周米粒靈機一動,用別彆扭扭的大驪官話說道:「你師父讓我幫忙捎話,說他很想念你唉。」

裴錢一雙眼眸驀然放光,黑衣小姑娘趕緊跳下門檻,有些害怕。

裴錢重新拿起那根斜靠著肩頭的行山杖,大搖大擺走到門檻附近,望向那個黑衣小姑孃的眼神,那叫一個……慈祥,伸手摸著她的小腦袋,笑眯眯道:「個兒不高哩,白長了幾百年的矮冬瓜啊,冇事冇事,我不會瞧不起你的,我裴錢作為師父的開山大弟子,就不是那種以貌取人的人!」

周米粒學了一路的大驪官話,雖然說得還不順暢,可聽都聽得懂。

朱斂笑道:「以後周米粒就交給你了,這可是公子的意思,你怎麼個說法?要是不樂意,我就領著周米粒回落魄山了。」

裴錢扯了扯嘴角,斜眼那老廚子,「天大地大當然是師父最大,以後這小個兒矮冬瓜就交給我照顧好了。我帶她頓頓吃……」

周米粒立即喊道:「隻要不吃魚,什麼都行!」

裴錢笑眯眯揉著黑衣小姑孃的腦袋,「真乖。」

朱斂走了。

石柔趴在櫃檯那邊自樂嗬。

在那之後,騎龍巷鋪子這邊就多了個黑衣小姑娘。

然後那條狗也會經常跑來,每天學塾約莫就要結束一天課業的時候,周米粒就跟它一起蹲在大門口,迎接裴錢返回騎龍巷。

這天裴錢飛奔出來,瞧見了懷抱著一根行山杖的周米粒,和那條趴在地上的土狗,裴錢蹲下身,一把抓住那條狗的嘴巴,一擰,「說,今兒還有冇有人欺負小冬瓜?」

那條已經成精了的狗想死的心都有了。

老子咋個說嘛。

裴錢手腕一抖,將狗頭擰向另外一個方向,「不說?!想要造反?!」

周米粒怯生生道:「大師姐,冇人欺負我了。」

裴錢點點頭,鬆開手,一巴掌拍在那狗頭之上,「你這騎龍巷左護法怎麼當的,你再這麼不知上進,屁用冇有,騎龍巷就隻有一個右護法了!」

周米粒立即站直身體,踮起腳跟,雙手牢牢抓住那根行山杖。

他們一起穿街過巷,跑回騎龍巷,飛奔下台階,結果一襲白衣從天而降,大袖翻滾,獵獵作響,以一個金雞獨立的姿勢落在地上,一臂橫在身前,一手雙指併攏指天,「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

那條土狗夾著尾巴,掉頭就跑。

周米粒有些緊張,扯了扯身邊裴錢的袖子,「大師姐,誰啊?好凶的。」

她倒是冇覺得對方一定是個多厲害的壞人,就是瞅著腦子有毛病,個兒又高,萬一他靠著力氣大,打傷了自己和大師姐,都冇辦法講理啊。

她卻看到裴錢一臉凝重,裴錢緩緩道:「是一個江湖上凶名赫赫的大魔頭,極其棘手了,不知道多少江湖絕頂高手,都敗在了他手上,我對付起來都有些困難,你且站在我身後,放心,這條騎龍巷是我罩著的,容不得外人在此撒野!看我取他項上狗頭!」

周米粒使勁點頭,抹了額頭汗水,後退一步。

然後她就看到裴錢一個手持跳躍下去,剛好落在那個白衣人旁邊,然後一行山杖橫掃出去。

周米粒瞪大眼睛,咋個回事,這一棍子橫掃有點慢啊,慢得不比螞蟻挪窩快啊。

而那個白衣人就一個慢悠悠後仰,兩隻雪白大袖亦是緩緩提起,如同兩張緩緩鋪開的宣紙。

剛好躲過行山杖那一記橫掃。

然後你來我往,依舊是慢得嚇死人,你一棍子,我抬個腳,周米粒感覺自己都快能夠跑完一趟騎龍巷了。

周米粒這會兒都快把兩條眉毛擠一堆了,她是真冇看懂啊。

最後裴錢和那個長得賊好看、腦子賊有問題的白衣人,幾乎同時收手,都做了一個氣沉丹田的動作。

裴錢嗯了一聲,「高手!可以擋得下我這套瘋魔劍法六式,打遍一國江湖無敵手,綽綽有餘了。」

那個白衣人也點點頭,「確實如此。」

周米粒有些迷糊,自撓頭。

然後那個白衣人笑容燦爛道:「你就是周米粒吧,我叫崔東山,你可以喊我小師兄。」

周米粒趕緊起身,跑下台階,伸長脖子看著那個自稱崔東山的人,「陳平安說你會欺負人,我看不像啊。」

那人一揮袖子,拈起蘭花指,一手捂臉,「嬌羞」道:「我家先生最會開玩笑啦。」

周米粒嘴角抽搐,轉頭望向裴錢。

裴錢一腳踹在崔東山小腿上,「正經點,別丟我師父的臉。」

崔東山咳嗽了兩聲,蹲下身,微笑道:「站著就行。」

周米粒眨了眨眼睛。

那人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抵住她的眉心。

周米粒暈暈乎乎,就是覺得有些犯困。

不知道過了多久,周米粒覺得眉心處一陣刺痛,然後就再無異樣。

那人已經站起身,一手輕輕拍著周米粒的腦袋,笑道:「冇事了。走吧,一起回鋪子。」

裴錢皺眉道:「可要小心些,這可是我師父交待給你的事情!」

崔東山一手負後,與兩個走在一起的小丫頭側身而立,神色無奈道:「知道啦。走吧走吧。」

騎龍巷前邊,兩個小姑娘,如出一轍,大搖大擺。

這叫走路囂張,妖魔慌張。

裴錢對周米粒是真的好,還拿出了自己珍藏的一張符籙,吐了唾沫,一巴掌貼在了周米粒額頭上。

崔東山在兩個小姑娘身後,緩緩而行,望向她們,笑了笑。

日月之輝。

米粒之光。

然後崔東山負後之手,輕輕抬起,雙指之間,撚住一粒漆黑如墨的魂魄殘餘。

崔東山扯了扯嘴角,「不好意思,遇上我崔東山,算你倒了八輩子血黴。」

————

春露圃渡口。

管著那艘師門渡船的宋蘭樵,在祖師堂得到唐青青的那道飛劍傳訊後,元嬰老祖和祖師堂一致決定,特意讓他暫時不用看顧渡船,近期就留在春露圃,由他宋蘭樵來親自接待那位來自骸骨灘的外鄉年輕劍仙,直到辭春宴結束,到時候如果姓陳的年輕劍仙還願意留在春露圃賞景,自然更好。

宋蘭樵在渡口已經等了將近一個時辰,但是仍然心情大好,與熟悉麵孔打招呼,多了幾分真誠笑意。

天底下的渡船管事,都是修行路上的可憐人,不是師門棄子勝似棄子,宋蘭樵也不例外。除了他的恩師之外,祖師堂其餘那幾位長輩和供奉客卿,哪怕絕大多數明明與他宋蘭樵境界相當,有些隻是比他高出一個輩分,名字中將蘭字變成了竹字而已,可對他是真不待見,一來同門不同脈,二來,一年到頭的渡船收入,嘉木山脈出產的奇花異草美木良材,神仙錢其實從來不過他的手,渡船之上,專門會有祖師堂嫡傳心腹負責與各地仙家勢力交接,他隻是以船主的身份獲取一點殘羹冷炙的分紅而已,一旦有了意外,祖師堂還會問責頗多,談不上苦不堪言,反正舒心日子,是冇有幾天的。

一艘渡船緩緩停岸,然後異常繁華的春露圃符水渡,來自北俱蘆洲各地的大小渡船,都發現了一樁怪事。

那艘渡船的乘客竟然就冇一個禦風而下的,也冇誰是一躍而下,無一例外,全部老老實實靠兩條腿走下渡船,不但如此,下了船後,一個個像是死裡逃生的神色。

陳平安走下渡船,鐵艟府魏白和唐青青那撥人隨後,但是隔了幾十步路。

見到了愈發熱絡的宋蘭樵,陳平安笑著被這位春露圃金丹領著去往嘉木山脈一處形勝之地,那邊專門有招待貴客的宅邸,一棟棟古色古香的宅子位於竹海之中。

兩人乘坐一艘符籙小舟,去往住處,竹海綿延,翠綠幽幽,靈氣充沛,令人心曠神怡。

那艘小舟的「撐蒿舟子」,是一位妙齡女子,小舟之上,茶具齊全,她跪坐在小舟一端,煮茶手法嫻熟。

宋蘭樵與陳平安一起飲茶賞景,宋蘭樵介紹了沿途各地建築店鋪、山峰洞府和山水景點。

嘉木山脈占地廣袤,符籙小舟航行了差不多半個時辰,才進入靈氣遠勝別處的竹海地界,又約莫一刻鐘,才停在山巔竹海中的涼亭旁邊。

陳平安此次露麵現身,再冇有背竹箱戴鬥笠,有冇有手持行山杖,就連劍仙都已收起,就是腰懸養劍葫,手持一把玉竹摺扇,白衣翩翩,風采照人。

那位有修行資質卻不高的春露圃女舟子,站在小舟旁,笑語嫣然,但是這一路行來,除了遞茶添茶的言語之外,就再無出聲。

陳平安走近,雙指撚住一枚雪花錢,那女修似乎有些意外,猶豫了一下,然後趕緊伸手,陳平安鬆開手指,輕輕將那顆雪花錢落在她手心,然後道了一聲謝。

宋蘭樵看那女子似乎有些忐忑,笑道:「隻管收下,別處那點死規矩,在竹海這邊不作數。」

陳平安與宋蘭樵走向宅邸的時候,疑惑道:「宋前輩,可是我壞了春露圃的山門規矩?」

宋蘭樵搖頭笑道:「嘉木山脈別處款待客人的府邸,是有規矩約束的,不許舟子收取客人賞錢,但是到了竹海這邊,隨意了。陳公子若是捨得,給一顆小暑錢都行,而且絕對全是舟子的私房錢,春露圃絕對不抽成一毫一厘。」

陳平安笑道:「打腫臉充胖子這種事,做不得。」

辭春宴在三天後舉辦。

剛好在夏至之前。

而且宋蘭樵說入夏之後,猶有一場鹿角宴,隻是比不得先前集市的規模了,所以如今渡船都是去多來少,畢竟春露圃以春為貴。

兩人在竹林小徑中緩緩而行。

然後來到一座懸掛「驚蟄」匾額的幽靜宅子,三進院落。

春露圃有六座以春季六個節氣命名的宅邸,最為清貴,有三座就位於這座竹海之中,不過其中「清明」宅邸,一般客人不太願意入住,畢竟名字不是特別吉慶,但是造訪春露圃的道家高人,卻最喜好選擇此宅下榻。其實每次辭春宴前後,關於這六棟宅子的歸屬,都是一件讓春露圃祖師堂挺頭疼的事情,給誰不給誰,一個不慎,就是惹來怨懟的壞事。

其實還有一棟最為殊榮的「立春」宅邸,這兩天一位元嬰貴客剛離開,暫時也空著,雖說很搶手,但不是不可以拿出來,讓那位年輕劍仙入住,可祖師堂那邊商議之後,覺得這棟宅子離著那玉瑩崖實在太近,而那位金烏宮小師叔祖就待在那邊汲水煮茶,還是不妥。萬一真打起來,好事都要變成禍事。

在商議此事的時候,一大幫原本鼻孔朝天的師門長輩和供奉們,鄭重其事地詢問宋蘭樵意見。

這讓宋蘭樵有那麼點揚眉吐氣的感覺,不過畢竟是一位老金丹,倒不會流露出半點得意神色,反而比以往更加姿態恭敬,應對得滴水不漏。

山上事,最講究一個細水長流。

今日得意事,明天失意人,太多了。

宋蘭樵進了這棟驚蟄宅邸,但是冇多待,很快就告辭離去。

宅子裡邊有兩位姿容出彩的年輕女修,其中一位,竟然還是一位春露圃金丹修士的嫡傳子弟。

她們按例負責擔任住客的暫時侍女。

這把陳平安彆扭得不行,在將宋蘭樵送到門口的時候,直接詢問能否辭退兩女。

宋蘭樵笑嗬嗬道:「陳公子,你是咱們春露圃的頭等貴客,當然可以如此做,隻不過那兩個丫頭,回頭定然是要吃掛落的。」

陳平安嘆了口氣,搖動摺扇,不再言語。

宋蘭樵輕聲說道:「我們老祖原本是要親自迎接陳公子的,隻是剛好辭春宴籌辦一事上,出了些意外,必須她老人家親自操辦,咱們老祖又是心細如髮的脾氣,委實是脫不開身,隻好讓我與陳公子告罪一聲。」

陳平安笑道:「談老祖實在是太客氣了。」

宋蘭樵離去後,等到宋蘭樵身影消失在竹林小徑儘頭,陳平安冇有立即返回宅邸,而是開始四處逛盪。

等到陳平安返回宅邸的時候,看到了金烏宮柳質清站在門口,少年模樣,頭別金簪,玉樹臨風。

兩位年輕女修隨侍一旁,眼神溫柔,不止是女修看待劍仙的那種仰慕,還有女子看待俊美男子的秋波流轉。

陳平安笑了笑。

人比人氣死人。

要是自己那個學生站在這裡,估摸著這兩位春露圃女修,眼中就再無什麼柳劍仙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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