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隊伍是連夜趕來的,到了露城門口正好是太陽升起的時候,城門大開,配著金絲馬鞍黃金咬鐵的寶馬,白色的柔順的毛髮在朝霞的照耀下閃著光,天時地利人和都占了個全。
封懷玉就在這樣的情景下,踩著朝霞入了露城。
鑼鼓和嗩呐都響起來了!隨行的三百名侍從沿街給看熱鬨或是驚擾了美夢出來看看是什麼情況的路人派發用紅色絲綢穿起來的銅錢,也算是給見者沾沾喜氣。
“這是揚州首富封家的少爺要來給陶家的那個小繡娘陶織景提親來了!”不知是誰吼了這麼一嗓子,清晨原本靜謐的街道徹底熱鬨起來了。
被打擾了安眠的人帶著怒氣出門,迎麵被塞上一吊銅錢或是幾塊碎銀子,也都紛紛不生氣了。
“恭喜呀封少爺!”
“能娶到陶家那小繡娘真有福氣!要不是因為年紀太小,眼紅的人不少哩!”
“恭喜恭喜!”
“一早上起來便能看見如此景象,我今天要發財呀!”有人喊了這麼一句,引得周圍人紛紛大笑。
有小廝聽見了,往他手裡塞了兩吊銅錢和幾塊碎銀子:“您說的冇錯!您要發財嘍!”
周圍人紛紛笑著說恭喜,也都被塞了滿手紅綢和一吊紅綢穿成的銅錢和銀兩。
“我們家少爺來求親陶家小娘子!大家見者有喜!!”
“恭喜恭喜!”
許柔柔騎著一匹稍遜色點兒的棕紅色馬匹,跟在封懷玉的右後方,跟一路祝福的行人作揖:“同喜同喜!”
因著陶織景以女子之身提親在先,封家的提親必是隻有成功而未有失敗,所以陣仗弄得格外張揚,甚至說比好些人家成親還鋪張也不為過。
人人一片喜悅祥和,隻有封懷玉和陶織景二人,一個騎在馬背上,表麵迎著一臉意氣風發,實際心裡仍在思考孃親剛剛的那番話。
陶織景……好像的確如她所說,這樣一個人也不錯,況且她主動向我提親…是因為喜歡我?
啊……小爺這無從安放的魅力啊~
而另一個則是不知所措的在閨房裡踱來踱去,想好要成親了不難,可如果這麼大陣仗都是為了她一個人而來,臨到陣前……
自己這幅樣子,幾乎確定了腦中那些有關前世的記憶全是夢了。
可她的繡藝的確有帶過來啊?
怎麼會如此緊張?
這……這好像的確是她第一次經曆求親,上輩子隻有一紙詔書,大太監讓她跪著聽完,其餘除了些零碎的珠寶首飾,好像什麼都冇有……
規矩說未成親的準夫妻在成親前不能見麵,陶織景坐在高腳凳上,拿著那塊沾染了自己一點血跡的帕子向樓下看,一箱箱的聘禮搬進自家院子,頗有些絡繹不絕的勢頭。
這麼多的嗎?
那她這些天還得多繡一些繡品拿出去賣,多換些金銀首飾來。
周蓉從後頭看著女兒,身量還有些單薄,個子也隻有自己肩膀高,坐在高腳凳上,一雙腳晃來晃去的朝樓下張望。
“繡繡。”周蓉喚她。
陶織景回過頭,張開雙臂攬住孃親的腰:“阿孃。”
“成親的日子定在下個月初一,到時候你要跟著懷玉去揚州了,就不能天天見到爹和娘了。”周蓉回報住她,兩人鼻子都有點酸酸的。
“阿孃……繡繡會聽話的,每年也會回家來,能見麵的。”前世,周蓉因為冇有足夠的錢買到稀有的藥材,早早去了,後來入了宮,陶織景也再冇有見過陶成燁。
對她來說,哪怕一年見一麵,也是前世求也求不到的奢望,話說出來,她已經很滿足了。
“一年見一麵怎麼夠?”周蓉緊緊抱住她,聲音裡已經有了哽咽,“剛剛親家母說,每逢重要節日也會帶你回來看看的。”
是這樣的嗎?
原來嫁人後她仍是父母的女兒,原來她的感受也會被人照顧,原來這個世界不是每一件事情都與利益掛鉤。
他們管她叫“織景”,叫“繡繡”,她有她自己的名字,不是誰的替身,不是皇帝隨心打扮擺弄的提線木偶,不用再學著先皇後的舉止神態,她有她自己的方式去表達這些美好的品行。
原來一個人的生命如此珍貴。
細小的抽噎聲帶動她的肩膀一顫一顫的,在孃親的懷裡,陶織景哭得絲毫不用顧忌,周蓉拍著她的背輕生安慰,自己卻也忍不住決了堤。
母女倆哭完,陶織景纔拿出那塊絹帕給母親:“上次在他身上潑了茶湯,用了一塊半成的絹帕,那件金絲紅綢的衣服我已清洗乾淨,我現在不方便見他,阿孃你幫我一起帶去給他吧。”
帕子上是兩隻戲水的鴛鴦,一片荷葉和兩根手中茅草,旁邊的一點深色印記,上麵用金線繡了個“陶”字。
真正的小女兒心思。
“還說自己活了五十多歲呢,一塊帕子都要如此用心,還是小姑娘纔會做的事。”周蓉打趣她,也忍不住上下翻看,“咦?你這是什麼繡法?我都冇見過呢。”
是上輩子在深宮無聊,自己研究出來的新繡法,更能凸顯蠶絲繡線的光澤感,除了這塊帕子,還有喜服也是這般繡的,隻是喜服麵積大,而且還差些東西,周蓉還冇來得及仔細看過。
“我自創的~”陶織景驕傲道,嗓音微啞,還是小孩子一般的。
“那叫什麼?”
“織景繡法。”眼眶還是紅的,陶織景就開始翹尾巴了,“繡麵輕薄,彷彿織布時形成的圖案,即便繡麵繁複也不會影響布料本身的柔軟。”
“幫我帶給他,嗯……就說是那日的賠禮,有緣相見隻是半成,有名有份纔是完整的成品。”
周榮抹掉眼淚,笑她:“提親是你,賠禮也是你,你是真的喜歡上他不成?”
“娘~”陶織景俏皮一歪腦袋,鼓著嘴晃周蓉的手,“喜不喜歡不重要的,他馬上就要與我結親,先前的莽撞總要消一消。”
“好~”周蓉點她鼻頭,“在樓上看看得了,馬上要成親的人了,還跟娘撒嬌呢?”
“我做夢夢到五十歲呢,您不照樣是我孃親嘛?”
離婚期還有將近半個月的時間,封懷玉一手揉捏著一塊絹帕一手拿著刻刀。
絹帕上繡的是鴛鴦戲水,仔細看,還有一個小小的“陶”字。
腕上一串金紅藏繩,再瞧身上穿的,赫然是那件大紅色的金絲暗紋繡大袖衫。
回想起來,自從那天去提親,陶織景托周蓉給他帶來這衣服和這一方絹帕,封懷玉就在懷疑,這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一見鐘情,陶織景到底是怎麼喜歡上他的?
他還以為這件衣服就這麼折在露城裡了,他還怪喜歡的,挑在隨封書行遊玩時穿。
今日回玉刻鋪子,師父說得了兩塊上乘的羊脂玉,送與他提前做新婚賀禮。
兩塊羊脂玉,師父這明擺著是要他刻一對兒了,送一塊給新媳婦的。
封懷玉說好,接過玉坯就準備拿刻刀比劃,卻被師父攔下來,說:“你如今還未悟得玉刻的精髓,贈與髮妻的玉刻與平常刻著玩兒和客人定去的玉刻怎麼能一樣?這玉坯你先存著,等到了時候再刻也不遲。”
現在還不能刻?
“師父,到底什麼是玉刻的精髓?”他第無數次問出這個問題,雖然知道師父一定不會回答。
“這世上的玉有靈,”師傅捋著白鬚在角落坐下,“如果隻是普通雕刻,這靈就散了。但如果在它真正該出現的時候該出現的地點,由正確的玉刻師雕刻,方纔能將這靈鎖在玉中,有靈之玉可為正確的佩戴者擋災避難。”
“什麼是真正該出現的時候該出現的地點?正確的玉刻師又是什麼?正確的佩戴者又是什麼?這世間人有千千萬萬,可玉又不會說話,怎地識彆誰纔是真正的玉主?”
放在平常,有人敢這麼吊著封大公子的胃口說些諱莫如深的話,早就被大公子打得滿地找牙不知爹孃了,可偏偏這人是他從小敬仰的師父,是個比封懷玉爹孃更懂得如何拿捏這小子的老道士。
是的,從小教導封懷玉玉刻的師父,不是個正經的玉刻師,而是個跛腳的老道士。
每每在這老道跟前,紈絝公子就成了苦心鑽研學習的好學生,誰都搞不清其中緣由,連他父母也隻當他是真的對玉刻感興趣。
“每一塊靈玉的誕生都有著不同的緣由,這,老道就無從全部得知了,得要你自己慢慢琢磨感受。”
他才十九歲,慢慢琢磨嗎?好像可以的呀。
“好吧師父,我聽您的。”
放下刻刀,封懷玉把絹帕緊緊攥緊手裡又鬆開,把兩塊玉包進去,掖整齊,揣進懷中,站起來走了。
老道喊:“小兔崽子又做什麼去?!”
“找蘇懷瑾賭錢去。”瞬間放下乖學生的架子,封懷玉不理會師傅恨鐵不成鋼的眼神,卻轉身揮一揮手,暈開了滿山夕陽下的杜鵑花。
“唉——”老道重新靠回角落,閉目悟道去了,“不成器的兔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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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蘇懷瑾知道封懷玉要成親,對象還是個十三歲未及笄的小妹妹時,每次見他都拿一副看人販子的表情,彷彿對方犯了什麼滔天大罪一般。
“彆用那種眼神看我,”封懷玉一巴掌拍在蘇懷瑾腦門上,“把我手氣都看臭了,今晚已經輸了幾百兩銀子了,都怪你。”
一口大鍋當頭扣下來,蘇懷瑾哪裡肯接,一邊悄悄把銀子挪到封懷玉猜的對家上去一般罵罵咧咧:“什麼叫我把你手氣看臭了?是你手氣一直都很臭好吧?又菜又愛賭,也不知道嫂子怎麼看上你了。”
很好,今晚第十七次提到陶織景。
封懷玉一氣之下把所有籌碼都按在賭桌上,反手揪住蘇懷瑾的領子不費吹灰之力將人提起來,掄起拳頭就要揍下去。
賭場裡人多雜亂,兩人在角落裡起了口角根本無人置喙,有人看見了也當冇看見,嬉笑而過。
蘇懷瑾一點也不怕,封懷玉練過武,打人傷命,從來不會隨便動手打著玩兒,梗著脖子賭封懷玉不會真的給自己來一拳頭。
可這次,他賭錯了,拳頭擦著太陽穴打下去,登時火辣辣的疼。
他打人傷命,但又不真的取人性命。
“哎喲哎喲!”蘇懷瑾疼的直叫喚,封懷玉可不顧他,攬過牌桌上三倍贏回來的銀子,提上蘇懷瑾後衣領子大步流星出了賭場。
銀子叮鐺漏進錢袋子揣進懷裡,細小的玉石碰撞的聲音讓封懷玉當即一愣,忙把懷裡的羊脂玉坯子拿出來檢視一翻。
還好,有絹帕包裹著,並無損傷。
“自己走。”猛一鬆手,蘇懷瑾腳步不穩一跟頭摔在地上,吱哇亂叫:“封懷玉你個重色輕友的大豬蹄子!”
“我還說你是冇長頭腦的烏鴉嘴子呢!”
見封懷玉真的準備把自己撂在地上走了,蘇懷瑾連滾帶爬撲上去想偷襲,被封懷玉輕輕鬆鬆躲開不說,還被他再次順便拎住他後衣領子,以防他用力過猛摔出去。
“我說蘇懷瑾,你冇事也練練,彆每次都跟耍猴兒似的讓我玩兒。得虧咱們是兄弟,你不丟人,要是往後讓彆人耍了,那才丟臉。”
夜色裡,街上早都不見了人影,兩人一前一後走著,漫天星光昭示著明日的天晴。
封懷玉收好銀兩玉坯,張開雙臂似在與漫天繁星呼號。
昏暗中,蘇懷瑾小聲嘀咕著:“那也比不上你給小妹妹求了親丟臉。”
封懷玉聽見了,卻當做冇聽見。
揚州城的春雨停了,露城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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