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選分類 書庫 完本 排行 原創專區
筆趣閣 > 仙俠 > 劍來 > 第八百八十三章 看酒

劍來 第八百八十三章 看酒

作者:烽火戲諸侯 分類:仙俠 更新時間:2024-03-28 09:49:34

-

一條屬於長春宮的南下渡船,中途會在龍州境內的牛角渡停靠。

曹晴朗來到裴錢屋子外,站在廊道中,輕輕敲門,說道:「是我。」

裴錢打開房門後,繼續在屋內六步走樁,隨口問道:「找我有事?」

這趟落魄山和京城的往返,裴錢在趕路的時候都覆了張少女容貌的麪皮,免得白白多出幾筆藥費開銷。

六步走樁,這是裴錢小時候,陳平安唯一冇有如何掩飾的「拳技」。

隻不過那會兒的小黑炭,瞧不上,覺得傻乎乎的,成天想著老魏和小白,送她一甲子功力,不吃苦,天上掉下來的絕世武功。

曹晴朗站在門口,「等你練完拳再來?」

裴錢神色古怪,道:「除了睡覺,我都在練拳。」

曹晴朗有些尷尬。

裴錢說道:「說話聊天,不會耽誤走樁。」

曹晴朗這才跨過門檻,輕輕關上門,坐在桌旁,給自己倒了一杯水。

大驪軍方渡船除外,幾乎每條仙家渡船供應的清水,都有講究,多是取自各個名泉,早年也不知道是哪個好事之徒,將一洲水之美者,分出七等。

比如青鸞國白水寺的珍珠泉,雲霞山龍團峰的一處潭水,據說水注杯中,可以高出杯麪而不溢,潭水甚至能夠浮起銅錢。還有曾經的南塘湖青梅觀,而桌上這壺水,就是長春宮獨有的靈湫,據說對女子容貌大有裨益,可以去魚尾紋,有奇效……

鄭大風當年還在落魄山看門那會兒,曹晴朗要進京趕考,參加會試,鄭大風就開始攛掇曹晴朗,一定要幫自己繞路多跑一趟長春宮,能買就是最好,花錢都買不著的話,偷也要偷幾壺靈湫泉水回家,到時候他大風兄弟必有重謝!

曹晴朗表明此次登門目的:「你除了當年跟先生一起離開藕花福地的那趟北遊,後來還曾獨自南下桐葉洲,我想與你討教一些沿途的風土人情,說得越詳細越好,所以可能會耽誤你練拳半天。」

裴錢記性之好,比起荀趣的那種一目十行、過目不忘,要更神仙。

曹晴朗記性不差,但是跟荀趣還能掰掰手腕,可要說跟裴錢比,真就是自取其辱了。

按照先生和小師兄的謀劃,落魄山會在今年末,最遲明年開春時分,就要在桐葉洲北方某地選址,正式創建下宗了。

在短短一年之內,先立上宗再建下宗,其實在浩然天下歷史上,之前隻有兩次。

做成這樁壯舉的兩位修士,分別是中土神洲的符籙於玄,以及金甲洲那個在大戰中選擇叛變的老飛昇境修士,完顏老景。

裴錢說道:「回頭我寫本冊子給你?」

曹晴朗笑著抬臂抱拳,輕輕搖晃,「如此更好,多謝大師姐了。」

本意是裴錢口述,曹晴朗取出筆墨紙硯,抄錄那本「遊記」。

如今他和裴錢都有了一件喜燭前輩贈送的「小洞天」,要比咫尺物品秩更高,所以出門在外,方便多了。

裴錢走樁不停,扯了扯嘴角,「得收錢,按字數結帳,一個字一文錢,如何?」

曹晴朗點頭道:「冇問題。」

早知如此,繞不開錢。

裴錢一次六步走樁間隙,從袖子裡摸出一大本「帳簿」,隨手丟給曹晴朗。

洋洋灑灑二十萬字,內容皆以蠅頭小楷寫就。

她明顯是早有準備,隻等曹晴朗開口討要。

看墨跡,多半就是在大驪京城的客棧裡邊臨時寫就的「遊記」。

曹晴朗翻了幾頁,頗感意外,裴錢除了描述沿途的各國疆域、山川河流,各地兵備寺觀、祥異等風土人情,竟然還涉及到了地方鹽鐵之類的物產,甚至抄錄了不少縣誌內容,夾雜有不少官府輿圖。

裴錢停下走樁,坐在桌旁。

紮丸子髮髻,高高的額頭。

整個人顯得乾淨利落,極有英氣。

她安靜望向窗外。

不是一個多好看的女子,但如今的裴錢,一定是個讓人見了就記憶深刻的女子。

窗外雲高雲低,裴錢看得有些失神。

師父曾經說過,書上文章是案頭之山水,天下山水是地上之文章,都可以快人眼目,陶冶情操,尤其後者,白看不收錢!

大白鵝也說過,學宗師大家而不得,還能是刻鵠不成尚類鶩,學明師名家而不得,就是畫虎不成反類狗了。咱倆運氣,頂呱呱的好哇,我之先生你師父,上哪兒找去?

收起心緒,裴錢轉頭望向曹晴朗。

曹晴朗察覺到裴錢的古怪眼神,疑惑道:「怎麼了?」

裴錢問道:「被小師兄搶走了宗主,你就冇點情緒起伏?」

曹晴朗灑然笑道:「當然會有點失落,不過更多還是鬆口氣。」

曹晴朗抬起手,輕輕拍了拍肩頭,「還是本事不夠,挑不起重擔嘛。」

「師父在你這個歲數,都快當上劍氣長城的隱官了。」

裴錢扯了扯嘴角,「聖人教誨,弟子不必不如師。我看你,懸。」

曹晴朗忍住笑,「聖人之所以如此教誨,更說明弟子不如師的情況更多,再說了,師祖不也在書上明明白白寫下那句『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道理之所以是道理,就在於話易懂事難行。」

裴錢不再多說什麼。

扯歪理,她在行。

算了,正兒八經講道理,說不過這個曹木頭的。

嗬,榜眼。

曹晴朗準備起身告辭,有了這本冊子,等自己到了桐葉洲,再循著書上路線,腳踏實地走上一遭,心裡就有數多了。

裴錢突然問道:「你打算何時結丹?到時候是請種夫子幫忙護關?」

曹晴朗隻得重新坐回椅子,說道:「在自家山頭,其實不用誰護關,等選址一事敲定,辦過了宗門典禮,我就在下宗那邊閉關結丹,用小師兄的話說,就是一開門,自家山上就立即多出個金丹,可以幫著下宗討個開門紅的好兆頭。」

裴錢笑嗬嗬道:「難怪半點不急。」

曹晴朗一笑置之。

而立不惑之間結金丹,甲子古稀之間修出元嬰,百歲到兩甲子之間躋身玉璞。

這是早年在藕花福地,陸先生給出的一份「山上考卷」。

曹晴朗在家鄉就開始按部就班修行。

加上種先生的指點,登山之路,走得不快,但是穩當。

三件本命物,在曾經的藕花福地,已算稀罕之物,但是相較於浩然天下的宗門嫡傳,品秩都不高,很不夠看了。

曹晴朗不是不可以更快破境,隻是冇必要,也確實如裴錢所說,不著急。

故而相對於一路破鏡勢如破竹的裴錢,不談治學,曹晴朗隻說修行一道,確實顯得十分黯淡無光了。

裴錢補了一句,「修行跟習武差不多,隻要有韌性,就有後勁,有後勁,就有機會後發製人。」

就像崔爺爺說的那個拳理,天下就數練拳最簡單,隻需要比對手多遞出一拳。

當年在劍氣長城,大白鵝曾經帶著他們兩個,私底下去城頭找過他們仨的那位左師伯。

登城途中,小師兄曾經打過一個比方。

浩然天下的酒鬼,就冇醒過。喝酒如飲水。

劍氣長城的酒鬼,從冇醉過。喝水如飲酒。

裴錢看得出來,左師伯很喜歡曹晴朗這個師侄,在城頭那邊,拉著曹晴朗問了許多問題。

曹晴朗的有些答案,讓左師伯皺眉,有些答案,又讓左師伯點頭而笑,最後不知曹晴朗說了句什麼,竟然讓左師伯很……意外,並且大笑不已。

當時裴錢跟大白鵝坐在稍遠的地方,她聽不真切那些問答的具體內容。

所以就問大白鵝,曹晴朗最後說了什麼。大白鵝複述了一句讓裴錢毛骨悚然的言語。

殺人須從喉嚨處著刀。

把裴錢給嚇了個半死。

怎麼,曹木頭這個看著老實憨厚,難道其實每天都憋著壞,準備遲早有一天要跟自己翻舊帳?

好在大白鵝解釋說是左師伯在跟曹晴朗問答治學一事。

那會兒的裴錢半信半疑,總覺得曹木頭焉兒壞,之後在師孃家裡,幾個人幫著師父一起篆刻印章掙錢,等到師父好巧不巧送了一把珍藏多年的刻刀給曹晴朗,小黑炭其實當時都嚇蒙了。

曹晴朗說道:「我本來以為你會趁機說幾句怪話的。」

裴錢揉了揉臉頰,扭頭望向窗外,伸了個懶腰,「又不是小孩子了,冇什麼意思的事。」

曹晴朗試探性說道:「這種閒聊,你總不至於記帳吧?」

裴錢笑嗬嗬道:「怎麼可能。」

她也冇說是可能什麼,不可能什麼。

裴錢冇來由想起劍氣長城的那個「師妹」。

郭竹酒,小名綠端。

當時郭竹酒個兒比裴錢高,兩人明爭暗鬥的時候,總是裴錢吃癟,說話的時候,郭竹酒總喜歡屈膝平視裴錢。

曾經抬起胳膊,一本正經問裴錢,不曉得你們浩然天下那邊的仙子姐姐,這兒有麼有腋毛,要是有,多久刮一次,用啥刮……

最讓裴錢吃不消的地方,還真不是這些話怎麼混帳,裴錢撩狠話、罵臟話,說那戳心窩子的話,小時候其實就很擅長,隻是長大之後,才消停了,也不知什麼時候就不再說這些,裴錢記得住所有事,唯獨這件事,好像從冇想過,也記不起來了。

而那個師妹郭竹酒,每次說話,跟裴錢問問題,都倍兒真誠。所以裴錢當年真心拿她冇轍。

即便是如今想起,裴錢還是有幾分頭疼。

在劍氣長城,裴錢被郭竹酒氣炸了好多次,關鍵都是些悶虧,所以她曾經偷看過郭竹酒的心境。

是一大群的七彩鳥雀,它們要麼全部寂靜不動,要麼所有振翅群飛。所以郭竹酒能不胡思亂想?

曹晴朗輕聲道:「還是擔心先生?」

裴錢搖頭說道:「有師孃在,何況先生身邊還有喜燭前輩,冇什麼不放心的。」

再說了,天底下最讓人放心的人,就是自己的師父啊。

曹晴朗欲言又止。

先生實在太周全了,很多事情,早早就想到了。

比如在劍氣長城那邊,私底下就與曹晴朗說好了,以後如果你們倆站在一起,我會表現得更偏心些裴錢。

其實這都冇什麼。

讓曹晴朗哭笑不得的,是先生很快又補上一句,「先生好像確實更偏心她,是不是都不用假裝了?」

最後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先生忍住笑說道:「別怪先生啊,誰讓她是女孩子,你是男孩子。」

裴錢回過神,敏銳發現曹晴朗的心境異樣,就回了一個怎麼了?

曹晴朗笑道:「冇什麼。」

渡船這邊,有人用上了聚音成線的武夫手段。

「冒昧問一句,可是鄭宗師?」

裴錢微微皺眉,轉頭望向一處。

見曹晴朗投來探詢視線,裴錢解釋道:「是那個魚虹,不知怎麼發現我了。」

曹晴朗問道:「對方是有意尾隨?」

裴錢搖頭道:「應該是湊巧同船南下。」

其實魚虹在登船時,裴錢就有所察覺了。這位出身舊朱熒王朝的江湖名宿,刻意收斂那份宗師氣勢,壓境在了遠遊境。

裴錢解釋道:「聽說魚虹早年一位嫡傳弟子,好像跟咱們玉液江那位水神娘娘,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露水姻緣。還有更出奇的傳聞,說魚虹的這位得意弟子,有個有道侶之實、無夫婦名分的紅顏知己,女子是位山上的金丹地仙,精通水法,因為玉液江水府旁的一處仙家洞窟,是一處適宜修行水法的風水寶地,結果不知怎麼到最後,武夫、地仙、水神三個,鬨得相互間都老死不相往來了。不過這些亂七八糟的,都是江湖上的小道訊息,做不得準。所以魚虹會乘坐這條渡船,合情合理,並不突兀。」

曹晴朗點頭道:「後者可能性更大。」

紅燭鎮是三江匯流之地,如今更是大驪最重要的水路樞紐之一,被譽為流金淌銀之地,不過三條江水,水性各異,繡花江水性柔綿,靈氣充沛且穩定,此外雖然名為衝澹江,但其實水運洶洶,水性雄烈,湍悍渾濁,自古多洪澇水患,經常白晝雷霆,最難治理,而且按照大驪地方府誌縣誌的記載,以及曹晴朗蒐羅的幾本古神水國正史、野史,書上有那「此水通海氣」的神異記載,這條江水的神位空懸多年,化名李錦的書鋪掌櫃,作為衝澹江新任江水正神,算是跟落魄山關係最親近的一個。

玉液江最為河床彎曲,故而水性無常,不同河段的水運濃鬱極為懸殊,所以既有靈氣貧瘠如「無法之地」的河段,也有靈氣充沛的山水形勝秘境,都被水神娘娘葉青竹開辟出數座修道府邸,也是玉液江一筆不小的進帳。

裴錢瞥了眼曹晴朗。

你一個正人君子,江湖緋聞知道得比我還多?

曹晴朗隻得解釋道:「是聽鄭叔叔說的,兩個原本關係親近的女子,最後反目成仇,往往隻有一種情況,因為一個男人。」

關於對鄭大風的稱呼,如果按照鄭大風的說法,是他跟曹晴朗,反正年紀差不多,相貌更是瞧著相近,站一塊兒,很容易被誤認為是失散多年的親兄弟,所以喊他一聲鄭大哥就行了,要是喊鄭叔叔,就把他喊老了,冇人會信的。

要知道那會兒的曹晴朗,剛剛離開藕花福地,還是個少年。

反正曹晴朗打定主意,見麵了就隻是喊鄭叔叔。

反而是陳靈均,一口一個大風兄弟,喊得無比熟稔,勾肩搭背,經常還冇聊幾句,就對視一眼,然後一大一小,叉腰大笑。

裴錢說道:「鄭叔叔在飛昇城酒鋪那邊當掌櫃,肯定不會寂寞的。」

裴錢再次皺眉,以心聲說道:「對方找上門來了。除了魚虹,還有四人,都是練家子,不過境界都不高。其中兩人,聽呼吸和腳步聲,應該與魚虹是一脈的武夫,至於他們的身份是魚虹的嫡傳還是徒孫,暫時不好說。」

稍加思索,仔細翻檢記憶一番,裴錢好像有些訝異,她猶豫了一下,就摘了麪皮,露出真容。

一行人從渡船頂樓走到一層甲板。

為首之人,白髮蒼蒼,身材魁梧,氣勢雄健,老人比起北地男子還要高出半個頭,正是寶瓶洲武評四大大宗師之一,魚虹。

京城火神廟那場名動一洲的擂台比武,魚虹勝了周海鏡。

讓這位老宗師的江湖聲望,一下子到了頂峰。

據說不下十個山上門派,盛情邀請魚虹擔任供奉或是客卿。

魚虹一百五十歲的高齡,在舊朱熒王朝成名已久,朝野上下,無人不知,名氣半點不那些元嬰境劍仙差。

徒子徒孫一大堆,隻是如今還冇有所謂的關門弟子。一般來說,一個上了歲數的老人,不收關門弟子,隻有兩種情況,要麼自認還能活很多年,要麼就是一直找不到心儀的弟子人選,找不到一個可堪大用的繼承衣缽者。無論是山上山下,無論百姓人家還是天潢貴胄,麼兒最受寵,幾乎是定例了。

魚虹此次登船,之所以冇有從大驪京城直接返回寶瓶洲中部的自家門派,是打算走一趟披雲山和玉液江,之後再去一趟西嶽地界,對那素未蒙麵的北嶽山君魏檗,魚虹神往已久,至於那位水神娘娘葉青竹,與自己一位弟子間的愛恨糾纏,魚虹冇打算化解,這趟造訪水神府,是奔著談一樁買賣去的,南邊有幾個山上朋友,打算在玉液江那邊聯袂修行甲子光陰,等於包圓了玉液江的那幾處神仙洞窟,一般人居中斡旋,葉青竹未必肯賣這個麵子,自己露麵,不敢說一定成事,終究還算把握不小。

期間剛好可以拜會一下那位落魄山的年輕劍仙。

一個如今在寶瓶洲大名鼎鼎、可謂如日中天的風流人物。

一個能夠跟搬山老猿換拳的修道之人,定然是一位山巔境武夫無疑了,不然扛不住正那位陽山護山供奉的凶狠拳腳。

畢竟那位年輕山主,還是「鄭清明」的師父。

可要說對方是傳說中的止境武夫,魚虹暫時心存懷疑。

既是劍仙,又是止境?天底下的好事,總不能被一個人全占了去。

更大可能,還是那陳平安洪福齊天,被他找到了個在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鄭撒錢」當弟子。

所以如果可以的話,魚虹打算與那個年輕山主切磋一二。

當然前提是對方肯點頭,不願意的話,魚虹也就隻能作罷,再托大,魚虹還不至於覺得自己這位大驪一等供奉,能夠讓一位浩然天下的年輕宗主,如何高看一位上了歲數的九境武夫。

何況對方似乎脾氣不太好,山上已經有些沸沸揚揚的傳言,此人竟然在那眾目睽睽之下,都做得出手刃袁真頁的勾當。

此事也就是幸虧正陽山關閉鏡花水月,足夠及時,不然如今正陽山修士要更加抬不起頭。

魚虹的兩位嫡傳弟子,一男一女,都很年輕,三十來歲。

身邊還有兩位江湖人,哪怕都是滿頭霜雪的老者了,可在魚虹這邊,還是地地道道的晚輩,與各路豪傑差不多,如今都被招徠,成為魚虹自家門派中人了。

魚虹一行人來到一條廊道,見著了一位站在門外等候的年輕女子。

魚虹稍稍快步上前,抱拳笑道:「此次不請自來,冒昧拜訪,還望鄭宗師海涵。」

裴錢迅速掃了一眼其餘四位純粹武夫,不露聲色,抱拳還禮,「有幸得見魚老前輩。」

魚虹誤以為對方是聽聞自己與周海潮要比武的訊息,就喬裝打扮,悄然入京,悄然觀戰。

拳怕少壯,魚虹不得不服老幾分。

不談眼前這個神華內斂的裴錢,即便是贏了周海鏡一場,可是魚虹心知肚明,不出十年,自己就肯定不是周海鏡的對手了。

所以趁著自己一把老骨頭,還有點氣力和心氣,儘量為這些嫡傳弟子們鋪路,江湖裡的,官場上的,山上的。

魚虹笑著伸手,「介紹一下,龍山派庾蒼茫,大澤幫竺奉仙,他們都是我相識已久的江湖好友,前不久被我親自邀請擔任自家門派的長老。」

兩人都是金身境武夫。

其實這就是魚虹幫人架高梯了,庾蒼茫和竺奉仙兩人,雖然都是拳壓數國、聲名遠播的武夫,可在魚虹這邊,還真不至於什麼親自邀請。不同於十幾個入室弟子出師後在外開創的八個江湖門派,魚虹自己創建的伏暑堂,門檻極高,一向求精不求多,連同嫡傳、長老以及各色成員,隻有五十餘人,更像是一座山上仙府的祖師堂。

魚虹繼續介紹道:「至於這兩個孩子,是我不成材的弟子,嚴官,黃梅。」

那對年輕男女異口同聲道:「見過鄭前輩。」

他們對這個真名「裴錢」的女子,都充滿了好奇。

還有一種帶著敬畏的仰視。

裴錢說道:「前輩二字不敢當,你們喊我裴錢就行了。」

兩個六境武夫的年輕男女,哪敢對眼前女子直呼其名。

宗師前輩與你客氣,晚輩就真的不客氣,那不叫耿直,叫傻。

關於這位綽號「鄭撒錢」女子大宗師的歲數,一直是個謎。

有說是四十來歲的,也有說是半百歲數了,更有說她其實已經年近百歲,類似南邊桐葉洲的那個黃衣芸,隻是因為保養得體,駐顏有術。

反正就是個橫空出世的強橫之輩,當初她以一種近乎無敵之姿,現身中部大瀆戰場,出拳之重,手段之狠,

大瀆戰場之上,她好像永遠孤身一人,刻意揀選蠻荒大軍大陣極為厚實的凶險之地。

因為怕誤傷己方陣營修士。

唯一的例外,是她出拳救人,經常硬生生鑿出一條鮮血淋漓的道路,帶人一起離開戰場。

所以「鄭錢」如今在寶瓶洲的名聲之好,估計三個魚虹都比不上。

如果與魚虹問拳之人,是鄭錢而非周海鏡,別說什麼街巷的人頭攢動,估計火神廟附近的所有屋舍,都能被看客們坐塌了。

尤其是大驪京城那幫公子哥、世家子,連同那幫去過沙場的將種子弟,一個個提及「鄭錢」,那份仰慕之情,無以復加,反正誰敢說鄭錢不美就跟誰急。

尤其是嚴官,曾經有幸親眼見過「鄭錢」在沙場上的出拳。

在一處大軍集結的蠻荒大陣之中,有身姿纖細的女子驀然從天而降,再一個眨眼功夫,便天地清明瞭,方圓百丈之內,倒地者皆死無全屍,站立著唯有女子武夫。

故而在嚴官心目中,眼前女子,宛如天人。

以至於先前抱拳致禮之時,嚴官的手臂和嗓音,都有些不可抑製的顫抖。

裴錢問道:「魚老前輩,是有事相商?」

魚虹笑道:「確實有事要與鄭宗師商量,這次我們會在牛角山渡口下船,打算拜訪落魄山,不知陳山主如今是否在山上?」

裴錢說道:「我師父喜歡一個人行走江湖,行蹤不定,當下師父在不在落魄山,我也不敢確定。」

魚虹點頭道:「無妨,渡口停靠渡口,我下船後會先走一趟披雲山,屆時勞煩鄭宗師派人給個訊息。」

裴錢笑著點頭。

派人?

我能使喚誰?

騎龍巷的左右護法?

小米粒膽兒小,可不敢出門。至於另外那條,成天四處浪蕩,都冇個影兒的。

大驪宋長鏡,魚虹是根本不敢問拳,會死。

麵對這個裴錢,反正必輸,魚虹是不願白送一場名聲給她。

落魄山,實在是深不見底。

客卿魏晉。風雪廟大劍仙,寶瓶洲劍道第一人。

還有那個在老龍城戰場遞劍的劍仙「餘米」。

不知怎麼就從北嶽披雲山轉投了落魄山。

再加上那撥至少是遠遊境的純粹武夫,

武運之盛,冠絕一洲。

這麼個宗門,確實值得讓魚虹放低身架,主動結交幾分。

裴錢看了眼那個竺奉仙,猶豫了一下,還是冇說什麼。

對方冇有認出自己,但是裴錢卻認得這個大澤幫的老幫主。

當年跟著師父一起遊歷青鸞國金桂觀,當時正好碰到了觀主張果收徒,避雨時碰到了兩撥江湖中人,一方來自雲霄國胭脂齋,再就是青鸞國的大澤幫,其中就有老幫主竺奉仙,大名鼎鼎的江湖魔頭。

當時還有兩個少女,分別叫竺梓陽和劉清城。前者鵝蛋臉,一說話就喜歡臉紅,她有把隨身攜帶的裁紙刀,名「蕞爾」。

另外那個圓圓臉,說話很有嚼頭的,隨她爺爺。

在那青鸞國的青要山,山中有座歷史悠久的金桂觀,觀內種植有六棵老桂樹,曾有雲遊仙人道破天機,月中種。

樹下石桌的棋盤,縱橫十八道,據說是風雷園李摶景以劍氣刻出。觀內道士隨緣贈送的桂枝傘,比較值錢。

魚虹都冇有說落個座喝個茶什麼的,直接就帶人告辭離去。

光是這麼一出,就等於給足了「鄭錢」極大的麵子。

裴錢便一路陪同,走出那條廊道才停步。

黃梅發現師父回去的時候,好像心情不錯。

裴錢返回屋子,曹晴朗在那邊翻書看。

冇過多久,一襲青衫從渡船視窗那邊貓腰掠入屋內,飄然落地。

裴錢和曹晴朗先後起身,各喊各的,「師父。」「先生。」

小陌隨後憑空出現在陳平安身邊。

陳平安坐在椅子上,曹晴朗像個木頭冇動靜,裴錢已經倒了兩碗水給師父和喜燭前輩。

小陌與裴錢道了一聲謝,從桌上拿起水碗,雙手端著,站著喝水。

陳平安笑道:「冇事,就是來送送你們,很快就回京城的。」

裴錢說道:「師父,我剛纔遇到了大澤幫的那位竺老幫主。」

陳平安點頭道:「我剛纔與小陌在雲中隱匿身形,遠遠看見了的,等下會去打聲招呼。」

在昔年一場場的遊歷途中,陳平安有過很多的江湖相逢。境界有高有低,為人有好有壞,做事有講究和不講究的,性情各異,但都是陳平安心目中的江湖和江湖人。

陳平安一手持碗,單手托腮,看了眼裴錢,又看了眼曹晴朗。

當師父和先生的青衫男人,眯眼而笑。

陳平安隨後將那個源自大驪皇宮的猜想,明白無誤告訴兩人,讓他們回了落魄山就提醒崔東山,桐葉宗下宗選址一事,要小心再小心了,早先越是認可的適宜之地,越要思量復思量,免得著了中土陸氏的道。順便大致說了那場酒局的過程。

裴錢是默默記住了中土陸氏,以及陸尾那個名字。

曹晴朗則是問道:「中土陸氏此舉算不算違禁?」

陳平安笑道:「陰陽家嘛,做事情比較滑頭,在兩可之間,雙方真要吵到文廟那邊,也是一筆糊塗帳,就算我們吵贏了,打在中土陸氏身上的板子,還是不會太重。」

說到這裡,陳平安抬起一隻手掌,「所以不如自己來。到時候雙方再去文廟那邊吵。」

裴錢咧嘴一笑。

陳平安突然側耳聆聽,一口喝完杯中茶水,起身笑道:「不曾想還有熱鬨可瞧,那個黃梅好像跟人打起來了。你們忙自己的,我看完熱鬨,再與竺老幫主敘過舊,下船就不跟你們打聲招呼了。」

曹晴朗跟著起身,以心聲說道:「先生,我身上那件喜燭前輩贈予的『小洞天』,其實意義不大,大材小用了,如今我們落魄山商貿往來愈發頻繁,先生不如交給未來的風鳶渡船管事,可以拿來擱放一些山上珍貴的天材地寶。」

陳平安笑著婉拒道:「先生自有打算,不差你那一件。」

隨後陳平安帶著小陌離開屋子,去湊熱鬨。

等到師父離開後,裴錢疑惑道:「你剛纔與師父偷偷說了什麼?」

曹晴朗一本正經道:「就是讓師父保重身體。」

裴錢眯眼道:「少來,說!是不是在師父那邊告我的刁狀了?」

曹晴朗擺手道:「這就是大師姐冤枉人了。」

裴錢正要說話,曹晴朗笑道:「不相信的話,可以自己問先生去。」

走在廊道中,小陌笑道:「先前看那魚虹下樓梯之時,出場架勢,感覺比小陌認識的一些老朋友,瞧著更有氣魄。」

陳平安說道:「這就叫目空一切,顧盼自雄。聽著像是貶義,其實對武夫而言,不是什麼壞事。」

小陌點頭道:「學到了。」

原來是有人想要與魚老宗師問拳,竟然還帶了份生死狀。

其實那箇中年人就隻是個底子不錯的六境武夫,不過在那地方小國,也算一方豪傑了。

這就是魚虹的樹大招風了,冇有什麼需要簽生死狀的江湖恩怨,隻是對方篤定德高望重的魚虹不會出拳殺人,等於白掙一筆江湖聲望,捱了一兩拳,在床上躺個把月,耗費些銀兩,就能贏取尋常武夫一輩子都攢不下的名聲和談資,何樂不為。隻不過江湖門派,也有應對之法,會讓開山弟子負責搭手接拳,所以一個門派的大弟子,就像那道山門,負責攔住牛鬼蛇神。今天魚虹就派出了黃梅,再讓嚴官在旁壓陣,魚虹自己則走了,對那場勝負毫無懸唸的比試,看也不看一眼,老宗師隻是聚音成線暗中提醒黃梅,出手別太重。

黃梅聽明白了,師父的意思,就是自己的出拳,別太輕了。渡船一樓這邊早已人滿為患,樓梯那邊都站滿了人,陳平安隻得在人群後邊,踮起腳尖,遠遠看著那場比試。

如果不是這場比試,陳平安還真不知道長春宮渡船的生意如此之好。

一條穿雲過霧的仙家渡船,如果不談物資運轉的商貿營收,船上大小屋舍客滿,簡直就是夢寐以求的情況,其實很少見,一年到頭平攤下來,能有六成,渡船收入就已經極為可觀了。陳平安如今自家就有兩條渡船,一條能夠跨越半洲山河的翻墨,一條可以跨洲遠遊的風鳶,兩條渡船的航行路線,就是實打實的兩條財路,陳平安都得算將生意做到南婆娑洲去了,反正那兒有條極為粗壯的大腿,龍象劍宗。所以陳平安琢磨著是不是讓米大劍仙,在龍象劍宗那邊撈個記名供奉的身份,但凡遇到點事情,就直接報名號。

小陌對這類比武提不起什麼興趣,輕輕抬手,打著哈欠。

就像兩隻剛出籠的雞崽兒,你啄我一下,我啃你兩下的。

自家公子倒是看得用心,好像對那個黃梅的拳法路數,比較感興趣。

陳平安通過這場觀戰,看出了些端倪,出拳果決,與出拳陰狠,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拳路。

武夫身上一有拳意,尤其是六境武膽一生,就會各有氣象。

那個嚴官是以自身性情壓製拳法浸染,黃梅卻是性情就與師門傳下的拳路天然契合,所以兩者越往後,拳技高低就越懸殊。

由此可見,從伏暑堂走出去開枝散葉、自成一派的武夫,都不是什麼省油的燈。

不過那女子到底是出身名門大派,所以雖然出拳不輕,但是極有分寸,打在對方身上的那些拳招,絕不碰那些死穴,也不落在大穴位上邊,隻挑選一些無關輕重的身體穴位,那麼對方在比試落敗過後,估計都察覺不到那些落下的病根和後遺症,十分神不知鬼不覺了。

等黃梅最後一拳遞出,中年男子差點就要雙腳離地倒飛出去,結果被她笑著伸手拽住胳膊,說了句承讓,所以後者隻是一個身形搖晃,強壓下一口淤血,與那黃梅抱拳認輸。

黃梅鬆開手,「多有得罪。」

男子冇能與魚虹問拳,好歹與魚虹的嫡傳弟子切磋一場,雖然受了點傷,仍是心滿意足。

隻是身上那些積攢起來的細碎傷勢,會不會在體內哪天突然如山脈連綿成勢,依舊渾然不覺。

而渡船之上觀戰的看客,幾乎都是不諳拳腳廝殺的山上練氣士,何況看熱鬨誰嫌大。

人群漸漸散去。

竺奉仙在跟庾蒼茫站在船頭那邊閒聊,對於那場比試,都冇有在意。

江湖人出門在外,眼中所見多是江湖事,

之前大驪京城的火神廟擂台比武,他們兩個老友,都冇有去觀戰,而是去菖蒲河那邊找花酒喝去了,可惜都是些清倌,隻能看不能摸,據說能否帶走,各憑本事,得看客人兜裡的銀子,竺奉仙手邊倒是不缺銀票,不曾想那兩位在酒桌唱曲兒助興的妙齡清倌兒,估計是覺得倆客人實在是太老了點,所以隻是笑著不言語,假裝冇聽懂竺奉仙的暗示。

在那大驪京城,竺奉仙也不敢造次,就隻是摸出一顆金錠當賞錢的時候,趁機摸了摸那女子的白嫩小手。

冇法子,之前竺奉仙打賞銀錠的時候,兩個女子眼皮子都冇搭一下。

與老友走出酒樓後,竺奉仙走在菖蒲河邊,不由得感慨一句,金貴,眼睛裡瞧不見銀子。

庾蒼茫此刻瞥見那嚴官與黃梅走上樓梯,聚音成線道:「憋屈。早知道是這麼個結局,打死都不加入伏暑堂了。這事情確實怨我,拉著你一起倒黴。」

說是幫派長老,其實半點實權冇有,更多時候,就是給那兩娃兒餵拳。

嚴官倒還好,出拳有些分寸,為人還算厚道,隻是那個瞧著眉眼嬌柔的小娘們,下手才叫一個狠辣,簡直就是將他們兩個當會走路的木樁子打。

隻是不得不承認,黃梅的武道成就,一定會比師兄嚴官更高。

雖然如今纔是六境,卻是奔著遠遊境去的。反觀那個嚴官,極有可能這輩子就是止步金身境了,將來至多是外派到某個師兄的門派,美其名曰歷練人情世故,實則就是與一大堆的江湖庶務打交道。

竺奉仙笑道:「大丈夫能屈能伸,無所謂了,就當是混口飯吃。想開點,給飯吃的人臉色不好看,算不得什麼,桌上的那碗飯不難吃,就成了。」

船頭這邊,緩緩走來兩個不速之客,看樣子,就是奔著他們倆來的。

其中一襲青衫,率先抱拳笑道:「竺老幫主,青鸞國一別,多年不見了,老幫主風采依舊。」

那行走時落後半個身位的年輕扈從,就跟著抱拳。

竺奉仙依稀認出對方有幾分眉眼相熟,試探性問道:「可是金桂觀萍水相逢的那位……陳公子?」

其實是陳仙師了,隻不過竺奉仙冇覺得這位山上神仙,反而覺得是個江湖中人。

當年一場萍水相逢,竺奉仙還讓這位陳仙師一行人,住在大澤幫出人出錢剛剛建好的宅子裡邊,雙方算是很投緣了。

陳平安爽朗笑道:「老幫主好眼力!」

竺奉仙放聲大笑,一把抓住陳平安的胳膊,「走,去二樓喝酒去,我屋子裡邊有山上的好酒!從大驪京城買來的,都捨不得給庾老兒喝。」

陳平安問道:「是那個有錢都買不著的長春宮仙釀?」

二樓?

魚虹師徒三人,好像是在三樓下榻,各有雅間。

當然可能是長春宮的三樓屋舍,數量太少,即便有神仙錢也買不來。

竺奉仙瞪眼道:「陳公子,你要是這麼聊天,可就冇有朋友了。」

陳平安被拽著走,笑道:「老幫主冇有,我手頭湊巧有幾壺啊,不過是最便宜的那種。」

竺奉仙點頭道:「好,陳公子這個朋友,我就當剛認識,交定了!」

小陌跟在陳平安身後,見那個叫庾蒼茫的純粹武夫,朝自己投來一抹探詢視線,小陌麵帶微笑,點頭致意。

到了二樓屋子,在公子與兩位江湖朋友走向酒桌,走在最後邊的小陌就輕輕關上房門。

竺奉仙落座後,笑道:「魚老宗師一開始是想讓我們住樓上的,隻是我和庾老兒都覺得冇必要花這份冤枉錢,如果可以的話,我們都想要住一樓去了,隻是魚老宗師冇答應,陳公子,乘坐這長春宮的渡船,每天開銷不小吧?」

陳平安笑著點頭,「所以跟竺老幫主一樣,冇捨得住在頂樓,那兒風太大,一個不留神,就颳走兜裡的錢了。」

一直沉默的庾蒼茫會心一笑。

竺奉仙深以為然,嘖嘖不已,「要說錢財的開銷,何止是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真心比不得你們這些山上神仙。」

陳平安轉過頭,拍了拍小陌的胳膊,笑道:「小陌,竺老幫主酒量極好,你等下記得幫我擋酒。」

原本打算就那麼站著的小陌這才落座。

竺奉仙去取出兩壇酒,期間看了眼庾蒼茫,後者不露痕跡地搖搖頭。

竺奉仙倒滿了四杯酒,小陌身體前傾,雙手持杯接酒,道了一聲謝。

一開始聊得還算含蓄,多是陳平安問了些竺奉仙這些年的近況,還有老幫主那個孫女在金桂觀的修行事。

等到幾杯酒下肚,就聊開了,竺奉仙舉起酒杯,「我跟庾老兒算是上了歲數的,你跟小陌兄弟,都是年輕人,不管如何,就衝咱們雙方都還活著,就得好好走一個。」

各自飲儘杯中酒,竺奉仙又倒滿酒。

陳平安抿了一口,問道:「老幫主是在戰場上拚殺出來的破境?」

竺奉仙灑然笑道:「僥倖而已,不值一提。」

然後老人指了指庾蒼茫,「這個庾老兒,才值得說道說道,以雙拳打殺了一頭妖族的地仙修士,算一條真漢子。」

庾蒼茫搖頭道:「戰場上踩了狗屎運,碰巧撿漏而已,貽笑大方。要是一場捉對廝殺,就得互換戰功了。」

一個有錢還買得著、而不是買得起長春宮仙釀的年輕仙師。

大致什麼來頭,庾蒼茫心裡有數。

在山上,一個譜牒仙師暫時的境界高低,修為什麼的,不代表一切。

隻聽那個與竺奉仙相識於多年之前的年輕人,主動與自己敬酒,「死人堆裡撿漏,怎麼就不是真本事了,庾老前輩,就衝這句話,你老人家得乾完一杯,再自罰一杯。」

竺奉仙笑罵道:「趕緊的,兩杯酒都得喝乾淨了,記得別手抖養魚,磨磨唧唧跟個娘們似的。」

長春宮的酒水,據說是最能養傷的仙釀,比起一般仙府酒水更能裨益體魄,在山上都是有價無市的好東西,庾蒼茫在戰場上落下了病根,一直冇能痊癒,不然也不至於投奔魚虹,所以今兒多喝一杯是一杯。

至於他們兩個為何不去大驪朝廷,撈個末等供奉噹噹,家家有本難唸的經。

其實桌上這兩壺仙家酒釀,就是竺奉仙在大驪京城專程為庾蒼茫買來的療傷藥酒,隻是不曾想竟然在渡船上遇到了朋友,竺奉仙一個高興,就不小心忘了這茬,所以方纔取酒的時候,眼神纔會有些歉意,隻是庾老兒本就是個大氣的人,根本不介意就是了,不然兩人也當不成朋友。

桌上兩壇酒水喝得差不多了,小陌其實就冇喝兩杯,陳平安此刻身前的酒杯裡還有。

陳平安轉頭笑道:「小陌。」

小陌便取出兩壺酒水,輕輕放在桌上,然後起身負責倒酒。

先前公子一拍胳膊,就將兩壺酒悄悄轉交到了他手上。

竺奉仙和庾蒼茫都是老江湖,隻當故意冇看見小陌的取酒動作,極有可能是從方寸物中取出的兩壇酒了。

竺奉仙提起酒杯,嗅了嗅,笑問道:「莫非真是長春宮的酒水?」

長春宮的女修,可是出了名的眼高於頂。仙府既是位於大驪龍興之地,更有傳聞,如今那位大驪太後,在她還是皇後孃孃的時候,曾在長春宮結茅修養。所以長春宮譜牒修士出門在外,是天然高人一頭的。就像竺奉仙,即便是一位金身境武夫,也能湊夠神仙錢,但是想要買長春宮的仙釀,都找不到門路。

陳平安笑道:「山上朋友多,冇辦法的事情。」

竺奉仙一時語噎,他孃的,這些個譜牒仙師,說話就是氣人。

竺奉仙抿了一口酒水,「陳公子,當年冇多問,畢竟認識冇多久,若是一味刨根問底,顯得我居心叵測,如今得多嘴一句了,到底是出身山下的某個豪門世家,還是在哪座山上仙府高就?」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改變了主意,選擇如實說道:「一直都在大驪龍州的那個落魄山。」

竺奉仙當場一口酒水噴出來。

老人既心驚那個答案,又心疼這一口仙釀。

小陌輕輕揮袖,驅散那些朝公子那邊噴去的一大口酒水。

陳平安笑問道:「老幫主和庾先生,就冇看過那場鏡花水月?」

竺奉仙搖頭道:「那玩意兒多耗錢,而且還是山上的神仙錢,花裡花俏的,我跟老庾既冇興趣,兜裡也冇那閒錢,平時又冇臉去蹭誰的鏡花水月,魚老宗師的兩位高徒,倒是好這一口。一個看仙子,一個看劍仙,不亦樂乎。聽說黃梅每次瞧見那個風雪廟的魏大劍仙,就要犯花癡。在她的屋子裡邊,還請山上的丹青妙手,畫了一幅魏大劍仙的掛像……」

庾蒼茫看竺奉仙越說越不著調,趕緊在桌子底下輕輕踢了一腳老友,提醒他別喝酒就犯渾。

陳平安點頭道:「難怪。」

然後陳平安舉起酒杯,「今天就喝這麼多。」

小陌一起舉杯。

竺奉仙端起酒杯,小心翼翼問道:「陳公子是那落魄山的譜牒仙師吧?可是祖師堂嫡傳弟子?」

「先別急著喝酒,等我說完。」

陳平安笑著伸出一隻手,攔阻竺奉仙的喝酒,「是譜牒仙師,也是落魄山的山主。」

竺奉仙愣了愣,然後大笑起來,樂不可支,一手端酒碗,一手指了指對麵的陳公子。

好小子,賊風趣。

竺奉仙說道:「陳公子,咱們這纔剛開喝,收著點嘮啊。」

在桌子底下,庾蒼茫趕緊踹了那個傻了吧唧的竺奉仙一腳。

對方既然是一位山中修道的仙師,在山上,這種事情,能隨便開玩笑?

就像你竺奉仙,膽子再大,敢在江湖上,敢逢人就說自己是魚虹?

所以等到那個青衫男子喝完杯中酒,伸手覆住酒杯,笑著說就先餘著了。

竺奉仙都還做夢一般,隻是起身相送,忘記了攔著對方繼續喝啊。

陳平安跨過門檻,走到房門那邊,抱拳告別,「竺老幫主,庾老先生,都別送了。」

最後還是小陌帶上了房門。

屋內,片刻之後。

「庾老兒,來,給我一拳。」

「庾蒼茫!老子幹你孃,你還真打啊?!」

走下樓梯,小陌笑道:「公子,我有個問題想要問。」

這次小陌學聰明瞭,冇有那句「當講不當講」。

陳平安說道:「隨便問。」

小陌問道:「公子這麼照顧旁人,不會覺得累嗎?」

公子今天請那兩位老武夫喝的酒,好像叫百花釀,根本不是什麼長春宮酒水。

而且大概是因為聽到了庾蒼茫的那件事,公子今天纔會自報身份,當然不是故意端什麼架子,而是江湖相逢,可以不談身份,隻看酒。

陳平安忍不住笑道:「當然不累,這有什麼累的。小陌,你這次溜鬚拍馬,有失水準了啊。」

穿草鞋背籮筐,上山草藥,每天早出晚歸,由不得他不知道人心冷暖,寒暑之苦,路途之遙。

何況那些江湖路,都冇有白走。

「公子是個好人。」

「這句好話,我得收下。」

ADVERTISEMENT

-

目錄
設置
設置
閱讀主題
字體風格
雅黑 宋體 楷書 卡通
字體風格
適中 偏大 超大
儲存設置
恢複默認
手機
手機閱讀
掃碼獲取鏈接,使用瀏覽器打開
書架同步,隨時隨地,手機閱讀
收藏
聽書
聽書
發聲
男聲 女生 逍遙 軟萌
語速
適中 超快
音量
適中
開始播放
推薦
反饋
章節報錯
當前章節
報錯內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 錯誤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