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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軒轅逸三人發現被吞海鷗真相的同時,在距離他們大約兩公裡外的海麵上,浮起了它的殘骸。隻見它的鳥喙和趾尖上還殘留著不少血跡,看樣子,它的確曾在鯨魚口中做過一番殊死搏鬥。同時,它的半個頭蓋骨已不翼而飛,大部分腦組織曝露在外,雖血肉模糊,但仍能看清嵌入其中的部分晶圓碎片。其中一塊,還在一明一滅地閃著綠光。不過很快,它的屍體便引來了一群以腐肉為食的普通海鷗,這點幽微的綠光也隨即消失在漆黑的夜海之上。
此時,一艘航行於地月之間的空天運輸船上,一名工作人員正向船長做著緊急簡報,“崔嵬迪(Trivedi)指揮官,我們的一隻半體鷗剛在關島烏瑪塔克附近海域失聯,它最後向我們...”
“不過丟了隻笨鳥,也值得這時候來向我彙報?!今天是什麼日子你不清楚嗎?!”這位被稱為“指揮官”的印度裔船長,粗暴地打斷了下屬的話。但下一秒他眼珠一轉,趕忙問道,“等等,阿赫恩(Adhyan)。你說的那片海域,在兩三個小時前,是不是還探測到‘維度錯位’的跡象?”
阿赫恩剛被上司吼了一嗓子,還有些心虛,隻聽他低聲答道,“是。從當地時間下午16點30分開始,那片海域就陸續顯現出一些異兆。先是海麵出現了反常的潮汐現象。隨後,水下又偵測到能夠‘瞬間移動’的暗流——有一股大體量的高速水流,被以量子態形式,先後隱形傳送到了座標係上的多個點位。最後,在海上的區域性空域,還出現過短暫的時間流停止。這些跡象,都和記錄中十一年前,目標‘20e
O’(Le
20ème
Objet)曾出現時的情況相吻合。所以我們依照慣例,已經調遣附近的偵察半體前去蒐集情報了。失聯的這隻半體鷗,便是其中之一。”
“那駐紮在關島的西太維和部隊有覺察出什麼不妥嗎?我們滲透進去的細作呢?還冇傳回訊息嗎?”崔嵬迪著急地問道。若是換了以前,一旦有“20e
O”的蹤影,他肯定會立即放下手上所有工作,對其全力展開追查。但眼下,他最關心的卻是西太維和部隊,這個今晚行動的最大乾擾因素,在此時此刻的一舉一動。
“我們的間諜在兩分鐘前傳回訊息,說維和部隊總部也注意到了潮汐和暗流的反常情況。但這兩日,恰逢太陽爆發X7.7級大耀斑。所以,地表相應地出現一些潮汐異常的現象,在他們看來也屬合理。不過,對於‘瞬移暗流,’維和部隊倒是十分重視。幾名高官懷疑,這是有國家違反了地球邦聯法令,偷偷在深海進行新型武器實驗所導致的。他們現在正在商量,是否要派遣幾支小分隊,分彆去暗流的幾個‘瞬移點位’進行調查。至於時間流停止的問題。由於我們的間諜已乘機動了手腳,因此維和部隊現在相信,那些海上空域的監控中,之所以會出現幾秒鐘‘鳥不飛、風不動’的靜止畫麵,都是監控係統遭遇太陽黑子群電磁乾擾的緣故,暫時不疑有他。”
“哼!總算這個細作還有一點用。”崔嵬迪語氣裡滿是輕蔑,實則心中暗喜:“何止是有用,他傳回的訊息簡直幫了我一個大忙!”
原來,在今晚的行動中,崔嵬迪並未被分配到任何主線任務。他本就懷疑,組織內部正有意將他這支勢力邊緣化。而倘若這次行動成功了,等那幾人重新被上級攥在手裡——尤其是那個男人!崔嵬迪一想到他,便又恨又怕地咬緊了後槽牙——到那時候,他崔嵬迪在組織中的地位便會愈發尷尬。如果他不能儘快證明自己的價值,就隨時有被上級汰換、甚至被“清洗”的可能。所以,他原本打算,主動為今晚的行動,搬走西太維和部隊這個最大障礙。如此一來,不論行動最終成功與否,至少都可以讓他掙到一份不小的功勞。為此,崔嵬迪曾考慮在關島附近海域,人為製造出幾起海難或是空難事件,好轉移維和部隊的注意力,並分散其一部分人手和半體兵力,前去進行海上救援。但上級將今晚的行動通知到他時,所預留的時間視窗又實在太窄——與預定的行動時間,間隔都不足12個小時。這點時間,完全不夠他鋪排出一個詳細周密的計劃。而如果計劃不周便貿貿然行動,則不僅有可能打草驚蛇,甚至還有向對手暴露自己行藏的風險。另外,崔嵬迪也想過,如果真的通過製造海空難的方式,試圖將維和部隊“調虎離山,”這還有可能與其他行動方所作的部署相背。可目前,他與這些行動方之間的通訊,又受到嚴重的限製。所以,他暫時也隻得且行且看,隨機應變。而這種高度的不確定性,讓他一度如焚五內,如坐鍼氈。
可現在,那細作帶回來的訊息,卻意外地給了他靈感。既然維和部隊高層,已在考慮派遣多支小分隊調查“瞬移暗流”一事,隻是目前尚未定案拍板,那他隻要再輕輕推上一把,在關島附近製造出一些“瞬移暗流”再度出現的“證據,”那應該就能促使對方下這個決心了。而且他弄出的“證據”越多,地理位置越分散,便越能牽製住維和部隊的半體兵力,為今晚的行動創造有利條件。隻不過,這“證據”又該是什麼呢?
崔嵬迪將右手食指壓在嘴唇上,思忖片刻後,對阿赫恩說,“關於那隻失聯半體鷗的彙報,你剛纔隻說了一半,接著說下去。”
“是我彙報隻作一半嗎?明明就是被你打斷的。”阿赫恩腹誹道。這兩年,他這位喜怒無常的上司,是讓他愈發難以忍受了。加之,阿赫恩的姓氏是沙圖樂嵬迪(Chaturvedi),在梵語中意為“精通所有四部《吠陀》經者,”而崔嵬迪則意為“精通三部《吠陀》經者。”所以,即便二人同屬婆羅門種姓,阿赫恩也認為根據印度教教義,隻有精通全部吠陀經典的自家先祖,纔算得上是真正的婆羅門,故而內心對崔嵬迪天然帶著三分優越感。或許崔嵬迪也意識了這一點,所以他並未遵循印度“稱男子須稱其姓,稱女子則稱其名”的傳統,對阿赫恩向來參照女例,直呼其名而避稱其姓。自然,這在阿赫恩眼中,也成了一種有意的折辱。他隻恨現在屈居人下,也隻好順著崔嵬迪的意思,乖乖應承道,“是,指揮官。那隻半體鷗在巡視‘瞬移暗流’曾經閃現的一個座標點位時,被一頭黑露脊鯨給...吞了。之後,在距離事故發生地大約一公裡的海麵位置,它向我們發送了最後一段加密影像,然後就失聯了。從影像內容判斷,它現在應該已經死了。”
“被露脊鯨吞了?!”崔嵬迪乍聞此訊,甚至有點想笑。但他轉念一想,雖然露脊鯨並不符合記錄中對“20e
O”外形的描述,但也不能排除“20e
O”具有改變自身外形的能力,所以眼前的這條線索也不容放過。於是,他追問道,“那麼那隻鳥在死之前,有冇有向吞掉它的露脊鯨,釋放過定位酶?”
“應該是冇有。”阿赫恩麵有難色,回答道,“我們用定位酶跟蹤器,搜檢過那隻半體鷗最後出現的海域。一開始,儀器上的確出現不少定位標記,但隨後它們便朝不同方向移動,而且標記強度越來越弱,不久就從儀器上消失了。想必是,那隻鳥的屍體已被其他動物分食,而它肌肉和內臟中所含的定位酶便進入到這些動物體內。但因為每隻動物所攝取的量都很少,所以很快就被消化代謝完了。”
“廢物!”崔嵬迪一掌拍在椅子扶手上,怒罵道。阿赫恩的眼皮也跟著抽搐了一下。“把那隻蠢鳥最後發來的影像拿給我看!”很快,崔嵬迪的“洞察”視野中,便出現了一幅幽暗、並不停晃動的畫麵,還伴有激烈的水聲。隻見鏡頭反覆向一塊灰白色的區域猛衝,且不時有暗紅色的液體噴濺到鏡頭上。估計是那隻半體鷗即便當時已被吞噬,還在用尖喙啄咬著黑露脊鯨的舌頭和口腔內壁。但下一秒,場景光線突然變亮。露脊鯨的正麵頭部快速從鏡頭中顯露出來,隨即又飛速離鏡頭遠去,同時畫麵中升騰起大量泡沫。想必是此時,半體鷗已被鯨魚,連同海水一齊從口腔中噴射了出來。緊接著,便是一聲沉悶的撞擊聲,還伴有骨頭碎裂的聲響。隨即,鏡頭前漂下一片一麵覆蓋著蘸濕的羽毛,另一麵粘連著血肉的骨頭碎片。看形狀,那八成是半體鷗的一部分頭蓋骨。那頭露脊鯨見狀,便掉頭遊走,臨走時還用尾鰭狠狠地抽了鏡頭一下。畫麵裡,頓時天旋地轉...
這種通過噴射出高速水流,將口中的獵物撞死在堅硬物體上的殺戮方式,雖然完全不符合露脊鯨的習性,但同時也過於原始,絕不會是“20O”的手筆。崔嵬迪一邊調取著那隻半體鷗被鯨吞之前的視野影像,一邊心中慨歎:“在過去的二十二年裡,我們一直利用半體生物追尋它們的蹤跡。如今,它們也學會利用鯨魚這樣的自然生物對我們進行反偵察了。在這場遊戲中,究竟哪個當貓,哪個作鼠?誰纔是獵手,誰又是獵物?還是說...我們都不過是不同層級的代理人而已...”
忽然,崔嵬迪瞪大了雙眼,彷彿看到了什麼可怖的東西。他將畫麵放大十數倍後,一張清晰的人臉出現在他“洞察”視野的正中央。
“軒轅逸!他怎麼這時候會出現在這裡?!”
此時,崔嵬迪腦內思緒紛飛。他不明白,為什麼在距離預定的行動時間,還有不到一小時的當口,軒轅逸會出現在關島。難道說,他也參與了今晚的行動嗎?論理,軒轅逸如今身為地球邦聯下屬“半體管理及監控署”(Agency
on
Semi-Life
Administration
and
Monitoring,簡稱“ASLAM”)的高級官員,要是他與組織暗通款曲,那無異於是對地球邦聯最高程度的背叛。一旦東窗事發,等待他的就隻有被送上軍事法庭判處極刑這一條路。可論情...為了那個男人,他不是冇有可能鋌而走險。
崔嵬迪忽然一怔:莫非從一開始,軒轅逸就是組織,甚至是那個男人,深埋進ASLAM的一根暗樁?而現在,終於到了他顯露真身,發揮作用的時候?若真如此,倘若今晚的行動取得成功,軒轅逸隨後也能從ASLAM全身而退,那麼那個男人,再加上軒轅逸...豈不是要把他崔嵬迪,逼得在組織中毫無立錐之地了嗎?既然如此,他還有必要想方設法,為今晚的行動牽製住西太維和部隊,以換取一件不痛不癢的尺寸之功嗎?又或者,此時的他更該考慮要如何暗度陳倉,破壞掉今晚的行動,並且連消帶打,一舉拔除那幾根長久紮在他眼底的刺?
崔嵬迪想起小時候,村裡曾有位老者,教過他和妹妹如何下中國的圍棋。如今,他隻覺得命運的圍棋盤正在眼前徐徐展開。而他的思緒也在棋盤上由橫豎線形成的各個交點之間,來迴遊走——從今晚的行動、功勞、保位,瞬間跳到“維度錯位、”“瞬移暗流”和“20e
O;”再一閃,又到了維和部隊、細作、半體兵團;隨後,是半體鷗、露脊鯨、定位酶、核富集生物,凡此種種...最後,又回到那個男人,以及這個在他眼前,靜止畫麵中的軒轅逸。這個軒轅逸,他會是棋盤上,那顆起手定局的星嗎?而他崔嵬迪的下一步棋,如果落在軒轅逸這裡,最後會是滿盤皆落索,還是一子定乾坤呢?
崔嵬迪隨即問向阿赫恩:“畫麵上的這個人,現在應該還在關島附近吧?”阿赫恩快速一通操作後,回答道:“應該是。我剛用之前行動時留下的後門,黑進了‘荷魯斯之眼’(Eye
of
Horus)衛星係統。據係統顯示,註冊在此人名下的磁浮車,目前還停在關島上。而他名下的衝浪板,和其他兩塊彆人的衝浪板一道,漂在烏瑪塔克附近的海麵上,也已經有好幾分鐘冇動了。指揮官,如有需要,我可以再派遣幾個偵察半體,去他衝浪板及磁浮車所在的位置,拍攝一些他的近距離影像給您看。隻是調度上,可能需要費點時間。還請您指示。”
崔嵬迪冇有回答,而是將自己的浮想與空天船上的主腦相連,運用後者的超算力(Super
Computering
Power)飛速計算著各種備選決策的成功概率。這使得他的瞳色,準確地說是他的“洞察”眼鏡,如同陽光下的油膜,泛起層層斑斕的色彩、並忽明忽滅地熒熒閃爍。過了片刻,他的瞳色恢複正常,臉上也浮起一抹自信的笑意。他難得用和善的口吻對阿赫恩說,“不必了。幫我聯絡那個細作。把之前‘瞬移暗流’閃現的幾個座標點位,連同此人衝浪板的動態座標,一道交給他。再告訴他,他之前帶上關島的那些東西,務必要趕在今晚行動開始之前,在這幾個座標位置釋放。”
阿赫恩眼中閃過一縷疑惑,但很快便應承下來。崔嵬迪又問道,“我妹妹閻蜜(Yami)...我是說崔嵬迪副指揮官,現在人在哪兒?”
“副指揮官現在還在外空植物溫控實驗室。您有什麼指示需要我傳達給她嗎?”
“冇有。今晚的行動本不涉及她,就讓她安心留在實驗室裡吧。至於我剛纔給細作下達的那道指令,我希望隻有我、你、他三人知曉。如果讓第四人,尤其是副指揮官知道此事,我恐怕...她的實驗室裡,就得多出幾樣實驗樣本了。明白嗎?”崔嵬迪臉上帶著溫暖的微笑,雙眼裡卻透著如極地冰川般冷峻的寒光。阿赫恩後背一涼,連連稱是後退了出去。
現在,崔嵬迪再度端詳起“洞察”視野中的軒轅逸,感慨道,“今晚你能否活下來,一切都得看你自己的因果(karma)了。對不住了,小師弟。”忽而,他臉上又帶著三分戲謔,三分嫌惡和三分怨毒,不陰不陽地說道,“或者,該叫你一聲‘小師孃,’才更貼切。”
此時,身處萬裡之外的軒轅逸,忽覺一陣冷風掃過後頸,不由打了個寒顫。果然日頭一落,海麵的溫度也隨之驟降。他於是啟動了衝浪衣的保暖功能,一股暖流瞬間從後腰湧起,並向四肢百骸快速蔓延。體感一度過於舒適,讓他也顧不得自己1米92的個頭,忍不住在衝浪板上,像隻橘貓般嬌憨地伸起懶腰來。可能是擔心畫麵會“美”得讓人生理不適,他還羞赧地看了看一旁的同伴。可諾耶父子壓根冇在意。他倆顯然也是不覺得冷的,因為從幾分鐘前,他們意外發現被鯨吞的海鷗竟是隻半體鳥開始,這兩人便就此事的起因爭得熱火朝天。
“快彆說傻話了,阿當。鯨魚長期在幽暗的海洋環境裡生活,這早就讓它們的視覺神經極度退化了。而即便是我們,視覺靈敏度超出它們百倍的人類,還都要藉助‘洞察’眼鏡,配合著‘圖像法醫’這樣精密的浮想功能,這才鑒彆出那隻鳥是半體鷗。那頭露脊鯨,怎麼可能單靠自己就分辨得出來?”對鯨魚頗有研究的諾耶,顯然對兒子的見解相當不以為然。
“冇準兒它憑的,是半體鳥身上彆的什麼特征呢?譬如氣味、熱力分佈、定位超聲波、生物腦電波什麼的。就是那些...嗯...容易被人類忽略,可動物卻極其敏感的特征啊。”阿當不服氣地反詰道。
“那也說不通。”諾耶連連擺手說,“我們人類往自然界施放半體生物,那也不是一日兩日了。而且,我記得最早一批被施放的,就是不同品種的半體鳥。當初設計它們出來,就是要它們引導遷徙中的自然鳥群,繞開地圖上建有‘蒲公英’發射塔的區域。要是如你所說,自然生物能憑自己的本事識破半體鳥,而且還像這次的‘鯨吞海鷗’一樣,有針對性地‘處決’掉它們,那麼人類這套‘以鳥趕鳥’的機製早該失靈了。可要真是那樣,彆說每座‘蒲公英’塔下,每天要堆滿撞塔而亡的死鳥,就連整個引力彈弓(Gravitational
Slingshot)係統的安全性都會受到威脅。你知道的,一座‘蒲公英’塔,每小時要朝天上發射至少十幾枚‘種子’引力浮標(Gravitational
Buoys)。但凡有一枚‘種子’撞上飛鳥而出現故障,這就意味著會有三到六艘空天梭,將無法及時獲得引力加速或者減速。那到時候,天上就真要出大亂子了。但是今早,你自己也乘坐過空天梭,使用過引力彈弓,一切不都還是好好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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