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崢嶸險峻。
宋涼嫻第一眼見這小徑之外的情景,腦海中冒出的第一個詞,以她所學實在難以描繪這奇絕景色。
踏二十餘石階,身側寒梅屹立,飛雲繞虹浮光錦。
延綿大山重影萬裡,峰巒雄偉,青巒吐翠,天地一色,穹廬蓋川,極目所致,壺傾人間,澄月明通。
此近午時,紅日竟半輪匿於群山之下,奇景,奇景。
木橋易折,濛濛流暉中,纏碎金之陽連與渚峰。
"走吧"
她怔然見他親身上橋,忙不迭跟上,實在害怕墜落未經思考徑直抓住了他的袖角,陡然懼意充斥腦海,仍決意不放手。
好在他並未停頓,也未曾做出舉動,她大著膽子多抓一些衣料。
朽木橋,本應不堪摧折,卻支撐二人走完了全程。
終於踩上穩穩噹噹的土地,宋涼嫻一陣眩暈,豆大的汗珠滲出,臉色煞白,呼吸都感到痛苦,雙腿發軟,跪倒在地。
腰懸不同式樣令牌的藍袍弟子們禦劍疾行至此,俯身向禮。
"拜見昶淩仙尊"
"見過仙尊!"
"仙尊!"
"仙尊,望工請您第一時間去一趟"
"雲長老那邊"
"仙尊,琮泉異動"
"..."
"昶淩仙尊,掌門有令,請您速去大殿"
宋涼嫻指甲緊扣掌心,長時間精神緊繃,她腦子實在太迷糊了,可此處陌生不知隱藏多少未知,絕不能毫無知覺。
她雙腿虛軟,跪倒在地,視線中隻有他一截衣袍紛飛,"把她帶去崧雲峰"
大殿奢華精美,檀木為梁,琉璃為瓦,玉璧為磚,宮闕繡柱雕楹,薄澈透明的綃紗隨風飄動,門窗上鑲嵌點綴皆為凡俗罕見之寶。
掌門端坐於首,"塘淩,此行可順利?"
畢塘淩,北烏派最鋒利的劍,桀驁猖狂,行事狠戾,他入北烏派後的千年間,擊敗多人列百人榜一,殺人掠寶,強勢修為、武力為北烏派創下了無數成就。
"源典冊已遺失,有訊息我會親自去"
"掌門,是我讓宗門弟子無曆練可做,還是他們資質太差,何事都要長老親為,養著吃白飯?不如給我練個什麼屍魄術法,物儘其用?"
掌門微點頭,神態平靜,"這件事我會處理,你回去吧"
北烏派握有不儘山脈,但能住人的不多,宗門共有數千位長老,並非人人身份尊崇,獨占一峰,須以貢獻值換取。
畢塘淩,有兩座峰,一座象晴峰幾位弟子住,一座崧雲峰獨居。
崧雲峰冇有什麼奇景,靈氣也並不充裕,惟鬱蔥竹林,簡單竹木平房呈三麵矗立,就是他除外出執行任務外的全部了。
風雲氤氳,天空高懸許多巨大宣紙,濃墨筆跡紙落雲煙,剛柔並濟。
宋涼嫻謹記此時如俘虜,不敢多看,靠角落埋頭假作看不見。
"進來"
"今後你就是崧雲峰的人,除了掌門,無需顧慮任何"
圓溜溜的絨球小犬,琥珀雙眸明亮,頭戴戳了兩角的西瓜皮,柔軟乖順的三角耳露出,叼著彩色緞帶任由宋涼嫻扯動,白色的腳心如朵朵梅花。
她偶然於山腳遇見它,它似乎很喜歡與她嬉鬨,後腳撐地,前腳伸直,抱緊她的大腿,憨態可掬。
峰中無人交談太為空寂,她悄悄養起了自己的小寵,起了名叫宋多多。
仙長終日閉關,她在峰中逗逗宋多多樂得自在,日日有人送飯不需愁苦生活,當為躺平極樂。
隻是人不可能脫離社會關係而存在,宋涼嫻獨自生活在崧雲峰的第三個月,乏味枯燥已經充斥滿她的精氣神。
趁送飯間隙與門人交談請求,方得一些消磨時間的工具,名貴的普通的材料都被她糟蹋了個遍。
第七個月,她少有梳洗,終日埋頭那座百年前仙尊練武時擊碎的石山,撿用石頭和竹子雕刻。
第十個月,石雕王國雛形初起,她的興趣趨於寥寥。
她實在受不了了,這修仙之人生命悠久耐得獨身,她隻是普通凡人,為何要在這山中了卻此生。
不久前臨摹字帖的紙墨還餘了不少,稿子寫好了,她讀了一遍覺得很不錯,既顯恭敬又不過於直白,決定就是它了。
“咳咳,仙尊?仙尊大人?”
“與仙尊初識已近一年”
“小女起於微末,蒙仙尊抬愛得以在這靈聚寶地生活”
“隻是小女一介凡人,惶恐...”
“請問仙尊,留我在此是為何?”
“小女,思人間風土煙火”
無人應答,靜默如此前數百日,宋涼嫻咬牙腳踢石洞,“憑什麼把我關在這裡啊,要殺要剮你說行不行,一座山你知道多大嗎隻有我一個人的聲音,你知道我每天多害怕嗎?仙尊!仙尊!有點法力就覺得自己真是仙人是吧?有點法力就擄人戲耍,你誰阿你!一輩子都飛昇不了!”
渾圓石盤向右一滾。
宋涼嫻捏緊手指,心底不自覺湧出一陣恐慌,那些給她送飯的人,不是說閉關聽不見看不見嗎?
大著膽子瞥了眼,人影倒在石地上,身體蜷縮成一團,斷斷續續喘息著,嘴裡溢位一股股血沫,順著下巴淌落衣襟,玄色衣袍更加幽深。
裸露的蒼白肌膚下,細微的什麼東西在蠕動。
她邁開腿就要跑,轉眼撞上石壁疼得嗷嗷叫,不是,她不是朝外邊跑嗎?怎麼會一下子進了石洞,要被滅口了要滅口了要滅了要嘎了!!
“把那隻蟲子割下來”
他說完便氣力耗竭暈了過去,她下意識往後退,無法名狀的恐懼徹底攝住了她的心神,抬腿逃跑可石門已經轟隆隆關上。
宋涼嫻牙關止不住顫抖,握起刀身和柄端早已被血液浸染的匕首,猝然滑落,她慌忙用衣袖擦拭。
要找蟲子在哪,她得割開他跟傷口粘連的衣服,可她一舉一動都讓他應激般顫抖,找不準方向,平白多劃傷了他很多次,他醒了不會殺了她吧...
身體上佈滿了陳年疤痕和青青紫紫的淤傷,皮肉外翻,紫黑色的血液汩汩流出,凝成朵朵妖冶的血花,冇入石縫。
蟲子跑得飛快,她劃錯十幾次之後摸索出了些軌跡,拿出坊間繡錯被罰的十萬分敏銳狠狠往下一刺,迅疾割下蠕動停滯一瞬的蟲子。
白胖如蛆,一指節大小,她惶恐間丟了多多往日的小食至它身邊,蟲兒蠕挪啃食,趁此間隙她張望四周,空無一物,視線陡然停在男人懷中書冊一角。
宋涼嫻放輕呼吸,欲抽出,陡然被呼嘯而出的寒劍拍打手臂,她驚懼收回。
瑩透寒劍嗡鳴,一化十,急轉直向蠱蟲,繞之為陣。
石門打不開,宋涼嫻尋了石洞離蠱蟲和那仙尊最遠的地方枯坐,並不想理會衣衫破損血流不止的人,死了更好,送飯的人幾回看不見她總會發覺出事了救她出去,到時下山隨便找什麼地方安居...
她不知時間幾何,隻見蠱蟲發狂十餘次,她估摸半個時辰一次,半日光景他還未醒,臉色越發白,呼吸幾近於無。
“你,你這劍,你主人都要死了,就不能給我開開門嗎?彆拉著我陪葬啊”
“劍大哥,你就放我出去吧,我出去叫人來救他啊”
“這,哎呀這叫什麼事啊”
宋涼嫻捂著肚子餓的冇了氣力,躺在地上等死,未曾想不是門派弟子先找到他們,熟悉的犬吠聲喚起一絲精神。
“汪汪汪”
味道是這裡!冇了??
“多多!多多!是我是我!”
“汪汪汪!汪汪汪!”
你怎麼了你在哪裡
“多多,姐姐被困在裡麵了出不去,你能不能從外麵把石門推開啊”
多多生在崧雲峰四百年,仙尊終日閉關,不理會也不插手他們的生長,其他仙者送的禮隨手丟,被他們偷吃了不少,雖未化形但早已生了靈智。
“汪汪汪汪汪!”
你等等我去喊救兵
不多時,多多坐在白紋熊身上,領著身形巨大的火麟蟒、清風蠻牛,和一眾幫忙的小動物快步趕來,眾獸合力推移推不開,將小獸疏散後,火麟蟒、白紋熊和清風蠻牛聚三獸之力擊石門一點,終於轟開。
“旺旺旺”
女人我來救你了
“多多!嗚嗚謝謝多多,不然我真的要死了”
畢塘淩緩緩起身,真吵,什麼人不長眼!疼死了還來煩他!
闔眼閉眼再闔眼,確信眼前為實景,眼角抽搐,他崧雲峰什麼時候多了這些,千奇百怪、大小各異的獸類?!
眾獸齊逃。
“你女人怎麼跟仙尊在一起”
“咱們藏了這麼多年,好傢夥被仙尊發現了”
“趕緊收拾家當跑路”
“宋多多你害死我了”
“汪汪我也不寄到仙尊在裡麵汪,女人我先逃命了你小心點啊旺”
畢塘淩結印召出小鼎,蠱蟲抵不住巨大吸力攝入,鼎陣牢牢封閉,瑩玉寒劍合一乖順待在他手邊。
宋涼嫻用衣袖捂住臉,隻露出盈盈雙眼,他向前幾步,低聲道,“你要下山?”
崧雲峰一年,她懶得捯飭,日常僅用一條紅綢攏起髮絲,於頸後繞圈成結。
將遮住視線的碎髮撥開,“仙尊,我不過一介農戶女,您為何偏帶我來此呢”
他逼近嗤笑,壓迫更甚,“我殺了很多自稱攻略我、拯救我的人”
“唯獨你,更強大的魂力,我卻隻見你的今生,冇有過往和未來”
宋涼嫻靜靜傾聽著,找不到合適的詞彙去迴應這荒誕的說法。
淡淡的煩躁湧上心頭,眉心緊蹙,“仙尊!什麼攻略、拯救!與我何乾?我自認安居在部落,從未招惹誰,隻想好好過日子”
清麗的眼眸染上慍色,“你太無理了,就因這些荒唐離奇的人和事,就要搭上我的人生嗎?仙尊的生命就比凡人更有優先權嗎?你與那些惡貫滿盈者有何區彆?”
畢塘淩漆黑的雙眸漫不經心掃視她的身體,“我等修士,皇天後土,一力撼之,人皇也要禮待,你所謂的公道,誰能平?”
他抬手停在虛空之中,紫金色火焰出現在掌心扭曲燃燒,劈啪作響。
光團逐漸形成一枚紫金徽章,一疊金葉。
“我要閉關,徽章交給山下湖邊王岩家,取幾樣東西放在竹屋,餘下的自己處理”
“不日各派來崧雲,你挑著開門,東西丟山上隨便哪裡,彆去煩我”
宋涼嫻翻了個白眼,斜睨渾身血跡還要裝叉的人,滿不在乎地聳肩,聲音像是從鼻子裡使勁哼出來的,“知道了”
她麵露笑意,低頭不動聲色掠過劍陣運轉留下的痕跡。
魂力?
難怪...
昶淩仙尊,能夠第一時間發現並殺死,擁有合理本土身份與靈魂形態的任務者,那就隻能是,看得見我們無數世積累的魂力了。
你的弟子和師尊,你都太熟悉了,風險可非宋涼嫻這個小人物可比。
自然要,你親自帶我走了。
不過,真夠難殺的,這轄區之內,號稱可噬神魂的弦蠱,殺不死你啊。
誰能想到,神魂裡會有因揹負太多人命、背離故國而生的毒素呢。
這一番操作,竟還助你消解了小半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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