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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 第二十章 入獄

作者:金庸 分類:仙俠 更新時間:2024-03-27 06:15: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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禿筆翁隻是掛念著那幅張旭的《率意帖》,求道:“童兄,請你再將那帖給我瞧瞧。”

向問天微笑道:“隻等大莊主勝了我風兄弟,此帖便屬三莊主所有,縱然連看三日三夜,也由得你了。”

禿筆翁道:“我連看七日七夜!”向問天道:“好,便連看七日七夜。”

禿筆翁心癢難搔,問道:“二哥,我去請大哥出手,好不好?”黑白子道:“你二人在這裏陪客,我跟大哥說去。”

轉身出外。

丹青生道:“風兄弟,咱們喝酒。

唉,這壇酒給三哥糟蹋了不少。”

說著倒酒入杯。

禿筆翁怒道:“甚麽糟蹋了不少?你這酒喝入肚中,化尿拉出,哪及我粉壁留書,萬古不朽?酒以書傳,千載之下,有人看到我的書法,才知世上有過你這壇吐魯番紅酒。”

丹青生舉起酒杯,向著牆壁,說道:“牆壁啊牆壁,你生而有幸,能嚐到四太爺手釀的美酒,縱然冇有我三哥在你臉上寫字,你……你……你也萬古不朽了。”

令狐沖笑道:“比之這堵無知無識的牆壁,晚輩能嚐到這等千古罕有的美酒,那更是幸運得多了。”

說著舉杯乾了。

向問天在旁陪得兩杯,就此停杯不飲。

丹青生和令狐沖卻酒到杯乾,越喝興致越高。

兩人各自喝了十七八杯,黑白子這纔出來,說道:“風兄,我大哥有請,請你移步。

童兄便在這裏再喝幾杯如何?”向問天一愕,說道:“這個……”眼見黑白子全無邀己同去之意,終不成硬要跟去?歎道:“在下無緣拜見大莊主,實是終身之憾。”

黑白子道:“童兄請勿見怪。

我大哥隱居已久,向來不見外客,隻是聽到風兄劍術精絕,心生仰慕,這才邀請一見,可決不敢對童兄有不敬之意。”

向問天道:“豈敢,豈敢。”

令狐沖放下酒杯,心想不便攜劍去見主人,當下兩手空空,跟著黑白子走出棋室,穿過一道走廊,來到一個月洞門前。

月洞門門額上寫著“琴心”兩字,以藍色琉璃砌成,筆致蒼勁,當是出於禿筆翁的手筆了。

過了月洞門,是一條清幽的花徑,兩旁修竹姍姍,花徑鵝卵石上生滿青苔,顯得平素少有人行。

花徑通到三間石屋之前。

屋前屋後七八株蒼鬆夭矯高挺,遮得四下裏陰沉沉的。

黑白子輕輕推開屋門,低聲道:“請進。”

令狐沖一進屋門,便聞到一股檀香。

黑白子道:“大哥,華山派的風少俠來了。”

內室走出一個老者,拱手道:“風少俠駕臨敝莊,未克遠迎,恕罪,恕罪。”

令狐沖見這老者六十來歲年紀,骨瘦如柴,臉上肌肉都凹了進去,直如一具骷髏,雙目卻炯炯有神,躬身道:“晚輩來得冒昧,請前輩恕罪。”

那人道:“好說,好說。”

黑白子道:“我大哥道號黃鍾公,風少俠想必早已知聞。”

令狐沖道:“久仰四位莊主的大名,今日拜見清顏,實是有幸。”

尋思:“向大哥當真開玩笑,事先全冇跟我說及,隻說要我一切聽他安排。

現下他又不在我身邊,倘若這位大莊主出下甚麽難題,不知如何應付纔是。”

黃鍾公道:“聽說風少俠是華山派前輩風老先生的傳人,劍法如神。

老朽對風先生的為人和武功向來是十分仰慕的,隻可惜緣慳一麵。

前些時江湖之間傳聞,說道風老先生已經仙去,老朽甚是悼惜。

今日得見風老先生的嫡係傳人,也算是大慰平生之願了。

不知風少俠是風老先生的子侄麽?”令狐沖尋思:“風太師叔鄭重囑咐,不可泄漏他老人家的行蹤。

向大哥見了我劍法,猜到是他老人家所傳,在這裏大肆張揚不算,還說我也姓風,未免大有招搖撞騙之嫌。

但我如直陳真相,卻又不妥。”

隻得含混說道:“我是他老人家的後輩子弟。

晚輩資質愚魯,受教日淺,他老人家的劍法,晚輩學不到十之一二。”

黃鍾公歎道:“倘若你真隻學到他老人家劍法的十之一二,而我三個兄弟卻都敗在你的劍下,風老先生的造詣,可真是深不可測了。”

令狐沖道:“三位莊主和晚輩都隻隨意過了幾招,並未分甚麽勝敗,便已住手。”

黃鍾公點了點頭,皮包骨頭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說道:“年輕人不驕不躁,十分難得。

請進琴堂用茶。”

令狐沖和黑白子隨著他走進琴堂坐好,一名童子捧上清茶。

黃鍾公道:“聽說風少俠有《廣陵散》的古譜。

這事可真麽?老朽頗喜音樂,想到嵇中散臨刑時撫琴一曲,說道:‘廣陵散從此絕矣!’每自歎息。

倘若此曲真能重現人世,老朽垂暮之年得能按譜一奏,生平更無憾事。”

說到這裏,蒼白的臉上竟然現出血色,顯得頗為熱切。

令狐沖心想:“向大哥謊話連篇,騙得他們慘了。

我看孤山梅莊四位莊主均非常人,而且是來求他們治我傷病,可不能再賣甚麽關子。

這本琴譜倘若正是曲洋前輩在東漢蔡甚麽人的墓中所得的《廣陵散》,該當便給他瞧瞧。”

從懷中掏出琴譜,離座而起,雙手奉上,說道:“大莊主請觀。”

黃鍾公欠身接過,說道:“《廣陵散》絕響於人間已久,今日得睹古人名譜,實是不勝之喜,隻是……隻是不知……”言下似乎是說,卻又如何得知這確是《廣陵散》真譜,並非好事之徒偽造來作弄人的。

他隨手翻閱,說道:“唔,曲子很長啊。”

從頭自第一頁看起,隻瞧得片刻,臉上便已變色。

他右手翻閱琴譜,左手五根手指在桌上作出挑撚按捺的撫琴姿式,讚道:“妙極!和平中正,卻又清絕幽絕。”

翻到第二頁,看了一會,又讚:“高量雅緻,深藏玄機,便這麽神遊琴韻,片刻之間已然心懷大暢。”

黑白子眼見黃鍾公隻看到第二頁,便已有些神不守舍,隻怕他這般看下去,幾個時辰也不會完,當下插口道:“這位風少俠和華山派的一位童兄到來·說到梅莊之中,若有人能勝得他的劍法……”黃鍾公道:“嗯,定須有人能勝得他的劍法,他才肯將這套《廣陵散》借我抄錄,是也不是?”黑白子道:“是啊,我們三個都敗下陣來,若非大哥出馬,我孤山梅莊,嘿嘿……”黃鍾公淡淡一笑,道:“你們既然不成,我也不成啊。”

黑白子道:“我們三個怎能和大哥相比?”黃鍾公道:“老了,不中用啦。”

令狐沖站起身來,說道:“大莊主道號‘黃鍾公’,自是琴中高手。

此譜雖然難得,卻也不是甚麽不傳之秘,大莊主儘管留下抄錄,三日之後,晚輩再來取回便是。”

黃鍾公和黑白子都是一愕。

黑白子在棋室之中,見向問天大賣關子,一再刁難,將自己引得心癢難搔,卻料不到這風二中卻十分慷慨。

他是善弈之人,便想令狐沖此舉必是佈下了陷阱,要引黃鍾公上當,但又瞧不出破綻。

黃鍾公道:“無功不受祿。

你我素無淵源,焉可受你這等厚禮?二位來到敝莊,到底有何見教,還盼坦誠相告。”

令狐沖心想:“到底向大哥同我到梅莊來是甚麽用意,他來此之前,一字未提。

推想起來,自必是求四位莊主替我療傷,但他所作安排處處透著十分詭秘,這四位莊主又均是異行特立之士,說不定不能跟他們明言。

反正我確不知向大哥來此有何所求,我直言相告,並非有意欺人。”

便道:“晚輩是跟隨童大哥前來寶莊,實不相瞞,踏入寶莊之前,晚輩既未得聞四位莊主的大名,亦不知世上有‘孤山梅莊’這座莊子。”

頓了一頓,又道:“這自是晚輩孤陋寡聞,不識武林中諸位前輩高人,二位莊主莫怪。”

黃鍾公向黑白子瞧了一眼,臉露微笑,說道:“風少俠說得極是坦誠,老朽多謝了。

老朽本來十分奇怪,我四兄弟隱居臨安,江湖上極少人知,五嶽劍派跟我兄弟更素無瓜葛,怎地會尋上門來?如此說來,風少俠確是不知我四人的來曆了?”令狐沖道:“晚輩甚是慚愧,還望二位莊主指教。

適才說甚麽‘久仰四位莊主大名’,其實……其實……是……”黃鍾公點了點頭,道:“黃鍾公、黑白子甚麽的,都是我們自己取的外號,我們原來的姓名早就不用了。

少俠從來不曾聽見過我們四人的名頭,原是理所當然。”

右手翻動琴譜,問道:“這部琴譜,你是誠心借給老朽抄錄?”令狐沖道:“正是。

隻因這琴譜是童大哥所有,晚輩才說相借,否則的話,前輩儘管取去便是,寶劍贈烈士,那也不用賜還了。”

黃鍾公“哦”了一聲,枯瘦的臉上露出一絲喜色。

黑白子道:“你將琴譜借給我大哥,那位童兄可答允麽?”令狐沖道:“童大哥與晚輩是過命的交情,他為人慷慨豪邁,既是在下答應了的,再大的事,他也不會介意。”

黑白子點了點頭。

黃鍾公道:“風少俠一番好意,老朽深實感謝。

隻不過此事既未得到童兄親口允諾,老朽畢竟心中不安。

那位童兄言道,要得琴譜,須得本莊有人勝過你的劍法,老朽可不能白占這個便宜。

咱們便來比劃幾招如何?”令狐沖尋思:“剛纔二莊主言道:‘我們三個怎能和大哥相比’,那麽這位大莊主的武功,自當在他三人之上。

三位莊主武功卓絕,我全仗風太師叔所傳劍法才占了上風,若和大莊主交手,未必再能獲勝,冇來由的又何苦自取其辱?就算我勝得了他,又有甚麽好處?”便道:“童大哥一時好事,說這等話,當真令晚輩慚愧已極。

四位莊主不責狂妄,晚輩已十分感激,如何再敢和大莊主交手?”黃鍾公微笑道:“你這人甚好,咱們較量幾招,點到為止,又有甚麽乾係?”回頭從壁上摘下一杆玉簫,交給令狐沖,說道:“你以簫作劍,我則用瑤琴當作兵刃。”

從床頭幾上捧起一張瑤琴,微微一笑,說道:“我這兩件樂器雖不敢說價值連城,卻也是難得之物,總不成拿來砸壞了?大家裝模作樣的擺擺架式罷了。”

令狐沖見那簫通身碧綠,竟是上好的翠玉,近吹口處有幾點朱斑,殷紅如血,更映得玉簫青翠欲滴。

黃鍾公手中所持瑤琴顏色暗舊,當是數百年甚至是千年以上的古物,這兩件樂器隻須輕輕一碰,勢必同時粉碎,自不能以之真的打鬥,眼見無可再推,雙手橫捧玉簫,恭恭敬敬的道:“請大莊主指點。”

黃鍾公道:“風老先生一代劍豪,我向來十分佩服,他老人家所傳劍法定是非同小可。

風少俠請!”令狐沖提起簫來,輕輕一揮,風過簫孔,發出幾下柔和的樂音。

黃鍾公右手在琴絃上撥了幾下,琴音響處,琴尾向令狐沖右肩推來。

令狐沖聽到琴音,心頭微微一震,玉簫緩緩點向黃鍾公肘後。

瑤琴倘若繼續撞向自己肩頭,他肘後穴道勢必先被點上。

黃鍾公倒轉瑤琴,向令狐沖腰間砸到,琴身遞出之時,又是撥絃發聲。

令狐沖心想:“我若以玉簫相格,兩件名貴樂器一齊撞壞。

他為了愛惜樂器,勢必收轉瑤琴。

但如此打法,未免跡近無賴。”

當下玉簫轉了個弧形,點向對方腋下。

黃鍾公舉琴封擋,令狐沖玉簫便即縮回。

黃鍾公在琴上連彈數聲,樂音轉急。

黑白子臉色微變,倒轉著身子退出琴堂,隨手帶上了板門。

他知道黃鍾公在琴上撥絃發聲,並非故示閒暇,卻是在琴音之中灌註上乘內力,用以擾亂敵人心神,對方內力和琴音一生共鳴,便不知不覺的為琴音所製。

琴音舒緩,對方出招也跟著舒緩;琴音急驟,對方出招也跟著急驟。

但黃鍾公琴上的招數卻和琴音恰正相反。

他出招快速而琴音加倍悠閒,對方勢必無法擋架。

黑白子深知黃鍾公這門功夫非同小可,生怕自己內力受損,便退到琴堂之外。

他雖隔著一道板門,仍隱隱聽到琴聲時緩時急,忽爾悄然無聲,忽爾錚然大響,過了一會,琴聲越彈越急。

黑白子隻聽得心神不定,呼吸不舒,又退到了大門外,再將大門關上。

琴音經過兩道門的阻隔,已幾不可聞,但偶而琴音高亢,透了幾聲出來,仍令他心跳加劇。

佇立良久,但聽得琴音始終不斷,心下詫異:“這姓風少年劍法固然極高,內力竟也如此了得。

怎地在我大哥‘七絃無形劍’久攻之下,仍能支援得住?”正凝思間,禿筆翁和丹青生二人並肩而至。

丹青生低聲問道:“怎樣?”黑白子道:“已鬥了很久,這少年還在強自支撐。

我擔心大哥會傷了他的性命。”

丹青生道:“我去向大哥求個情,不能傷了這位好朋友。”

黑白子搖頭道:“進去不得。”

便在此時,琴音錚錚大響,琴音響一聲,三個人便退出一步,琴音連響五下,三個人不由自主的退了五步。

禿筆翁臉色雪白,定了定神,才道:“大哥這‘六丁開山’無形劍法當真厲害。

這六音連續狠打猛擊,那姓風的如何抵受得了?”言猶未畢,隻聽得又是一聲大響,跟著拍拍數響,似是斷了好幾根琴絃。

黑白子等吃了一驚,推開大門搶了進去,又再推開琴堂板門,隻見黃鍾公呆立不語,手中瑤琴七絃皆斷,在琴邊垂了下來。

令狐沖手持玉簫,站在一旁,躬身說道:“得罪!”顯而易見,這番比武又是黃鍾公輸了。

黑白子等三人儘皆駭然。

三人深知這位大哥內力渾厚,實是武林中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不料仍折在這華山派少年手中,若非親見,當真難信。

黃鍾公苦笑道:“風少俠劍法之精,固是老朽生平所僅見,而內力造詣竟也如此了得,委實可敬可佩。

老朽的‘七絃無形劍’,本來自以為算得是武林中的一門絕學,哪知在風少俠手底竟如兒戲一般。

我們四兄弟隱居梅莊,十餘年來冇涉足江湖,嘿嘿,竟然變成了井底之蛙。”

言下頗有淒涼之意。

令狐沖道:“晚輩勉力支撐,多蒙前輩手下留情。”

黃鍾公長歎一聲,搖了搖頭,頹然坐倒,神情蕭索。

令狐沖見他如此,意有不忍,尋思:“向大哥顯是不欲讓他們知曉我內力已失,以免他們知悉我受傷求治,便生障礙。

但大丈夫光明磊落,我不能占他這個便宜。”

便道:“大莊主,有一事須當明言。

我所以不怕你琴上所發出的無形劍氣,並非由於我內力高強,而是因為晚輩身上實是一無內力之故。”

黃鍾公一怔,站起身來,說道:“甚麽?”令狐沖道:“晚輩多次受傷,內力儘失,是以對你琴音全無感應。”

黃鍾公又驚又喜,顫聲問道:“當真?”令狐沖道:“前輩如果不信,一搭晚輩脈搏便知。”

說著伸出了右手。

黃鍾公和黑白子都大為奇怪,心想他來到梅莊,雖非明顯為敵,終究不懷好意,何以竟敢坦然伸手,將自己命脈交於人手?倘若黃鍾公借著搭脈的因頭,扣住他手腕上穴道,那他便有天大的本事,也已無從施展,隻好任由宰割了。

黃鍾公適才運出“六丁開山”神技,非但絲毫奈何不了令狐沖,而且最後七絃同響,內力催到頂峰,竟致七絃齊斷,如此大敗,終究心有不甘,尋思:“你若引我手掌過來,想反扣我穴道,我就再跟你一拚內力便了。”

當即伸出右手,緩緩向令狐沖右手腕脈上搭去。

他這一伸手之中,暗藏“虎爪擒拿手”、“龍爪功”、“小十八拿”的三門上乘擒拿手法,不論對方如何變招,他至多抓不住對方手腕,卻決不致為對方所乘,不料五根手指搭將上去,令狐沖竟然一動不動,毫無反擊之象。

黃鍾公剛感詫異,便覺令狐沖脈搏微弱,弦數弛緩,確是內力儘失。

他一呆之下,不禁哈哈大笑,說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可上了你當啦,上了你老弟的當啦!”他口中雖說自己上當,神情卻是歡愉之極。

他那“七絃無形劍”隻是琴音,聲音本身自不能傷敵,效用全在激發敵人內力,擾亂敵招,對手內力越強,對琴音所起感應也越加厲害,萬不料令狐沖竟然半點內力也無,這“七絃無形劍”對他也就毫無效驗。

黃鍾公大敗之餘,心灰意冷,待得知悉所以落敗,並非由於自己苦練數十年的絕技不行,忍不住大喜若狂。

他抓住了令狐沖的手連連搖晃,笑道:“好兄弟,好兄弟!你為甚麽要將這秘密告知老夫?”令狐沖笑道:“晚輩內力全失,適才比劍之時隱瞞不說,已不免存心不良,怎可相欺到底?前輩對牛彈琴,恰好碰上了晚輩牛不入耳。”

黃鍾公捋須大笑,說道:“如此說來,老朽的‘七絃無形劍’倒還不算是廢物,我隻怕‘七絃無形劍’變成了‘斷絃無用劍’呢,哈哈,哈哈!”黑白子道:“風少俠,你坦誠相告,我兄弟俱都感激。

但你豈不知自泄弱點,我兄弟若要取你性命,已是易如反掌?你劍法雖高,內力全無,終不能和我等相抗。”

令狐沖道:“二莊主此言不錯。

晚輩知道四位莊主是英雄豪傑,這才明言。”

黃鍾公點頭道:“甚是,甚是。

風兄弟,你來到敝莊有何用意,也不妨直說。

我四兄弟跟你一見如故,隻須力之所及,無不從命。”

禿筆翁道:“你內力儘失,想必是受了重傷。

我有一至交好友,醫術如神,隻是為人古怪,輕易不肯為人治病,但衝著我的麵子,必肯為你施治。

那‘殺人名醫’平一指跟我向來交情……”令狐沖失聲道:“是平一指平大夫?”禿筆翁道:“正是,你也聽過他的名字,是不是?”令狐沖黯然道:“這位平大夫,數月之前,已在山東的五霸岡上逝世了。”

禿筆翁“啊喲”一聲,驚道:“他……他死了?”丹青生道:“他甚麽病都能治,怎麽反而醫不好自己的病?啊,他是給仇人害死的嗎?”令狐沖搖了搖頭,於平一指之死,心下一直甚是歉仄,說道:“平大夫臨死之時,還替晚輩把了脈,說道晚輩之傷甚是古怪,他確是不能醫治。”

禿筆翁聽到平一指的死訊,甚是傷感,呆呆不語,流下淚來。

黃鍾公沉思半晌,說道:“風兄弟,我指點你一條路子,對方肯不肯答允,卻是難言。

我修一通書信,你持去見少林寺掌門方證大師,如他能以少林派內功絕技《易筋經》相授,你內力便有恢複之望。

這《易筋經》本是他少林派不傳之秘,但方證大師昔年曾欠了我一些情,說不定能賣我的老麵子。”

令狐沖聽他二人一個介紹平一指,一個指點去求方證大師,都是十分對症,而且均是全力推介,可見這兩位莊主不但見識超人,而對自己也確是一片熱誠,不由得心下感激,說道:“這《易筋經》神技,方證大師隻傳本門弟子,而晚輩卻不便拜入少林門下,此中甚有難處。”

站起來深深一揖,說道:“四位莊主的好意,晚輩深為感激。

死生有命,晚輩身上的傷也不怎麽打緊,倒教四位掛懷了。

晚輩這就告辭。”

黃鍾公道:“且慢。”

轉身走進內室,過了片刻,拿了一個瓷瓶出來,說道:“這是昔年先師所賜的兩枚藥丸,補身療傷,頗有良效。

送了給小兄弟,也算是你我相識一場的一點小意思。”

令狐沖見瓷瓶的木塞極是陳舊,心想這是他師父的遺物,儲存至今,自必珍貴無比,忙道:“這是前輩的尊師所賜,非同尋常,晚輩不敢拜領。”

黃鍾公搖了搖頭,說道:“我四人絕足江湖,早就不與外人爭鬥,療傷聖藥,也用它不著。

我兄弟既無門人,亦無子女,你推辭不要,這兩枚藥丸我隻好帶進棺材裏去了。”

令狐沖聽他說得淒涼,隻得鄭重道謝,接了過來,告辭出門。

黑白子、禿筆翁、丹青生三人陪他回到棋室。

向問天見四人臉色均甚鄭重,知道令狐沖和大莊主比劍又已勝了。

倘是大莊主得勝,黑白子固是仍然不動聲色,禿筆翁和丹青生卻必定意氣風發,一見麵就會伸手來取張旭的書法和範寬的山水,假意問道:“風兄弟,大莊主指點了你劍法嗎?”令狐沖道:“大莊主功力之高,人所難測,但適逢小弟內力全失,實大莊主瑤琴上所發內力不起感應。

天下僥倖之事,莫過於此。”

丹青生瞪眼對向問天道:“這位風兄弟為人誠實,甚麽都不隱瞞。

你卻說他內力遠勝於你,教我大哥上了這個大當。”

向問天笑道:“風兄弟內力未失之時,確是遠勝於我啊。

我說的是從前,可冇說現今。”

禿筆翁哼了一聲,道:“你不是好人!”向問天拱了拱手,說道:“既然梅莊之中,無人勝得了我風兄弟的劍法,三位莊主,我們就此告辭。”

轉頭向令狐沖道:“咱們走罷。”

令狐沖抱拳躬身,說道:“今日有幸拜見四位莊主,大慰平生,日後若有機緣,當再造訪寶莊。”

丹青生道:“風兄弟,你不論哪一天想來喝酒,隻管隨時駕臨,我把所藏的諸般名酒,一一與你品嚐。

這位童兄嘛,嘿嘿,嘿嘿!”向問天微笑道:“在下酒量甚窄,自不敢再來自討冇趣了。”

說著又拱了拱手,拉著令狐沖的手走了出去。

黑白子等送了出來。

向問天道:“三位莊主請留步,不勞遠送。”

禿筆翁道:“哈,你道我們是送你嗎?我們送的是風兄弟。

倘是你童兄一人來此,我們一步也不送呢。”

向問天笑道:“原來如此。”

黑白子等直送到大門之外,這才和令狐沖珍重道別。

禿筆翁和丹青生對著向問天隻直瞪眼,恨不得將他背上那個包袱搶了下來。

向問天攜著令狐沖的手,步入柳蔭深處,離梅莊已遠,笑道:“那位大莊主琴上所發的‘無形劍氣’十分厲害,兄弟,你如何取勝?”令狐沖道:“原來大哥一切早知就裏。

幸好我內力儘失,否則隻怕此刻性命已經不在了。

大哥,你跟這四位莊主有仇麽?”向問天道:“冇有仇啊。

我跟他們從未會過麵,怎說得上有仇?”忽聽得有人叫道:“童兄,風兄,請你們轉來。”

令狐沖轉過身來,隻見丹青生快步奔到,手持酒碗,碗中盛著大半碗酒,說道:“風兄弟,我有半瓶百年以上的竹葉青,你若不嚐一嚐,甚是可惜。”

說著將酒碗遞了過去。

令狐沖接過酒碗,見那酒碧如翡翠,盛在碗中,宛如深不見底,酒香極是醇厚,讚道:“果是好酒。”

喝一口,讚一聲:“好!”一連四口,將半碗酒喝乾了,道:“這酒輕靈厚重,兼而有之,當是揚州、鎮江一帶的名釀。”

丹青生喜道:“正是,那是鎮江金山寺的鎮寺之寶,共有六瓶。

寺中大和尚守戒不飲酒,送了一瓶給我。

我喝了半瓶,便不捨得喝了。

風兄弟,我那裏著實還有幾種好酒,請你去品評品評如何?”令狐沖對“江南四友”頗有親近之意,加之有好酒可喝,如何不喜,當下轉頭向著向問天,瞧他意向。

向問天道:“兄弟,四莊主邀你去喝酒,你就去罷。

至於我呢,三莊主和四莊主見了我就生氣,我就那個……嘿嘿,嘿嘿。”

丹青生笑道:“我幾時見你生氣了?一起去,一起去!你是風兄弟的朋友,我也請你喝酒。”

向問天還待推辭,丹青生左臂挽住了他手臂,右臂挽住了令狐沖,笑道:“去,去!再去喝幾杯。”

令狐沖心想:“我們告辭之時,這位四莊主對向大哥神色甚是不善,怎地忽又親熱起來?莫非他念念不忘向大哥背上包袱中的書畫,另行設法謀取麽?”三人回到梅莊,禿筆翁等在門口,喜道:“風兄弟又回來了,妙極,妙極!”四人重回棋室。

丹青生斟上諸般美酒和令狐沖暢飲,黑白子卻始終冇露麵。

眼見天色將晚,禿筆翁和丹青生似是在等甚麽人,不住斜眼向門口張望。

向問天告辭了幾次,他二人總是全力挽留。

令狐沖並不理會,隻是喝酒。

向問天看了看天色,笑道:“二位莊主若不留我們吃飯,可要餓壞我這飯桶了。”

禿筆翁道:“是,是!”大聲叫道:“丁管家,快安排筵席。”

丁堅在門外答應。

便在此時,室門推開,黑白子走了進來,向令狐沖道:“風兄弟,敝莊另有一位朋友,想請教你的劍法。”

禿筆翁和丹青生一聽此言,同時跳起身來,喜道:“大哥答允了?”令狐沖心想:“那人和我比劍,須先得到大莊主的允可。

他們留著我在這裏,似是二莊主向大莊主商量,求了這麽久,大莊主方始答允。

那麽此人不是大莊主的子侄後輩,便是他的門人下屬,難道他的劍法竟比大莊主還要高明麽?”轉念一想,暗叫:“啊喲,不好!他們知我內力全無,自己顧全身分,不便出手,但若派一名後輩或是下屬來跟我動手,專門和我比拚內力,豈不是立時取了我性命?”但隨之又想:“這四位莊主都是光明磊落的英雄,豈能乾這等卑鄙的行徑?但三莊主、四莊主愛那兩幅書畫若狂,二莊主貌若冷靜,對那些棋局卻也是不得到手便難以甘心,為了這些書畫棋局而行此下策,也非事理之所無。

要是有人真欲以內力傷我,我先以劍法刺傷他的關節要害便了。”

黑白子道:“風少俠,勞你駕再走一趟。”

令狐沖道:“若以真實功夫而論,晚輩連三莊主、四莊主都非敵手,更不用說大莊主、二莊主了。

孤山梅莊四位前輩武功卓絕,隻因和晚輩杯酒相投,這才處處眷顧容讓。

晚輩一些粗淺劍術,實在不必再獻醜了。”

丹青生道:“風兄弟,那人的武功當然比你高,不過你不用害怕,他……”黑白子截住他的話頭,說道:“敝莊之中,尚有一個精研劍術的前輩名家,他聽說風少俠的劍法如此了得,說甚麽也要較量幾手,還望風少俠再比一場。”

令狐沖心想再比一場,說不定被迫傷人,便和“江南四友”翻臉成仇,說道:“四位莊主待晚輩極好,倘若再比一場,也不知這位前輩脾氣如何,要是鬨得不歡而散,或者晚輩傷在這位前輩劍底,豈不是壞了和氣?”丹青生笑道:“冇關係,不……不會……”黑白子又搶著道:“不論怎樣,我四人決不會怪你風少俠。”

向問天道:“好罷,再比試一場,又有何妨?我可有些事情,不能多耽擱了,須得先走一步。

風兄弟,咱們到嘉興府見。”

禿筆翁和丹青生齊聲道:“你要先走,那怎麽成?”禿筆翁道:“除非你將張旭的書法留下了。”

丹青生道:“風少俠輸了之後,又到哪裏去找你取書畫棋譜?不成,不成,你再耽一會兒。

丁管家,快擺筵席哪!”黑白子道:“風少俠,我陪你去。

童兄,你先請用飯,咱們過不多久,便回來陪你。”

向問天連連搖頭,說道:“這場比賽,你們誌在必勝。

我風兄弟劍法雖高,臨敵經驗卻淺。

你們又已知道他內力已失,我如不在旁掠陣,這場比試縱然輸了,也是輸得心不甘服。”

黑白子道:“童兄此言是何用意?難道我們還會使詐不成?”向問天道:“孤山梅莊四位莊主乃豪傑之士,在下久仰威望,自然十分信得過的。

但風兄弟要去和另一人比劍,在下實不知梅莊中除了四位莊主之外,竟然另有一位高人。

請問二莊主,此人是誰?在下若知這人和四位莊主一般,也是光明磊落的英雄俠士,那就放心了。”

丹青生道:“這位前輩的武功名望,和我四兄弟相比,那是隻高不低,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向問天道:“武林之中,名望能和四位莊主相捋的,屈指寥寥可數,諒來在下必知其名。”

禿筆翁道:“這人的名字,卻不便跟你說。”

向問天道:“那麽在下定須在旁觀戰,否則這場比試便作罷論。”

丹青生道:“你何必如此固執?我看童兄臨場,於你有損無益,此人隱居已久,不喜旁人見到他的麵貌。”

向問天道:“那麽風兄弟又怎麽和他比劍?”黑白子道:“雙方都戴上頭罩,隻露出一對眼睛,便誰也看不到誰了。”

向問天道:“四位莊主是否也戴上頭罩?”黑白子道:“是啊。

這人脾氣古怪得緊,否則他便不肯動手。”

向問天道:“那麽在下也戴上頭罩便是。”

黑白子躊躇半晌,說道:“童兄既執意要臨場觀鬥,那也隻好如此,但須請童兄答允一件事,自始至終,不可出聲。”

向問天笑道:“裝聾作啞,那還不容易?”當下黑白子在前引路,向問天和令狐沖跟隨其後,禿筆翁和丹青生走在最後。

令狐沖見他走的是通向大莊主居室的舊路,來到大莊主琴堂外,黑白子在門上輕釦三聲,推門進去。

隻見室中一人頭上已套了黑布罩子,瞧衣衫便是黃鍾公。

黑白子走到他身前,俯頭在他耳邊低語數句。

黃鍾公搖了搖頭,低聲說了幾句話,顯是不願向問天參與。

黑白子點了點頭,轉頭道:“我大哥以為,比劍事小,但如惹惱了那位朋友,多有不便。

這事就此作罷。”

五人躬身向黃鍾公行禮,告辭出來。

丹青生氣忿忿的道:“童兄,你這人當真古怪,難道還怕我們一擁而上,欺侮風兄弟不成?你非要在旁觀鬥不可,鬨得好好一場比試,就此化作雲煙,豈不令人掃興?”禿筆翁道:“二哥花了老大力氣,才求得我大哥答允,偏偏你又來搗蛋。”

向問天笑道:“好啦,好啦!我便讓一步,不瞧這場比試啦。

你們可要公公平平,不許欺騙我風兄弟。”

禿筆翁和丹青生大喜,齊聲道:“你當我們是甚麽人了?哪有欺騙風少俠之理?”向問天笑道:“我在棋室中等候。

風兄弟,他們鬼鬼祟祟的不知玩甚麽把戲,你可要打醒十二分精神,千萬小心了。”

令狐沖笑道:“梅莊之中,儘是高士,豈有行詭使詐之人?”丹青生笑道:“是啊,風少俠哪像你這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向問天走出幾步,回頭招手道:“風兄弟,你過來,我得囑咐你幾句,可別上了人家的當。”

丹青生笑了笑,也不理會。

令狐沖心道:“向大哥忒也小心了,我又不是三歲小孩,真要騙我,也不這麽容易。”

走近身去。

向問天拉住他手,令狐沖便覺他在自己手掌之中,塞了一個紙團。

令狐沖一捏之下,便覺紙團中有一枚硬物。

向問天笑嘻嘻的拉他近前,在他耳邊低聲說道:“你見了那人之後,便跟他拉手親近,將這紙團連同其中的物事,偷偷塞在他手中。

這事牽連重大,不可輕忽。

哈哈,哈哈。”

他說這幾句話之時,語氣甚是鄭重,但臉上始終帶著笑容,最後幾下哈哈大笑,和他的說話更是毫不相乾。

黑白子等三人都道他說的是奚落自己三人的言語。

丹青生道:“有甚麽好笑?風少俠固然劍法高明,你童兄劍法如何,咱們可還冇請教。”

向問天笑道:“在下的劍法稀鬆平常,可不用請教。”

說著搖搖擺擺的出外。

丹青生笑道:“好,咱們再見大哥去。”

四人重行走進黃鍾公的琴堂。

黃鍾公冇料到他們去而複回,已將頭上的罩子除去。

黑白子道:“大哥,那位童兄終於給我們說服,答允不去觀戰了。”

黃鍾公道:“好。”

拿起黑布罩子,又套在頭上。

丹青生拉開木櫃,取了三隻黑布罩子出來,將其中一隻交給令狐沖,道:“這是我的,你戴著罷。

大哥,我借你的枕頭套用用。”

走進內室,過得片刻,出來時頭上已罩了一隻青布的枕頭套子,套上剪了兩個圓孔,露出一雙光溜溜的眼睛。

黃鍾公點了點頭,向令狐沖道:“待會比試,你們兩位都使木劍,以免拚上內力,讓風兄弟吃虧。”

令狐沖喜道:“那再好不過。”

黃鍾公向黑白子道:“二弟,帶兩柄木劍。”

黑白子打開木櫃,取出兩柄木劍。

黃鍾公向令狐沖道:“風兄弟,這場比試不論誰勝誰敗,請你對外人一句也別提起。”

令狐沖道:“這個自然,晚輩先已說過,來到梅莊,決非求名,豈有到外麵胡說張揚之理?何況晚輩敗多勝少,也冇甚麽好說的。”

黃鍾公道:“那倒未必儘然。

但相信風兄弟言而有信,不致外傳。

此後一切所見,請你也是一句不提,連那位童兄也不可告知,這件事做得到麽?”令狐沖躊躇道:“連童大哥也不能告知?比劍之後,他自然要問起經過,我如絕口不言,未免於友道有虧。”

黃鍾公道:“那位童兄是老江湖了,既知風兄弟已答應了老夫,大丈夫千金一諾,不能食言而肥,自也不致於強人所難。”

令狐沖點頭道:“那也說得是,晚輩答允了便是。”

黃鍾公拱了拱手,道:“多謝風兄弟厚意。

請!”令狐沖轉過身來,便往外走。

哪知丹青生向內室指了指,道:“在這裏麵。”

令狐沖一怔,大是愕然:“怎地在內室之中?”隨即省悟:“啊,是了!和我比劍之人是個女子,說不定是大莊主的夫人或是姬親,因此他們堅決不讓向大哥在旁觀看,既不許她見到我相貌,又不許我見到她真麵目,自是男女有別之故。

大莊主一再叮囑,要我不可向旁人提及,連對向大哥也不能說,若非閨閣之事,何必如此鄭重?”想通了此節,種種疑竇豁然而解,但一捏到掌心中的紙團和其中那枚小小硬物,尋思:“看來向大哥種種佈置安排,深謀遠慮,隻不過要設法和這女子見上一麵。

他自己既不能見她之麵,便要我傳遞書信和信物。

這中間定有私情曖昧。

向大哥和我雖義結金蘭,但四位莊主待我甚厚,我如傳遞此物,太也對不住四位莊主,這便如何是好?”又想:“向大哥和四位莊主都是五六十歲年紀之人,那女子定然也非年輕,縱有情緣牽纏,也是許多年前的舊事了,就算遞了這封信,想來也不會壞了那女子的名節。”

沉吟之際,五人已進了內室。

室內一床一幾,陳設簡單,**掛了紗帳,甚是陳舊,已呈黃色。

幾上放著一張短琴,通體黝黑,似是鐵製。

令狐沖心想:“事情一切推演,全入於向大哥的算中。

唉,他情深若斯,我豈可不助他償了這個心願?”他生性灑脫,於名教禮儀之防,向來便不放在心上,這時內心之中,隱隱似乎那女子便是小師妹嶽靈珊,她嫁了師弟林平之,自己則是向問天,隔了數十年後,千方百計的又想去和小師妹見上一麵,會麵竟不可得,則傳遞一樣昔年的信物,聊表情愫,也足慰數十年的相思之苦。

心下又想:“向大哥擺脫魔教,不惜和教主及教中眾兄弟翻臉,說不定也是為了這舊情人之故。”

他心涉遐想之際,黃鍾公已掀開**被褥,揭起床板,下麵卻是塊鐵板,上有銅環。

黃鍾公握住銅環,向上一提,一塊四尺來闊、五尺來長的鐵板應手而起,露出一個長大方洞。

這鐵板厚達半尺,顯是甚是沉重,他平放在地上,說道:“這人的居所有些奇怪,風兄弟請跟我來。”

說著便向洞中躍入。

黑白子道:“風少俠先請。”

令狐沖心感詫異,跟著躍下,隻見下麵牆壁上點著一盞油燈,發出淡黃色光芒,置身之所似是個地道。

他跟著黃鍾公向前行去,黑白子等三人依次躍下。

行了約莫二丈,前麵已無去路。

黃鍾公從懷中取出一串鑰匙,插入了一個匙孔,轉了幾轉,向內推動。

隻聽得軋軋聲響,一扇石門緩緩開了。

令狐沖心下越感驚異,而對向問天卻又多了幾分同情之意,尋思:“他們將這女子關在地底,自然是強加囚禁,違其本願。

這四位莊主似是仁義豪傑之士,卻如何乾這等卑鄙勾當?”他隨著黃鍾公走進石門,地道一路向下傾斜,走出數十丈後,又來到一扇門前。

黃鍾公又取出鑰匙,將門開了,這一次卻是一扇鐵門。

地勢不斷的向下傾斜,隻怕已深入地底百丈有餘。

地道轉了幾個彎,前麵又出現一道門。

令狐沖忿忿不平:“我還道四位莊主精擅琴棋書畫,乃是高人雅士,豈知竟然私設地牢,將一個女子關在這等暗無天日的所在。”

他初下地道時,對四人並無提防之意,此刻卻不免大起戒心,暗自栗栗:“他們跟我比劍不勝,莫非引我來到此處,也要將我囚禁於此?這地道中機關門戶,重重疊疊,當真是插翅難飛。”

可是雖有戒備之意,但前有黃鍾公,後有黑白子、禿筆翁、丹青生,自己手中一件兵器也冇有,卻也無可奈何。

第三道門戶卻是由四道門夾成,一道鐵門後,一道釘滿了棉絮的木門,其後又是一道鐵門,又是一道釘棉的板門。

令狐沖尋思:“為甚麽兩道鐵門之間要夾兩道釘滿棉絮的板門?是了,想來被囚之人內功十分厲害,這棉絮是吸去她的掌力,以防她擊破鐵門。”

此後接連行走十餘丈,不見再有門戶,地道隔老遠纔有一盞油燈,有些地方油燈已熄,更是一片漆黑,要摸索而行數丈,才又見到燈光。

令狐沖隻覺呼吸不暢,壁上和足底潮濕之極,突然之間想起:“啊喲,那梅莊是在西湖之畔,走了這麽遠,隻怕已深入西湖之底。

這人給囚於湖底,自然無法自行脫困。

別人便要設法搭救,也是不能,倘若鑿穿牢壁,湖水便即灌入。”

再前行數丈,地道突然收窄,必須弓身而行,越向前行,彎腰越低。

又走了數丈,黃鍾公停步晃亮火折,點著了壁上的油燈,微光之下,隻見前麵又是一扇鐵門,鐵門上有個尺許見方的洞孔。

黃鍾公對著那方孔朗聲道:“任先生,黃鍾公四兄弟拜訪你來啦。”

令狐沖一呆:“怎地是任先生?難道裏麵所囚的不是女子?”但裏麵無人答應。

黃鍾公又道:“任先生,我們久疏拜候,甚是歉仄,今日特來告知一件大事。”

室內一個濃重的聲音罵道:“去你媽的大事小事!有狗屁就放,如冇屁放,快給我滾得遠遠地!”令狐沖驚訝莫名,先前的種種設想,霎時間儘皆煙消雲散,這口音不但是個老年男子,而且出語粗俗,直是個市井俚人。

黃鍾公道:“先前我們隻道當今之世,劍法之高,自以任先生為第一,豈知大謬不然。

今日有一人來到梅莊,我們四兄弟固然不是他的敵手,任先生的劍法和他一比,那也是有如小巫見大巫了。”

令狐沖心道:“原來他是以言語相激,要那人和我比劍。”

那人哈哈大笑,說道:“你們四個狗雜種鬥不過人家,便激他來和我比劍,想我替你們四個混蛋料理這個強敵,是不是?哈哈,打的倒是如意算盤,隻可惜我十多年不動劍,劍法早已忘得乾乾淨淨了。

操你奶奶的王八羔子,夾著尾巴快給我滾罷。”

令狐沖心下駭然:“此人機智無比,料事如神,一聽黃鍾公之言,便已算到。”

禿筆翁道:“大哥,任先生決不是此人的敵手。

那人說梅莊之中無人勝得過他,這句話原是不錯的。

咱們不用跟任先生多說了。”

那姓任的喝道:“你激我有甚麽用?姓任的難道還能為你們這四個小雜種辦事?”禿筆翁道:“此人劍法得自華山派風清揚老先生的真傳。

大哥,聽說任先生當年縱橫江湖,天不怕,地不怕,就隻怕風老先生一個人。

任先生有個外號,叫甚麽‘望風而逃’。

這個‘風’字,便是指風清揚老先生而言,這話可真?”那姓任的哇哇大叫,罵道:“放屁,放屁,臭不可當。”

丹青生道:“三哥錯了。”

禿筆翁道:“怎地錯了?”丹青生道:“你說錯了一個字。

任先生的外號不是叫‘望風而逃’,而是叫‘聞風而逃’。

你想,任先生如果望見了風老先生,二人相距已不甚遠,風老先生還容得他逃走嗎?隻有一聽到風老先生的名字,立即拔足便奔,急急如喪家之犬……”禿筆翁介麵道:“忙忙似漏網之魚!”丹青生道:“這才得保首領,直至今日啊。”

那姓任的不怒反笑,說道:“四個臭混蛋給人家逼得走投無路,無可奈何,這纔想到來求老夫出手。

操你奶奶,老夫要是中了你們的詭計,那也不姓任了。”

黃鍾公歎了口氣,道:“風兄弟,這位任先生一聽到你這個‘風’字,已是魂飛魄散,心膽俱裂。

這劍不用比了,我們承認你是當世劍法第一便是。”

令狐沖雖見那人並非女子,先前種種猜測全都錯了,但見他深陷牢籠,顯然歲月已久,同情之心不禁油然而生,從各人的語氣之中,推想這人既是前輩,武功又必極高,聽黃鍾公如此說,便道:“大莊主這話可不對了,風老前輩和晚輩談論劍法之時,對這位……這位任老先生極是推崇,說道當世劍法,他便隻佩服任老先生一人,他日晚輩若有機緣拜見任老先生,務須誠心誠意、恭恭敬敬的向他老人家磕頭,請他老人家指教。”

此言一出,黃鍾公等四人儘皆愕然。

那姓任的卻十分得意,嗬嗬大笑,道:“小朋友,你這話說得很對,風清揚並非泛泛之輩,也隻有他,才識得我劍法的精妙所在。”

黃鍾公道:“風……風老先生知道他……他是在這裏?”語音微顫,似有驚恐之意。

令狐沖信口胡吹:“風老先生隻道任老先生歸隱於名山勝地。

他老人家教導晚輩練劍之時,常常提及任老先生,說道練這等劍招,隻是用來和任老先生的傳人對敵,世上若無任老先生,這等繁難的劍法根本就不必學。”

他此時對梅莊四個莊主頗為不滿,這幾句話頗具奚落之意,心想這姓任的是前輩英雄,卻給囚禁於這陰暗卑濕的牢籠之中,定是中了暗算。

他四人所使手段之卑鄙,不問可知。

那姓任的道:“是啊,小朋友,風清揚果然挺有見識。

你將梅莊這幾個傢夥都打敗了,是不是?”令狐沖道:“晚輩的劍法既是風老先生親手所傳,除非是你任老先生自己,又或是你的傳人,尋常之人自然不是敵手。”

他這幾句話,那是公然和黃鍾公等四人過不去了。

他越感到這地底黑牢潮濕鬱悶,越是對四個莊主氣惱,隻覺在此處耽得片刻,已如此難受,他們將這位武林高人關在這非人所堪居住的所在,不知已關了多少年,當真殘忍無比,激動義憤,出言再也無所顧忌,心想最多你們便將我當場殺了,卻又如何?黃鍾公等聽在耳裏,自是老大冇趣,但他們確是比劍而敗,那也無話可說。

丹青生道:“風兄弟,你這話……”黑白子扯扯他的衣袖,丹青生便即住口。

那人道:“很好,很好,小朋友,你替我出了胸中一口惡氣。

你怎樣打敗了他們?”令狐沖道:“梅莊中第一個和我比劍的,是個姓丁的朋友,叫甚麽‘一字電劍’丁堅。”

那人道:“此人劍法華而不實,但以劍光唬人,並無真實本領。

你根本不用出招傷他,隻須將劍鋒擺在那裏,他自己會將手指、手腕、手臂送到你劍鋒上來,自己切斷。”

五人一聽,儘皆駭然,不約而同的都“啊”了一聲。

那人問道:“怎樣,我說得不對嗎?”令狐沖道:“說得對極了,前輩便似親眼見到一般。”

那人笑道:“好極!他割斷了五根手指,還是一隻手掌?”令狐沖道:“晚輩將劍鋒側了一側。”

那人道:“不對,不對!對付敵人有甚麽客氣?你心地仁善,將來必吃大虧。

第二個是誰跟你對敵?”令狐沖道:“四莊主。”

那人道:“嗯,老四的劍法當然比那個甚麽‘一字屁劍’高明些,但也高不了多少。

他見你勝了丁堅,定然上來便使他的得意絕技,哼哼,那叫甚麽劍法啊?是了,叫作‘潑墨披麻劍法’,甚麽‘白虹貫日’、‘騰蛟起鳳’,又是甚麽‘春風楊柳’。”

丹青生聽他將自己的得意劍招說得絲毫不錯,更加駭異。

令狐沖道:“四莊主的劍法其實也算高明,隻不過攻人之際,破綻太多。”

那人嗬嗬一笑,說道:“老風的傳人果然有兩下子,你一語破的,將他這路‘潑墨披麻劍法’的致命弱點說了出來。

他這路劍法之中,有一招自以為最厲害的殺手,叫做‘玉龍倒懸’,仗劍當頭硬砍,他不使這招便罷,倘若使將出來,撞到老風的傳人,隻須將長劍順著他劍鋒滑了上去,他的五根手指便都給披斷了,手上的鮮血,便如潑墨一般的潑下來了。

這叫做‘潑血披指劍法’,哈哈,哈哈。”

令狐沖道:“前輩料事如神,晚輩果是在這一招上勝了他。

不過晚輩跟他無冤無仇,四莊主又曾以美酒款待,相待甚厚,這五根手指嗎,倒不必披下來了,哈哈,哈哈。”

丹青生的臉色早氣得又紅又青,當真是名副其實的“丹青生”,隻是頭上罩了枕套,誰也瞧不見而已。

那人道:“禿頭老三善使判官筆,他這一手字寫得好像三歲小孩子一般,偏生要附庸風雅,武功之中居然自稱包含了書法名家的筆意。

嘿嘿,小朋友,要知臨敵過招,那是生死係於一線的大事,全力相搏,尚恐不勝,哪裏還有閒情逸緻,講究甚麽鍾王碑帖?除非對方武功跟你差得太遠,你才能將他玩弄戲耍。

但如雙方武功相若,你再用判官筆來寫字,那是將自己的性命雙手獻給敵人了。”

令狐沖道:“前輩之言是極,這位三莊主和人動手,確是太過托大了些。”

禿筆翁初時聽那人如此說,極是惱怒,但越想越覺他的說話十分有理,自己將書法融化在判官筆的招數之中,雖是好玩,筆上的威力畢竟大減,令狐沖若不是手下留情,十個禿筆翁也給他斃了,想到此處,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那人笑道:“要勝禿頭老三,那是很容易的。

他的判官筆法本來相當可觀,就是太過狂妄,偏要在武功中加上甚麽書法。

嘿嘿,高手過招,所爭的隻是尺寸之間,他將自己性命來鬨著玩,居然活到今日,也算得是武林中的一樁奇事。

禿頭老三,近十多年來你龜縮不出,冇到江湖上行走,是不是?”禿筆翁哼了一聲,並不答話,心中又是一寒,自忖:“他的話一點不錯,這十多年中我若在江湖上闖蕩,焉能活到今日?”那人道:“老二玄鐵棋盤上的功夫,那可是真材實料了,一動手攻人,一招快似一招,勢如疾風驟雨,等閒之輩確是不易招架。

小朋友,你卻怎樣破他,說來聽聽。”

令狐沖道:“這個‘破’字,晚輩是不敢當的,隻不過我一上來就跟二莊主對攻,第一招便讓他取了守勢。”

那人道:“很好。

第二招呢?”令狐沖道:“第二招晚輩仍是搶攻,二莊主又取了守勢。”

那人道:“很好。

第三招怎樣?”令狐沖道:“第三招仍然是我攻他守。”

那人道:“了不起。

黑白子當年在江湖上著實威風,那時他使一塊大鐵牌,隻須有人能擋得他連環三擊,黑白子便饒了他不殺。

後來他改使玄鐵棋枰,兵刃上大占便宜,那就更加了得。

小朋友居然逼得他連守三招,很好!第四招他怎生反擊?”令狐沖道:“第四招還是晚輩攻擊,二莊主守禦。”

那人道:“老風的劍法當真如此高明?雖然要勝黑白子並不為難,但居然逼得他在第四招上仍取守勢,嘿嘿,很好,很好!第五招一定是他攻了?”令狐沖道:“第五招攻守之勢並未改變。”

那姓任的“哦”的一聲,半晌不語,隔了好一會,才道:“你一共攻了幾劍,黑白子這纔回擊?”令狐沖道:“這個……這個……招數倒記不起了。”

黑白子道:“風少俠劍法如神,自始至終,晚輩未能還得一招。

他攻到四十餘招時,晚輩自知不是敵手,這便推枰認輸。”

他直到此刻,纔對那姓任的說話,語氣竟十分恭敬。

那人“啊”的一聲大叫,說道:“豈有此理?風清揚雖是華山派劍宗出類拔萃的人才,但華山劍宗的劍法有其極限。

我決不信華山派之中,有哪一人能連攻黑白子四十餘招,逼得他無法還上一招。”

黑白子道:“任老先生對晚輩過獎了!這位風兄弟青出於藍,劍法之高,早已遠遠超越華山劍宗的範圍。

環顧當世,也隻有任老先生這等武林中數百年難得一見的大高手,方能指點他幾招。”

令狐沖心道:“黃鍾公、禿筆翁、丹青生三人言語侮慢,黑白子卻恭謹之極。

但或激或捧,用意相同,都是要這位任老先生跟我比劍。”

那人道:“哼,你大拍馬屁,一般的臭不可當。

黃鍾公的武術招數,與黑白子也隻半斤八兩,但他內力不錯,小朋友,你的內力也勝過他嗎?”令狐沖道:“晚輩受傷在先,內力全失,以致大莊主的‘七絃無形劍’對晚輩全然不生效用。”

那人嗬嗬大笑,說道:“倒也有趣。

很好,小朋友,我很想見識見識你的劍法。”

令狐沖道:“前輩不可上當。

江南四友隻想激得你和我比劍,其實別有所圖。”

那人道:“有甚麽圖謀?”令狐沖道:“他們和我的一個朋友打了個賭,倘若梅莊之中有人勝得了晚輩的劍法,我那朋友便要輸幾件物事給他們。”

那人道:“輸幾件物事?嗯,想必是罕見的琴譜棋譜,又或是前代的甚麽書畫真跡。”

令狐沖道:“前輩料事如神。”

那人道:“我隻想瞧瞧你的劍法,並非真的過招,再說,我也未必能勝得了你。”

令狐沖道:“前輩要勝過晚輩,那是十拿九穩之事,但須請四位莊主先答允一件事。”

那人道:“甚麽事?”令狐沖道:“前輩勝了晚輩手中長劍,給他們贏得那幾件希世珍物,四位莊主便須大開牢門,恭請前輩離開此處。”

禿筆翁和丹青生齊聲道:“這個萬萬不能。”

黃鍾公哼了一聲。

那人笑道:“小朋友有些異想天開。

是風清揚教你的嗎?”令狐沖道:“風老先生絕不知前輩囚於此間,晚輩更是萬萬料想不到。”

黑白子忽道:“風少俠,這位任老先生叫甚麽名字?武林中的朋友叫他甚麽外號?他原是哪一派的掌門?為何因於此間?你都曾聽風老先生說過麽?”黑白子突如其來的連問四事,令狐沖卻一件也答不上來。

先前令狐沖連攻四十餘招,黑白子還能守了四十餘招,此刻對方連發四問,有如急攻四招,令狐沖卻一招也守不住,囁嚅半晌,說道:“這個倒冇聽風老先生說起過,我……我確是不知。”

丹青生道:“是啊,諒你也不知曉,你如得知其中原由,也不會要我們放他出去了。

此人倘若得離此處,武林中天翻地覆,不知將有多少人命喪其手,江湖上從此更無寧日。”

那人哈哈大笑,說道:“正是!江南四友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讓老夫身脫牢籠。

再說,他們隻是奉命在此看守,不過四名小小的獄卒而已,他們哪裏有權放脫老夫?小朋友,你說這句話,可將他們的身分抬得太高了。”

令狐沖不語,心想:“此中種種乾係,我半點也不知道,當真一說便錯,露了馬腳。”

黃鍾公道:“風兄弟,你見這地牢陰暗潮濕,對這位任先生大起同情之意,因而對我們四兄弟甚是不忿,這是你的俠義心腸,老夫也不來怪你。

你可知道,這位任先生要是重入江湖,單是你華山一派,少說也得死去一大半人。

任先生,我這話不錯罷?”那人笑道:“不錯,不錯。

華山派的掌門人還是嶽不群罷?此人一臉孔假正經,隻可惜我先是忙著,後來又失手遭了暗算,否則早就將他的假麵具撕了下來。”

令狐沖心頭一震,師父雖將他逐出華山派,並又傳書天下,將他當作正派武林人士的公敵,但師父師母自幼將他撫養長大的恩德,一直對他有如親兒的情義,卻令他感懷不忘,此時聽得這姓任的如此肆言侮辱自己師父,不禁怒喝:“住嘴!我師……”下麵這個“父”字將到口邊,立即忍住,記起向問天帶自己來到梅莊,是讓自己冒認是師父的師叔,對方善惡未明,可不能向他們吐露真相。

那姓任的自不知他這聲怒喝的真意,繼續笑道:“華山門中,我瞧得起的人當然也有。

風老是一個,小朋友你是一個。

還有一個你的後輩,叫甚麽‘華山玉女’寧……寧甚麽的。

啊,是了,叫作寧中則。

這個小姑娘倒也慷慨豪邁,是個人物,隻可惜嫁了嶽不群,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

令狐沖聽他將自己的師孃叫作“小姑娘”,不禁啼笑皆非,隻好不加置答,總算他對師孃頗有好評,說她是個人物。

那人問道:“小朋友,你叫甚麽名字?”令狐沖道:“晚輩姓風,名叫二中。”

那人道:“華山派姓風的人,都不會差。

你進來罷!我領教領教風老的劍法。”

他本來稱風清揚為“老風”,後來改了口,稱為“風老”,想是令狐沖所說的言語令他頗為歡喜,言語中對風清揚也客氣了起來。

令狐沖好奇之心早已大動,亟想瞧瞧這人是怎生模樣,武功又如何高明,便道:“晚輩一些粗淺劍法,在外麵唬唬人還勉強可以,到了前輩跟前,實是不足一笑。

但任老先生是人中龍鳳,既到此處,焉可不見?”丹青生挨近前來,在他耳畔低聲說道:“風兄弟,此人武功十分怪異,手段又是陰毒無比,你千萬要小心了。

稍有不對,便立即出來。”

他語聲極低,但關切之情顯是出於至誠。

令狐沖心頭一動:“四莊主對我很夠義氣啊!適才我說話譏刺於他,他非但毫不記恨,反而真的關懷我的安危。”

不由暗自慚愧。

那人大聲道:“進來,進來。

他們在外麵鬼鬼祟祟的說些甚麽?小朋友,江南四‘醜’不是好人,除了叫你上當,別的決冇甚麽好話,半句也信不得。”

令狐沖好生難以委決,不知到底哪一邊是好人,該當助誰纔是。

黃鍾公從懷中取出另一枚鑰匙,在鐵門的鎖孔中轉了幾轉。

令狐沖隻道他開了鎖後,便會推開鐵門,哪知他退在一旁,黑白子走上前去,從懷中取出一枚鑰匙,在另一個鎖孔中轉了幾轉。

然後禿筆翁和丹青生分別各出鑰匙,插入鎖孔轉動。

令狐沖恍然省悟:“原來這位前輩的身分如此重要,四個莊主各懷鑰匙,要用四條鑰匙分別開鎖,鐵門才能打開。

他江南四友有如兄弟,四個人便如是一人,難道互相還信不過嗎?”又想:“適才那位前輩言道,江南四友隻不過奉命監守,有如獄卒,根本無權放他。

說不定四人分掌四條鑰匙之舉,是委派他們那人所規定的。

聽鑰匙轉動之聲極是窒滯,鎖孔中顯是生滿鐵鏽。

這道鐵門,也不知有多少日子冇打開了。”

丹青生轉過了鑰匙後,拉住鐵門搖了幾搖,運勁向內一推,隻聽得嘰嘰格格一陣響,鐵門向內開了數寸。

鐵門一開,丹青生隨即向後躍開。

黃鍾公等三人同時躍退丈許。

令狐沖不由自主的也退了幾步。

那人嗬嗬大笑,說道:“小朋友,他們怕我,你卻又何必害怕?”令狐沖道:“是。”

走上前去,伸手向鐵門上推去。

隻覺門樞中鐵鏽生得甚厚,花了好大力氣才將鐵門推開兩尺,一陣黴氣撲鼻而至。

丹青生走上前來,將兩柄木劍遞了給他。

令狐沖拿在左手之中。

禿筆翁道:“兄弟,你拿盞油燈進去。”

從牆壁上取下一盞油燈。

令狐沖伸右手接了,走入室中。

隻見那囚室不過丈許見方,靠牆一榻,榻上坐著一人,長鬚垂至胸前,鬍子滿臉,再也瞧不清他的麵容,頭髮鬚眉都是深黑之色,全無斑白。

令狐沖躬身說道:“晚輩今日有幸拜見任老前輩,還望多加指教。”

那人笑道:“不用客氣,你來解我寂寞,可多謝你啦。”

令狐沖道:“不敢。

這蓋燈放在榻上罷?”那人道:“好!”卻不伸手來接。

令狐沖心想:“囚室如此窄小,如何比劍?當下走到榻前,放下油燈,隨手將向問天交給他的紙團和硬物輕輕塞在那人手中。

那人微微一怔,接過紙團,朗聲說道:“喂,你們四個傢夥,進不進來觀戰?”黃鍾公道:“地勢狹隘,容身不下。”

那人道:“好!小朋友,帶上了門。”

令狐沖道:“是!”轉身將鐵門推上了。

那人站起身來,身上發出一陣輕微的嗆啷之聲,似是一根根細小的鐵鏈自行碰撞作聲。

他伸出右手,從令狐沖手中接過一柄木劍,歎道:“老夫十餘年不動兵刃,不知當年所學的劍法還記不記得。”

令狐沖見他手腕上套著個鐵圈,圈上連著鐵鏈通到身後牆壁之上,再看他另一隻手和雙足,也都有鐵鏈和身後牆壁相連,一瞥眼間,見四壁青油油地發出閃光,原來四周牆壁均是鋼鐵所鑄,心想他手足上的鏈子和銬鐐想必也都是純鋼之物,否則這鏈子不粗,難以係住他這等武學高人。

那人將木劍在空中虛劈一劍,這一劍自上而下,隻不過移動了兩尺光景,但鬥室中竟然嗡嗡之聲大作。

令狐沖讚道:“老前輩,好深厚的功力!”那人轉過身去,令狐沖隱約見到他已打開紙團,見到所裹的硬物,在閱讀紙上的字跡。

令狐沖退了一步,將腦袋擋住鐵門上的方孔,使得外邊四人瞧不見那人的情狀。

那人將鐵鏈弄得噹噹發聲,身子微微發顫,似是讀到紙上的字後極是激動,但片刻之間,便轉過身來,眼中陡然精光大盛,說道:“小朋友,我雙手雖然行動不便,未必便勝不了你!”令狐沖道:“晚輩末學後進,自不是前輩的對手。”

那人道:“你連攻黑白子四十餘招,逼得他無法反擊一招,現下便向我試試。”

令狐沖道:“晚輩放肆。”

挺劍向那人刺去,正是先前攻擊黑白子時所使的第一招。

那人讚道:“很好!”木劍斜刺令狐沖左胸,守中帶攻,攻中有守,乃是一招攻守兼備的淩厲劍法。

黑白子在方孔中向內觀看,一見之下,忍不住大聲叫道:“好劍法!”那人笑道:“今日算你們四個傢夥運氣,叫你們大開眼界。”

便在此時,令狐沖第二劍早已刺到。

那人木劍揮轉,指向令狐沖右肩,仍是守中帶攻、攻中有守的妙著。

令狐沖一凜,隻覺來劍中竟無半分破綻,難以仗劍直入,製其要害,隻得橫劍一封,劍尖斜指,含有刺向對方小腹之意,也是守中有攻。

那人笑道:“此招極妙。”

當即回劍旁掠。

二人你一劍來,我一劍去,霎時間拆了二十餘招,兩柄木劍始終未曾碰過一碰。

令狐沖眼見對方劍法變化繁複無比,自己自從學得“獨孤九劍”以來,從未遇到過如此強敵,對方劍法中也並非冇有破綻,隻是招數變幻無方,無法攻其瑕隙。

他謹依風清揚所授“以無招勝有招”的要旨,任意變幻。

那“獨孤九劍”中的“破劍式”雖隻一式,但其中於天下各門各派劍法要義兼收並蓄,雖說“無招”,卻是以普天下劍法之招數為根基。

那人見令狐沖劍招層出不窮,每一變化均是從所未見,仗著經曆豐富,武功深湛,一一化解,但拆到四十餘招之後,出劍已略感窒滯。

他將內力慢慢運到木劍之上,一劍之出,竟隱隱有風雷之聲。

但不論敵手的內力如何深厚,到了“獨孤九劍”精微的劍法之下,儘數落空。

隻是那人內力之強,劍術之精,兩者混而為一,實已無可分割。

那人接連數次已將令狐沖迫得處於絕境,除了棄劍認輸之外更無他法,但令狐沖總是突出怪招,非但解脫顯已無可救藥的困境,而且乘機反擊,招數之奇妙,實是匪夷所思。

黃鍾公等四人擠在鐵門之外,從方孔中向內觀看。

那方孔實在太小,隻容兩人同看,而且那二人也須得一用左眼,一用右眼。

兩人看了一會,便讓開給另外兩人觀看。

初時四人見那人和令狐沖相鬥,劍法精奇,不勝讚歎,看到後來,兩人劍法的妙處已然無法領略。

有時黃鍾公看到一招之後,苦苦思索其中精要的所在,想了良久,方始領會,但其時二人早已另拆了十餘招,這十餘招到底如何拆,他是全然的視而不見了,駭異之餘,尋思:“原來這風兄弟劍法之精,一至於斯。

適才他和我比劍,隻怕不過使了三四成功夫。

別說他身無內力,我瑤琴上的‘七絃無形劍’奈何他不得,就算他內力充沛,我這無形劍又怎奈何他得了?他一上來隻須連環三招,我當下便得丟琴認輸。

倘若真的性命相搏,他第一招便能用玉簫點瞎了我的雙目。”

黃鍾公自不知對令狐沖的劍法卻也是高估了。

“獨孤九劍”是敵強愈強,敵人如果武功不高,“獨孤九劍”的精要處也就用不上。

此時令狐沖所遇的,乃是當今武林中一位驚天動地的人物,武功之強,已到了常人所不可思議的境界,一經他的激發,“獨孤九劍”中種種奧妙精微之處,這才發揮得淋漓儘致。

獨孤求敗如若複生,又或風清揚親臨,能遇到這樣的對手,也當歡喜不儘。

使這“獨孤九劍”,除了精熟劍訣劍術之外,有極大一部分依賴使劍者的靈悟,一到自由揮灑、更無規範的境界,使劍者聰明智慧越高,劍法也就越高,每一場比劍,便如是大詩人靈感到來,作出了一首好詩一般。

再拆四十餘招,令狐沖出招越來越是得心應手,許多妙詣竟是風清揚也未曾指點過的,遇上了這敵手的精奇劍法,“獨孤九劍”中自然而然的生出相應招數,與之抗禦。

他心中懼意儘去,也可說全心傾注於劍法之中,更無恐懼或是歡喜的餘暇。

那人接連變換八門上乘劍法,有的攻勢淩厲,有的招數連綿,有的小巧迅捷,有的威猛沉穩。

但不論他如何變招,令狐沖總是對每一路劍法應付裕如,竟如這八門劍法每一門他都是從小便拆解純熟一般。

那人橫劍一封,喝道:“小朋友,你這劍法到底是誰傳的?諒來風老並無如此本領。”

令狐沖微微一怔,說道:“這劍法若非風老先生所傳,更有哪一位高人能傳?”那人道:“這也說得是。

再接我這路劍法。”

一聲長嘯,木劍倏地劈出。

令狐沖斜劍刺出,逼得他收劍回擋。

那人連連呼喝,竟似發了瘋一般。

呼喝越急,出劍也是越快。

令狐沖覺得他這路劍法也無甚奇處,但每一聲斷喝卻都令他雙耳嗡嗡作響,心煩意亂,隻得強自鎮定,拆解來招。

突然之間,那人石破天驚般一聲狂嘯。

令狐沖耳中嗡的一響,耳鼓都似被他震破了,腦中一陣暈眩,登時人事不知,昏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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