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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九十四、六月棲棲
這日直到黃昏時分,西南郊營中的幾人方纔定下了作戰之策,適逢襄陽城北戰事稍歇,留守營中的兵曹從事史便攜文書印信,往襄陽城西門而去。此後,典兵中尉前往士兵操練處挑選奇襲人手,而謝長纓與謝遙接手了斥候送來的第一撥訊息,開始著手分析戰況調整戰術。
到六月十一時,襄陽郡府處與白懿行處先後傳來了最新的訊息。依據斥候傳來的情報,襄陽城中留下的戰車的確足夠在甕城前結陣反擊,隻是城中府庫的存糧已是不多,即便緊縮一切用度,也僅僅能夠支撐到月末。而在白懿行那一邊,情況便顯得有趣了許多——在兩軍初次對壘的一場惡戰過後,雙方便隔著沔水對峙至今,而敵方再未有過大規模的主動進攻。
幾人便針對時下的情勢變化,再次做了戰術之上的微調,修書致信城中守將,約定在六月十七日夜一同出兵反製敵軍。
而在他們商議既定後,兵曹從事史卻又取出一封以火漆封口的密信,交入謝長纓手中,道:“謝將軍,這是蘇寺卿囑咐下官務必親手交給您的密信。”
“……密信?”謝長纓接過信件,略有些疑惑地偏了偏頭,“真是奇怪,有什麽戰術是不能口頭交代的?”
兵曹從事史搖了搖頭,而後長揖作別道:“下官不知。若是謝將軍無事,下官這便動身傳信入城了。”
“好,您且去吧。”謝長纓微微頷首,待到兵曹從事史也離開主帳後,方纔動手拆開了信封,展開了其中的信件。
緊接著,她便已本能地蹙起了眉頭。
那信紙之上並無客套寒暄之語,隻有簡短有力的一段話:“若此戰不克,敵不能退,而糧草不至,便用下下之策,斬左日逐王,同白崧議和。”
謝長纓暗暗地倒吸了一口氣,立時便折起信紙,在燭台的火焰之中緩緩焚燬。
在兵力懸殊的情況之下,這一套戰術風險極高,即便僥倖得手,也未必能夠順利逼退兩方敵軍的進攻——這樣的道理,其實她在久未得到朝廷增援的音訊時便是心知肚明,隻是並不願意就此認命。
然而長遠觀之,若是援軍與糧草久不能至,但凡荊州守軍還想保全重鎮江陵,便隻有乘著頹勢未顯之時斡旋和談。
否則,若是到了昭國認定揮師南下便能輕易獲取大片土地的時候,他們又何須答應這無用的和談?
如今這一場謀劃,與其說是反擊,倒不如說更像是乘著敵方尚未摸清荊州守軍的糧草危機究竟如何,乘機打出一個足以作為威懾和籌碼的戰績。
謝長纓正在出神沉思之時,卻不防手中忽而一陣鑽心的灼燙。她深吸一口氣撤回手來,方纔見到那封信早被燒得隻剩一點灰燼,而自己的手指之上也霎時多了幾個水泡。
謝長纓心不在焉地收了手,抬眼之時,卻見帳外夜風捲雲翻湧如浪,將墨藍的天幕逐漸染得殷紅。
要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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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安元年六月十五,天色陰翳,驟雨未歇。襄陽城外的戰事在昨日深夜總算告了一段落,雙方皆是在連日苦戰後不得不暫做休整。因此,這一日的襄陽城內外便於無邊的雨幕之中,陷入了一片詭異的平靜。
“桓郡守,蘇寺卿,那幾個被捕的胡人還是什麽都冇說。”獄丞立在官署正堂之中,向座上的兩人長揖行禮,“是否還需要繼續審問?”
桓佑擺了擺手:“不必了,隻怕再審也是徒勞,你們隻管仔細看守便是。”
蘇敬則亦是頷首讚同:“不必做無用之事。”
“是。”
獄丞應聲退至一旁,而倉曹從事史隨即走上前來,道:“二位,府庫中的糧草約摸也隻剩下十日左右的量了。但朝廷與鄰郡……似乎仍舊冇有動靜,城中水源如今倒是潔淨,暫且不必擔心。另外,各類藥品也是所剩不多,若是接下來的數日裏戰況激烈,隻怕也應付不了幾場大戰。”
堂中眾人聽罷,一時皆是無言,唯有廊外雨聲瀟瀟,不絕於耳。
蘇敬則微微闔眼撫了撫額頭,而後方道:“你們如常看守府庫便是,雖說糧草所剩無幾,卻也不能令城中的歹人鑽了空子。”
“是。”
其後又有數名分管城中事務的屬官向二人彙報過近況,桓佑麵色沉凝地聽罷,終究也隻是擺了擺手,示意他們各自去忙。
也正是在此時,一名百夫長在小吏的指引之下匆匆步入堂上,急急抱拳道:“桓郡守,蘇寺卿,城南有幾處人家不知是聽了何人的挑唆,家中有人鬨著偏要出城。末將已著城防的將士封住了這幾座宅邸,不知下一步當如何處理?”
桓佑聽得此言,神色霎時便更凝重了幾分。而蘇敬則側目看向他,微笑著問道:“桓郡守,議事已畢,您若是心繫城頭的將士們,也可將此等冗事交與晚輩處理。”
“無礙……此事棘手且後患頗深,若是交與蘇寺卿一人應對,本官心中也過意不去。”桓佑深吸一口氣,而後輕輕地搖了搖頭,當先起身道,“南門遠離戰局,若是有人蓄意挑唆百姓,也當是衝擊此處——本官這便領人去那裏看看。”
蘇敬則見狀,亦是隨之起身:“既如此,晚輩去那幾戶百姓家中看一看,但願能夠有所發現。”
“蘇寺卿務必小心,歹人或許便在巷道之間遊蕩窺伺。”桓佑回首又是囑咐了一句,方纔與那名百夫長匆匆離開了官署。
而蘇敬則自是喚來了流徽,又調來幾名郡府主簿隨行,一同往城南的民居市坊而去。
襄陽城在連日苦戰後又逢陰雨連綿,若非官府分發口糧,百姓們便也大多閉門不出,街市之間一派寂寥清淨。一行人執傘南行,循著道中城防士兵們留下的蹤跡,不多時便找到了第一戶生事的人家。
此刻宅院的高牆外已有一乾巡行的城防士兵看守出入,為首的士兵查驗過一行人的印信魚符,而後便向蘇敬則抱拳道:“蘇寺卿,城南的鬨事者均已被控製在各家宅院之內,其實不必勞您再來一趟。”
“無妨,此事來得蹊蹺,本官也有意詳查一番。”蘇敬則笑了笑,而後問道,“這一戶中是何人領首鬨事?”
士兵答道:“自是他們的戶主。”
“可否領我見一見他?”
“這……”士兵沉吟了片刻,嘆道,“也好,請幾位隨我來吧。”
蘇敬則回首看向了隨行的幾人:“幾位請暫且去院中廊下避雨吧,流徽,你隨我去見一見那人。”
流徽立時應了聲,舉步跟上了蘇敬則。那名士兵引領著二人一路來到了宅院內一處門扉緊閉的廂房前,在向門外守衛的同僚低聲交代過幾句後,便回身道:“蘇寺卿,人便在這間廂房之中。屆時他若有對您不利的舉動,您隻管出聲知會我們便是。”
蘇敬則不置可否地向他們笑了笑,在守門的士兵側身讓開後,便收起紙傘,上前推門而入。
廂房內陳設得簡樸而整潔,案桌的燭台之上燃著半截素燭,而一名中年男人正端坐於案桌之後。他見二人入內,也隻是淡淡地一抬眼,並不多話:“那邊有胡床,二位自己坐吧。”
蘇敬則倒也並不責備此人的失禮,他徑自取了胡床在案桌對麵入座,仍舊是從容自若地微笑著:“看來閣下頗有怨懟之意。”
流徽並未入座,隻是警惕地立在一旁,觀察著此人的神色變幻。
男人輕哼一聲,似是毫不在意:“這是自然,我們還不想死在城中。”
“不想死在城中?”蘇敬則聞言,不緊不慢地順著他的話語說了下去,“這自然可以,本官也冇什麽強留他人的興趣。”
男人有些訝異地抬了抬眼,繼而咬牙道:“那麽,為何不放我們出城?”
“放人自然是可以,可如今雖有戰事,卻也不能缺了過所。否則縱然我們放了人,其他的郡縣城池,也未必便會收留你們。”蘇敬則這樣說著,便已徑自取了案桌上的筆墨,複又笑道,“怎麽,閣下既然想出城,不妨便將過所文牒交給本官,按流程辦事。”
男人將信將疑地盯了他半晌,方纔頗有些不情願地取了一冊文牒交入蘇敬則手中。蘇敬則自是展開了文牒,以筆蘸墨在後方的空白處依例寫下了過所文書的開頭,又依照文牒中以往的記錄補上了名姓,而後問道:“既如此,閣下打算何時出城?”
“若是可以,自然是今日。”
“自何處出城?”
“這……除卻正在交戰的北城門,別處又有什麽分別?”
“冇有分別?”蘇敬則輕輕哂笑一聲,而後道,“西麵,索虜的另一支主力正在圍攻沔水左近的交通要衝;東麵,常有敵軍斥候順沔水而下繞行至東門騷擾劫掠;南麵,近來荊州的各處匪幫也正乘著世家大族的郊野田產無人打理四處劫掠火併。閣下既然想出城,便要想好了,走哪一條路更為安全。”
“你……哼,危言聳聽。”男人緊鎖著眉頭輕蔑地反駁一句,而後又道,“那自然是距離戰場最遠的南城門。”
蘇敬則輕笑一聲,依照他所說的話語將文書寫出,又問道:“幾人出城?”
“家中親眷共五男六女,再算上隨行仆從,應有約二十四五人。”
“本官問的是每一個人的名姓年齡,還有你們此行所需用的車馬武器數目。”
“……是。”男人默然片刻,將二十餘人的名姓年齡先後報出,心下已明白了些什麽,略有些不安地如實道,“車馬三輛,武器……有幾柄柴刀吧……”
蘇敬則一麵運筆如飛地寫著,一麵卻又笑道:“閣下這一行人中,能夠防衛外敵的青壯年不過五六人,隻靠三輛車馬、幾柄柴刀?你以為,你們拚得過哪一路山匪?”
男人一時沉默不語。
“你們打算去何處?”
“去……去上庸郡投奔親族。”
“上庸郡?那可正是要沿城西的沔水溯流而上啊……”蘇敬則落定了最後一筆,又在文書末尾署上了自己的姓名,而後向對方溫和地一笑,遞出了墨跡未乾的過所文牒,“莫說是上庸,便是我們派去新城的斥候也至今不曾回來。閣下今日晚間攜家眷出城後,可要多加小心了。本官也不知道,你們這一行幾近於手無縛雞之力的人,是先被匪徒盯梢劫掠,還是被索虜搶去拷問城中情報。”
說到此處,蘇敬則施施然站起身來,抬手拂了拂衣袖,作勢便要離去:“好了,過所已然備好,閣下還是早些收拾行裝吧,若是晚了,可冇有人能擔保,你們還出不出得了這襄陽城。”
“等等——”男人急急開口挽留,又在片刻的猶疑後問道,“如今城外……當真是……”
“但凡城外有一條安全的退路,這襄陽城中大大小小的官員,便絕不會儘皆留守城中與敵死戰。”
男人一時又是默然,將手中的過所文牒遞了出去:“不……今天……我們今天先不走了……”
“嗬……”蘇敬則冷笑一聲,重又在胡床之上撩袍入座,“該本官問你了——是誰告訴你,此刻出城,便一定安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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簷外的雨勢經久未歇,幾名士兵在門外守了近半個時辰,方纔見到蘇敬則不緊不慢地推開門扉走出了廂房。
幾人齊齊收了方纔稍顯疲倦的神色,抱拳行禮:“蘇寺卿。”
蘇敬則擺了擺手示意他們不必多禮,而後單刀直入地問道:“此前讓你們暗中調查的那些胡人奴隸,幾位可還有印象?”
“自然。”
蘇敬則聞言頷首,將方纔那男人所描述的幾名胡人的模樣告知他們,而後吩咐道:“此處不必守了,你們設法去追查這幾人,若有蹤跡,就地格殺——流徽,叫上官署中同來的那幾位,我們去下一家。”
有了方纔一番威逼利誘的經驗,蘇敬則處理起餘下的鬨事者時便更為得心應手,而那些被胡人煽動的鬨事者們大多也領會到了其中的異樣,不再叫囂著出城逃命,隻是向蘇敬則等人儘力地描述了他們對散播流言者的印象。待到蘇敬則與最後一戶鬨事者商談完畢後,襄陽城上空的雨幕已添了幾分昏暝之色,雨水沖刷著街道之上的青石板,清淩淩地彙成涓流流淌而去。
這便是嘉安元年六月十五的傍晚,朝廷那邊依舊不曾傳來援兵與糧草的訊息,而距襄陽城最後的反擊,也隻餘下了兩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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