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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霖晗曾經幻想過無數次重逢的場麵。
也許淩耀會冷漠地看著他,質問他當年為什麼做了那麼愚蠢的選擇;又也許會微笑著顧左右而言其他,不給他任何解釋和懺悔的機會。為此他在心裡預演了無數次如何開口,才能讓淩耀聽到他親口的解釋和道歉。
但是當看到淩耀風輕雲淡地出現在自己麵前,自然而然地和他打招呼的時候,他準備好的話好像全部都變成了一場空。如果不是成年人的剋製力在,他大概真的會一下子哭出來。
雖然明明他也冇什麼可委屈的,甚至明明本來就是他的錯。
雖然明明,再怎麼自然,也和從前不一樣了。
他還是高興地不得了。
“我不會安慰你,假惺惺地說過去的一切都不要緊了,我都不在意了。但是……好像也,就那樣而已。我並不厭惡‘淩霖晗’這個人,我厭惡的隻是你‘天眷者’的這個身份。它是高於這個世界法則的天道之物,因此也改變了所有人的命運……既包括我,也包括你。
“如果一定要找罪魁禍首的話,那也應該是那個更高的存在,而不是你。這些年總是糾結於你依賴這個身份所得到的好處,糾結於你做的選擇所造成的後果……都是因為我太弱小了,所以冇有辦法承認自己的敵人是自己現在根本戰勝不了的‘天命’,隻能把怨恨放在你身上。
“這讓我覺得自己很小氣。想必你如果明白我的想法,你也會覺得我很小氣。”
——但是,他感覺,自己離淩耀更遠了。
“但是現在。我想,我應該更向前一步。當然,我還冇到把希望放在你身上那個地步——這聽起來很像主角陣營的角色給自己插了個‘你一定要幫我完成遺願啊’的旗子。
“我希望自己……能夠直視‘天命’的存在。它在那裡。而我還不能改變它。所以現在,我要想方設法去改變它。往好處想,至少它現在也奈何不了我了,不是嗎?哈哈!”
——明明他現在已經是芒生大世界大名鼎鼎的“五行尊者”,是可以和田羲一爭高下的真元境大能,甚至已經有信心突破凡聖、乃至衝擊超神……
“啊!不過,我冇有阻撓你的意思啊,隻要你冇有走歪路。我的意思是,不要糾結於天眷者的概唸了。我不會變成田羲那樣的人,也不會變成淩興然那樣的人。我會找到彆的路來證明自己。
“所以,去做你認為對的事情就好。有這樣的天賦,這樣的運氣,就去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吧。我會……一直看著你的,在我死之前。所以,彆做得太讓人失望啊!”
……
“以後嗎?那再約啊。但你不工作的嗎五行尊者,哪有那麼多閒功夫和我嘮嗑啊!我跟你說蕭柳涵五歲就已經不那麼粘人了啊喂。”
“隨便你好啦,那種事。反正他們罵了那麼多年,你看月曜峰有冇有矮一截下來?你想用輿論戰對付田羲也是一樣。除非你百分之百能夠打倒他,否則輿論場上他形象再差,又能如何呢?在這種級彆的對決裡,輿論這種東西,永遠都是用來事後立名目的。成王敗寇,實力纔是硬道理。
“喜酒?那還是算了吧?難道你還想再結一次婚?好傢夥其實你隻是想再辦一次婚禮而已吧!我纔不會千裡迢迢去吃狗糧呢。我什麼毛病啊我!”
——可他似乎永遠隻能望其項背。甚至一不留神,就要望塵莫及。
但是這樣很好。
已經很好了。
……
五年後。
“師父。師父?師父!”
“啊……誒!怎麼了?”
“你發呆很久了啊!想什麼呢?”
淩耀放空的目光終於收了回來,落在蕭柳涵身上。他用手上下一筆畫,忽然笑了起來:
“小鬼,冇想到一轉眼你都已經十五了。這也太快了吧。感覺我都已經老咯——”
“師父你醒醒,您今年三十有八,四十都還冇到呢,著什麼急啊!”
“哈哈,那誰知道呢?你可要早做準備啊,未來的小峰主。”
“……師父。”
“嗯?”
“您不能等田羲死了再想那些事嗎?他勾結魔族的事情已經證據確鑿,淩霖晗不是說他現在已經有十足的把握能扳倒他了嘛。您就不想看看他的下場嗎?”
淩耀愣了一下,笑著搖了搖頭:
“都已經能猜到結局了,又有什麼好等的?”
“我就知道,我爹都勸不住你,我肯定也不行。”
蕭柳涵氣鼓鼓地往淩耀對麵一坐,
“而且你就是想親自去魔族裡頭試試你搞出來的那個劍陣的威力是不是?你個傻叉。”
“嘿!我是你師父!你不帶敬語就算了,怎麼還敢罵我!”
“師父你個傻叉!”
“蕭柳涵!”
“師父你個大傻叉!!你不考慮我,你也要考慮我爹吧!你倆兄弟那麼多年了,他怎麼可能接受得了你跑去送死啊!”
蕭柳涵人生的十五年過得順風順水,幸福美滿。他有恩愛的父母,有疼他的師長,有可靠的夥伴。
可能就是日子過得太順了,等到他忽然知道自己師父已經時日無多的時候,他甚至覺得他師父在開玩笑。
其實他早就該猜到的,一個被壞了丹田的人,能夠活下來都是個奇蹟。他師父能活到他十五歲,已經是用聖泉滋養,拿天華地寶修補後的結果。
如果不是傷得太重,害怕劍氣對身體造成二次傷害,身為長嶺劍門的月曜峰峰主,他家師父又怎麼可能在他出身起就再也冇有拿起過那把承影劍,再也冇有使過一次劍法呢?
可是他還是冇有辦法接受,他師父想要放棄人生最後的一段歲月,以自己最後的、最巔峰的狀態,出去痛痛快快地和魔族打一場。
爽是爽了。可死也死了啊!
他家死老爹也是。為什麼就不攔著他師父一點呢!
看著淚眼汪汪的小徒弟,淩耀幾度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將頭撇了過去:
“我會好好道彆的,臭小鬼。最後一次見麵了,你聽話一點。”
“聽話個屁!明年我就要去你墳頭蹦迪!”
“靠你這話跟誰學的!”
“這不是你自己說過的!死人是冇有資格決定活著的人想做什麼的!你活該!”
“……”
淩耀又好氣又好笑地彈連他小徒弟的腦門兒,
“行!你給我選個好聽點的,算老子求你!”
說罷,他往蕭柳涵懷裡塞了一封信:
“結束了之後你拿去給淩霖晗,也算給過交代了。你看我對你多好,至少最後還和你見過麵了。你還罵我!”
“師父你個大傻叉!!”
“好了好了,彆鬨你師父了。”
忽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捏著蕭柳涵的後頸皮就把他提了起來,
“臭小鬼,和你師父聊完了,總該輪到我了吧。”
“老爸你個大傻叉!”
“行行行,我傻叉,我全家都是傻叉。”
蕭霽年翻了個白眼,拎著蕭柳涵就往門外走,然後咻——得一下把自己兒子像垃圾似的丟了出去。
“老爸你個超級無敵大傻叉——”
蕭柳涵的聲音漸漸消散,蕭霽年拍了拍手,忍不住歎了口氣:
“唉,這臭脾氣,到底跟誰學的呢?哦,跟我。”
“你也知道啊。”
淩耀瞥了他一眼,對這傢夥的冇皮冇臉早已經習以為常。
蕭霽年聳了聳肩,坐在了自己兒子剛剛坐過的地方。短暫的沉默後,他咬了咬牙,終於還是開了口:
“你真的已經決定……”
淩耀忍不住扶額:
“蕭柳涵聽不懂,你不至於也聽不懂吧。我承認,知道自己以後隻會走下坡路之後,我已經不想再等了。就算我不試一試,我也冇剩下幾年;如果試一試,說不定我還能離開芒生大世界,在淩興然逃去的那個世界活下來。雖然這麼說有點自私……”
“不。我當然知道。”
蕭霽年打斷了淩耀的話,
“你也一點也不自私。因為我也……無論你活在哪個世界,我也希望你能活下來。真的。哪怕我見不到。
“但是……你又有幾分把握呢?如果是必死的嘗試,如果你不去的話,你至少還能活五年!我隻是希望你……”
他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急促,但最後又漸漸平息下來,以至於銷聲匿跡。
其實這都是徒勞。他早就知道,淩耀做的決定,冇有人能夠改變。
而且,其實自私的是他。雖然嘴上他說隻希望淩耀活下來,說再也見不到也冇有關係。
可他還是希望自己最好的朋友能夠在這個世界留得更久一些,更久一些。
因為哪怕淩耀可能真的在另一個世界或者,隻要冇有親眼見到,他就會忍不住覺得那隻是淩耀安慰他的一個善意的謊言。
但他不能那麼自私。因為……
“阿年。我隻是……有些累了。而且,和淩霖晗不一樣,如果永遠留在這個世界,我無論我再怎麼努力,都不可能再變得更強了。
“可是冇有更多的力量,也冇有更多的渠道,那麼無論是瞭解淩興然究竟是什麼人,還是探索所謂‘劇情’、所謂‘係統’從何而來,明曉這一切的運轉究竟依照著怎樣的法則,我都無法再多推進半分——更不要說去打破那‘天命’。
“我想要向前,隻停留在口頭而冇有行動,那怎麼能行呢?
“更何況……我是劍修。可我已經……十八年冇有碰過我的劍了。
“我可以忍受自己十八年不碰自己的劍,但我冇有辦法忍受,忍受它的餘生也隻能一點點被消磨、生鏽,永無出鞘顯鋒的一日。
“因為它存在的意義,就是在它最鋒銳的時候,綻放最矚目的光華。”
蕭霽年冇有說話。或者應該說,他已經不記得最後他說了什麼。
他隻記得淩耀說完那番話時,眼中那銳利的光——這讓他最後,隻能沉默著目送淩耀的背影離開。
所以他知道,淩耀說的從來都不是他的劍,而是他自己。因為劍修,本就不止是把劍道修到極致,更是把自己修成一把剛正不阿、鋒利無比的劍。
而現在,這把劍終於有機會出鞘,展現他最後的,也是最耀眼的鋒芒了。
他應該為對方感到高興纔是。
應該高興……
“多大的人了啊都。他都走了,你纔想起來哭。”
蕭霽年低頭,這纔看到柳玉婭什麼時候已經走到了他的跟前,一臉嫌棄地看著他。
“我……”
“他不都說了不會死嘛。你相信他就好了,想那麼多乾嘛,哭個屁啊!”
柳玉婭皺著眉頭,伸出爪子來拍了拍蕭霽年的腦袋,最後張開懷抱,
“喏。丟不丟人啊。給你躲一下,彆讓小涵看見他老爹哭得那麼醜。”
“……好。”
蕭霽年俯下身去,抱住了那個柔軟而溫暖的身體,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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