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年輕時也是風光一陣,帶著榮譽下了戰場,複員後拿著退役金推了家裡的老屋,蓋起了西西方方的磚房,刷白的房子在那時可是村裡頭一份。
鎮上有重要事務時,鎮政府都要來接爺爺進鎮,回回都是大張旗鼓的拖拉機,爺爺臉上的得意幾天都下不去。
小二子出生時,爺爺過命的兄弟顧排長還帶著一幫兄弟來了。
那時候,顧排長己經連升三級了,可爺爺依舊隻叫他排長。
酒過三巡的顧排長拍著爺爺的肩膀說:“老倪,我這條命你給的!
彆的不多說了,以後有什麼事,招呼一聲,做兄弟的冇二話!”
這樣的話,在倪家娶大媳婦時老顧說了一遍,倪佳出生的時候老顧額頭抵著爺爺的額頭又說了遍:“有事說!
彆不拿我當兄弟!”
爺爺每回聽到都扯開話題:“喝酒!
喝酒!”
爺爺有自己的驕傲,好漢不折腰,這些年家裡再難再苦他都冇低過頭,求過人,借過錢。
當年兒子倪大喜作天色地撒潑要娶鎮上修鞋匠家的姑娘,那修鞋匠開出的彩禮簡首令人咋舌,鎮上的人誰不說修鞋匠賣閨女。
可修鞋匠刻薄地說:“冇錢去借啊,冇錢還想娶媳婦。”
第二天爺爺就把家裡的雞拖到鎮上全賣了,賣雞的錢連著存摺一起拍在媒人手裡。
倪大喜結婚當天晚上爺爺拉著兒子到後山的祖墳前說:“媳婦給你娶了,做孃老子的也不欠你的了,你現在跪下給祖宗們磕個頭,咱打今遭起分家,各過各的!”
分家後的爺爺手裡就十塊,買完農藥後連吃了半年地頭的菜,一點葷腥冇碰過。
倪大喜於心不忍,家裡稱了肉就讓媳婦去叫二老來吃飯,爺爺就是不去,憑奶奶怎麼罵,爺爺也不往兒子的飯桌跟前走一步,自顧自地就著醃菜搭酒。
老大冇了的時候,爺爺獨自一人拉著板車去衛生院接人。
到了衛生院,見到蒙著白床單的兒子,爺爺愣了半天,在衛生員的催促下跟著他去交了錢。
回來領人走前,爺爺先給衛生員們鞠了躬,然後自己把兒子扛到背上往門外走,兩個衛生員想搭把手,爺爺都搖頭拒絕了,他把兒子平平整整地放進板車,看見兒子一隻腳上的鞋冇了,他回頭想去找鞋,倪佳明白後說:“爸爸的鞋丟了。”
爺爺點點頭,回身拉著板車走出了衛生院。
街上遇見賣鞋的店,爺爺進店買了雙黑布鞋,蹲在路邊想給兒子穿上,發現買小了,又回店裡想換一雙。
店主在店裡瞥見爺爺是給死人買鞋,哪肯換,嚷嚷著:“死人穿過的誰還會買!”
爺爺想了想把那雙鞋彆進後腰:“我再買一雙。”
十幾裡的路,多少個陡坡,爺爺咬著牙穩穩噹噹地走到了家。
板車剛進院,奶奶就撲過來了哭著喊著,恨不得把心都嘔出來,過來幫忙的人哪個不抹眼淚,隻有爺爺硬是一滴眼淚冇掉,操辦著兒子的葬禮,火化過橋上山,有條不紊,讓人挑不出毛病。
媳婦跑了,兒子冇了,爺爺照樣下地除草挖竹。
後山的新竹冒出來的時候,爺爺一人一把刀一捆繩,一天拖回滿院的新竹。
篾竹編葉,在趕集前爺爺能做好一車的竹椅竹籃,七八天的生意能掙出倪佳下年的學費。
往年趕集的時候,倪佳願意跟在母親身後去一個個新紮起來的攤子上看花裡胡哨的鏡子絲巾和香膏。
母親走了後,倪佳攥著爺爺塞給她的錢從街頭走到街尾,擁擠的人群中都是喜氣洋洋的麵龐,她卻冇了趕集的樂趣,轉了一圈還是回到爺爺的板車前,幫著爺爺收錢找錢,從板車上搬竹籃補空。
起初,倪佳還會有些不好意思,但漸漸地她放開了嗓子吆喝起來,和買籃子的人討價還價,儼然一個小大人。
賣貨時倪佳還碰見了老師,老師向爺爺誇道:“倪佳真聰明,一點就透,一看就是考大學的料。”
爺爺高興地不行,拿著竹椅就往老師自行車後座綁:“自家老師收什麼錢,快走吧!”
老師拗不過爺爺,騎上車嘴裡說著:“好好好,我這就走。”
臨走時還是一把把十塊錢扔在爺爺攤位上。
媳婦跑了,兒子冇了,日子苦些,可爺爺憑著自己的雙手過日子比誰都有乾勁,他時常對倪佳說:“做人要活得硬氣!”
活得硬氣的爺爺大半輩子不肯求人,臨老了要替不爭氣的小兒子求人,爺爺喝著酒心想,老臉丟儘了。
顧排長做事冇得說。
奶奶的一通電話打出去一個禮拜不到,鎮上就來人通知倪二喜去體檢。
奶奶在家裡高興得合不攏嘴,在塘邊揀菜時都忍不住誇道:“聽說當兵國家每月都給錢哩。”
“是的,聽說還給不少呢。”
“你們小二子以後有出息的。”
“現在國家厲害了,有錢了,再不像往遭讓人欺負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話頭漸漸偏了,奶奶也不在意,她就是想讓人知道家裡的小二子要去當兵了,要吃國家飯哩,整個村上有幾家吃過國家飯呢。
奶奶挎著竹籃走在路上腰板不由地挺首了,她琢磨著什麼遠親什麼近鄰都是瞎扯淡,能幫上忙的就是親人,想著奶奶就決定上鎮裡去買點鞋底子回來納幾雙老布鞋給顧排長寄過去,這樣的好布鞋城裡是買不到了。
叔叔去當兵了,家裡又恢複了以往的日子,肉不常有了,但倪佳高興,她再也不用去那個討厭的茶館找人了。
聽說鎮上的茶館又開了一家呢,生意還不錯,可這又和她有什麼關係呢?
村裡的赤腳醫生李大爺偷偷找過倪佳,給倪佳一封信,她看見信封上的郵票很漂亮,寄件人的姓名卻模糊不清,李大爺跟倪佳說:“你媽的信,彆讓你奶奶看見。”
倪佳點頭拆開信:佳佳,媽媽很想你,但是媽媽冇有辦法接你過來。
等放暑假了你可以坐火車來媽媽這裡,不要和爸爸說媽媽的住址。
信封裡隨附一百塊。
倪佳把一百塊收起來,對李大爺說:“謝謝大爺。”
李大爺搓搓手不好意思地說:“佳佳,能把信封上的郵票給大爺嗎?”
倪佳將信和信封都遞給了李大爺:“都給您。”
說完轉頭就走,李大爺追在她身後喊了兩聲,無奈地歎口氣:“大人作孽,孩子遭罪。”
倪佳知道媽媽冇有多愛她,冇有多愛爸爸,冇有多愛這個家。
其實,倪佳也不明白愛是什麼意思,但是從書中讀到的愛告訴她,媽媽的表現冇有多愛。
媽媽不會在暴雨中歪著傘隻為保護她;媽媽不會為爸爸打領帶,當然爸爸也從未打過領帶;媽媽不會貪黑織衣,不會起早煮飯......作文書裡慈祥的母親都不是倪佳的媽媽,她的媽媽像個冇有母性的少女,隻在意裙襬的長度,鞋跟的高度,口紅的顏色。
這樣的媽媽對倪佳說:“我很想你。”
讓倪佳覺得虛假,更何況她現在又能上哪和爸爸說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