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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滴懸在髮梢將落未落,最終消匿在眼角。
長久時間的浸泡,蕭矜眼眶微微發紅,但是冇有任何東窗事發的恐慌。
他神色平靜,漆黑眸子清泠泠直視向章晗引,彷彿對她的發難早有預料。
挑釁……
章晗引嗤笑,正欲碾著腳步加大力度,卻被少年輕易反手握住腳掌,難以抽離。
被戲耍得怒火乍起,章晗引掙脫不得,想著乾脆一腳踢碎那人下巴時,對方卻突然出聲辯解。
“我從未將羯羅魚交給他們。”
章晗引一時愣住。
“我冇有交給他們。”妄圖取信於自己一般,蕭矜又說了一遍。
等蕭矜整飭好衣物後,章晗引幽幽瞥去一眼,拋了記速乾咒在他身上。
“帶路吧。”如此說著,她自己反倒走在最前麵。
蕭矜將她領到了自己的居所附近,古樸的小圍院門口栽著一棵老槐樹,虯曲蒼勁,蔥蘢毓秀。
短暫經過時,章晗引餘光瞧見樹下襬著一小尊牌位,燃儘的香灰稀稀落落堆在各處,如同一個個蛻皮的蟬殼。
但是等她真正定睛去看時,卻冇見到任何牌位蹤跡,原本位置隻不過是幾塊烙在樹乾上的樹瘢而已。
推門進屋,微塵鋪灑在日光下,屋中擺設整潔卻寡陋,三兩傢俱一覽無餘。
盛著羯羅魚的魚缸更是直接大剌剌擺在窗下,章晗引快步上前,彎下腰去觀察羯羅魚狀態。
水體清淺偏藍,額上金鱗反射出斑斕輝光。
狀態倒是不錯……
章晗引扭頭偷瞄了少年一眼,直起身,嘴上卻還是忍不住陰陽怪氣:“你倒是不擔心岑決安直接帶人闖進這裡。”
本以為蕭矜會全盤接受繼續沉默下去,不想他開口辯道:“前幾日溫師兄在。”
“可惜他現在不在。”
原本嬉笑神態伴隨尾音結束,蕭矜抬眼間已發現章晗引近在咫尺,視窗逆向打來的光線讓他冇辦法看清對方神情,但不妨礙此時麵對危險的直覺在瘋狂警示。
黑漆漆的,爛泥沼裡爬上來的。
蕭矜搖搖頭揮去突如其來的聯想,不禁腳步後撤。
然而一息不到,章晗引已經揪扯住他的領口,強逼他俯下身,騰出手轉掐住下巴,不知道往他口中丟了什麼東西。
一番動作下來,蕭矜扶著桌角劇烈乾咳,嗓音嘶啞,也難免帶上怒意:“你給我吃了什麼!”
反觀章晗引卻一派怡然自得,掃了掃木凳上幾乎不存在的灰塵,掀起裙襬坐下,翹腿支首,眼含笑意反問:“蕭師弟,我一早便說了,你最好老實交代。”
“我可不止是來找羯羅魚的。”
窗外風起,吹得木門吱呀作響。槐樹葉片蕩起一陣“唰唰”聲,清苦氣息隨之襲來。
蕭矜一時無言,緊抿起唇,手掌攥緊桌角,逼得指節泛白。
“我需要借用攢雪。”
章晗引眉尾一揚。
“岑師兄想為攢雪開鋒。”
開鋒啊……
章晗引眼中訝異一閃而過,定定望向少年雙眼。
師父鑄成攢雪時冇想過將它作為殺伐利刃使用,隻是想配合符咒輔助陣法,更好的加持威力。
為了方便輕盈,攢雪劍身極薄,照理說這種程度傷人應是不在話下,但是偏偏師父鑄成之時又多添了兩道咒文,物理法咒雙重層麵阻止了攢雪開刃。
前幾晚章晗引剛與岑決安對敵,憑木劍的反饋手感上來看,攢雪兩重鈍化都還冇有解開。
“攢雪不做殺伐兵鋒。”她緩緩開口,隻當是蕭矜對其所知甚少。
至於岑決安,估計又是九峰峰主想要動什麼歪腦筋。
“我不是為了求一柄利刃,”蕭矜下意識攥緊了拳頭,“攢雪吞峰,劈月照古。”
“我想要知道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或許是少年神情太過認真,章晗引也不由收斂了調笑,微蹙起眉,考量起他的所言虛實。
蕭矜口中所言,算得上當初自己風光無兩的一段日子。
攢雪鑄成之後師父就撒手不管,試劍一事全權交給了她自己,以至於那一段時日攢雪用慣了,現今拋符咒佈陣法冇個幫襯物件都不順手起來。
攢雪吞峰,某次曆練她依憑陣法符咒加持,揮斷剷平了一座山頭。
劈月照古,更是在師父協助之下,不藉助拓影石壁,單憑陣法回溯了一段影像。
隻不過影像視角錯亂,並且毫無任何連貫性。
就彷彿陣法連通了此時此地世界中的不同頻率段,冇有邏輯,隻是一股腦全被展現出來了。
當初那次可謂天時地利人和,再後來不論章晗引嘗試多少次,都再冇捕捉到任何頻率。
她也不覺得隻是看過一次的岑決安就可以百分百完美複刻,幫蕭矜回溯過去事。
“岑決安可冇有那等本事……”章晗引冇將實話道明,偏過頭,手指描畫起木桌紋路。
自己也冇有,更何況現在連金丹都碎了。
“師姐……”蕭矜思緒幾經波轉,躊躇幾番後半跪下來,“我可以為師姐將攢雪取回。”
這倒是個意外之喜。
章晗引微笑湊上前,眼神戲謔,“為我嗎?不是為你自己?”
髮絲垂落,似有還無地勾動心神攪亂氣氛。她眼瞳明亮,誓要將蕭矜此刻屈辱表情刻在腦中,以滿足自己惡劣的遷怒心態。
聞及對方回答,少年倔強神色中又多添了一絲哀慼,眉梢下落,方纔乾咳後的淚水還噙在眼尾,紅通通宛若敷了胭脂。
“我有彆的事需要你。”
懶得再繼續逗弄他,章晗引從袖中另掏出一副玉簡拍在桌上,起身端走窗台魚缸,施施然轉身離去。
蕭矜維持著半跪姿態僵了好一陣,直到屋外風停葉靜,日輪變換,光線從小窗擠入室內,瀉滿一地。
他站起身,撫上喉間,忍不住做吞嚥動作,目光絞著留在桌上的那枚玉簡。
這次應該算是徹底搭上關係了吧。
少年考慮幾許,最終收起玉簡,順便從隨身儲物袋中掏出一枚小陶瓶,倒出來一顆棕褐藥丹。
正當他準備仰頭吞下時,驀地心念一動。
乾脆等發作一次,再看值不值得解毒。
雖然他並不覺得照章晗引睚眥必報的程度,大費周章來一遭隻是為了嚇唬他。
蕭矜思緒飄遠,卻被一陣急促地推門聲撞醒。
“蕭師弟,峰主尋你。”
蕭矜連忙握拳背身藏住藥丸,然而心急地同門師兄似乎完全冇有注意到這些細節。
“溫師兄命燈暗了。”
北地居延水陰寒,隻是抱了一會兒魚缸,章晗引雙手掌心便呈現不同程度的青紫凍傷。
等抵達卦池邊,章晗引扛不住,直接將魚缸摔碎進水池中。
羯羅魚重歸卦池,擺尾適應了一陣,又開始縮在赤紅珊瑚堆裡不現身。
“唔,回來了?”
江岱川訊息靈通,撚著鬍鬚出現在章晗引身旁,眼睛直勾勾盯著失而複得的寶貝魚。
“師叔,”章晗引抿唇思忖,“攢雪如何開鋒?”
聽到她如此發問,老人擰眉,滿臉疑惑地看去一眼,“十四峰崖底劍塚那麼多把名兵利刃你不挑……”
“非看上一把薄鐵片。”
“岑決安指示他人盜取羯羅魚,是為了替攢雪開鋒。”章晗引偏過身,再次求證,“羯羅金鱗有這個作用?”
另一方,江岱川明顯也是一臉茫然,眼皮鬆弛耷拉,遮住瞳仁亮光,凝神沉思時顯得陰鷙沉鬱。
他習慣性掏出一把餌食灑進池塘,咂摸著嘴,良久後開口:“如果他是將羯羅魚當作釣餌,確實可以為攢雪開刃。”
“不過釣上來的東西隻單單用來做開刃材料,不可謂不可惜。”
“嗬,估計還是展呈燕慾壑難填,為攢雪開刃是假,謀求他法助其得道纔是真。”章晗引蔑笑諷道,還欲再問,卻被江岱川擺擺手製止。
“第九峰的事暫且不管,”老人低頭,從儲物袋裡掏出一大把破損符咒,“方纔宗主緊急詔令,第七峰首徒溫競堯及一眾曆練弟子在今日辰時發現命燈昏暗,下令各峰派出人手馳援。”
話還冇說完,章晗引便心感不妙,一陣冷意倏忽竄上脊梁。
“你不會……”
“你去吧。”
二人同時開口,又同時陷入沉寂。
章晗引突然笑出聲,抬手指向自己,做著最後掙紮,“我築基,救元嬰?”
“所以說,”江岱川完全忽略她的言外之意,拉過她的手將一遝符咒塞給她,“這些是求援箋雀隨行帶回來的。”
“要不是第九峰的岑決安也在曆練隊伍中,咱們也不需要摻和這些麻煩事。”
章晗引匆匆掃了最表麵的符咒一眼,看到那標誌性的雙環螺紋時,“嗡”的一聲頭皮發麻。
“玄降,”她臉色實在不好看,皺眉翻檢著一堆被符咒封印的玄降特征物,“這是第幾次了?”
“少發牢騷了,”江岱川擺擺袖,率先走入樹下遮涼,“這次是鄜州蘭橋,那裡可已經比鄰雲笈了
”
“九州之境,玄降災疫東始自封霖海,北起禹州居延水,西界椋紇近百年交讓樹榮枯損折……”
“嗯嗯嗯,人界妖界都不好過,逼得人墮魔化鬼……”章晗引埋頭搓著符紙,胡亂應付。
驀地,她停下動作,疑惑地解開一紙符咒封印,從中取出一枝灼灼怒放的紅梅。
花蕊掛著雪,晶瑩剔透,枝脈潮濕。
不信邪,又仰頭看天。
仲夏之時,蟬鳴啁啾。
日輪煌煌惑眼。
溫競堯作為第七峰劍尊首徒,也不是冇有在曆練途中遭遇玄降……
章晗引無意識揉著梅枝,心口突突地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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