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枳司晏深 第6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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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漸暗，沼澤裡的黑土泥濘糜爛，粘稠氣泡不斷往上冒出，“咕噥”一聲便轉瞬破裂。

空氣中瀰漫著屍體**的腥臭氣息，沼澤岸邊的少年長相清秀，死狀卻淒涼可怖，背後深深冇入妖怪抓痕，裂痕穿過胸膛，幾乎將他上下半身一分為二。

腰間綴著染上汙血的和田玉佩，正麵鐫刻著他的名字——原寧安。

“啪嗒，啪嗒。”不知從何處傳來陣陣滴水聲，一個黑影從林間冒了出來。

少女疲憊不堪拖著尚流血的妖獸，彳亍著，絕色的麵龐麻木低垂，渾身臟汙。

妖獸生長半人大小，叫藍雲獸，收錄排列品級甚低，哪怕是剛入門的修士都可以輕易殺死它。

偏偏這位尚在智學的俊秀少年被它所害，孤苦伶仃慘死在這。

少女吃力將藍雲獸拖在他腳下的血灘中，雙手相握捂住怦怦直跳的胸口，還沉溺在劫後餘生的後怕中。

她呼吸不勻，嗓音怯懦：“我……替你報了仇，從你身上討一樣物品可好？”

原寧安無言，光是瞪大眼睛，仰著煞白的臉麵對天空。

四週一片死寂，風吹草動樹影搖曳，恍若無臉的鬼魅飄搖著千瘡百孔的身子張牙舞爪。

妖風陣陣，畫皮渾身顫抖不止，不斷湧起的恐懼如暴雨前陰雲蔓延全身，她終於抑製不住自己的情緒，從喉嚨裡逼出來的嗓音帶上哽咽哭腔：“我就當你答應了。”

她伸出纖細的雙手小心解開裹在屍體上沾染斑駁血痕衣物，越急心越亂，途中深呼吸數次才堪堪穩住氣息。

“彆怕。”她寬慰自己。

畫皮長長吐出一口濁氣，指尖瑩瑩泛出妖力，如向陽生長的藤蔓，遲緩覆蓋住少年全身。

不過數秒過去，妖力散開，她語氣誠懇： “萬分感謝。”

世上有一種妖物，名喚畫皮。

畫皮生於女子的仇怨之中，麵容姣好，妖力低下，唯有在偽裝上出神入化。

畫皮一生有兩張臉，第一張附骨肉之上，是自己的臉。第二層，是一張冇有五官的皮，可以隨心所欲擬成任何人的模樣。

而有的則心狠手辣，喜歡剝下他人的臉，扣在自己臉上。

畫皮不再是方纔模樣，她幻化的少年本就正好年華，冷白色的肌膚，璨若星河的眼眸，往陽光下一站，風華正茂。

畫皮手中開始摩挲衣訣，舒適的溫度讓她有得到分安定感。

眼前堪比天階的長梯，畫皮躊躇著不自覺後退了一步。

長階九千九百九十九，每一階都有她小腿那麼高，畫皮眉頭下壓，不自覺動了動胳膊，她這胳膊腿真能爬上去嗎？

想到此處，畫皮就更沮喪了。

來此處，她隻有一個目的。

兩年前，她被捉妖師追殺，無奈之下扔下第二張皮引開捉妖師逃跑。

本想等那人放鬆警惕之後偷拿回來，未料到那傢夥竟馬不停蹄連夜將皮獻給了現存最強門派——長原派。

她靠著與妖身微弱聯絡，跋山涉水找到長原派下落。怎料她還在苦思怎麼混上去的時候，就見一少年偷偷摸摸下山到森林去玩。

十五歲的少年剛步入仙門，忍不住愛玩的天性。

畫皮偷摸跟上去，隻見妖獸從他背後舉起鋒利手刃，在她錯愕間直接貫穿少年。

塵世摸爬滾打了數年，也隻學會等價交換的原則。她替原寧安報仇，交換一張尚且完好的皮。

最後挖好墳墓送他入土，繼承他記憶後，才知道他是長原派三長老昨日剛入門的五弟子。

有著大好前途卻無名死在這裡。

她舔了下乾澀的唇瓣，壓下愧疚心，開始認命攀爬長階。

兩道長滿鬱蔥高樹，熾熱光線穿過樹葉交錯的縫隙，在地麵印滿銅錢大小的粼粼光斑。

畫皮不好受，空氣熱騰騰的，冇過多久畫皮就唇色泛白，額頭冒出細密冷汗，濡濕鬢邊的幾縷頭髮。她呼吸變得沉重而急促，雙腿像被束上枷鎖，舉步艱難。

休息一下吧，她搖晃著身體挪動到樹蔭下，脫離往地麵上一坐，無力的喘著氣。

又熱又累。

就在此時，一道向下衝的殘影從身邊呼嘯而過，帶來涼爽的風，冇等畫皮反應過來，半息就踩著劍倒退了回來，瞧見她，英氣劍眉驚喜往上一挑。

“喲，好巧。”他抬手打招呼，聲音燦爛。

臨藍從劍上一躍而下，穩穩落在畫皮麵前，微風吹亂碧翠的青葉，大片陽光落在他臉上，濃密睫毛被照的金黃。

臨藍好奇彎下腰，一張俊美的臉猛然貼近畫皮，他歪了歪腦袋，高馬尾便順著動作從腦後垂下，隨後露出一個絢爛十足的笑容。

“小師弟坐這乾嘛呢？”

畫皮心跳如戰鼓急速敲擊，雙眸不自覺睜大，儘管對麵冇有攻擊力，但弱小的妖怪在麵對強敵時是與生俱來的害怕。

畫皮攥緊拳頭極力控製住顫抖的身體，頭腦飛速運轉，終於在原寧安某個犄角旮旯的記憶中翻了出來這是誰。

她暗自鬆了一口氣，舒展眉宇乖順的喊了一聲，“大師兄。”

畫皮最是會演戲，一張嘴能說會道，演技最為高湛，冇有人能識破她們的演技。

她象征性眨眨眼，一本正經解釋：“我下山玩，現下回門派呢。”

臨藍瞭然點頭，又問：“師父給你的傳送符呢？”

師父思及原寧安剛入門，上下山不方便，特地給的傳送符。

隻要注入微弱靈力，便可在天階兩端自由來回。

是節省時間的好道具。

口袋裡的傳送符就是一個燙手山芋，她怎麼可能會使用這個東西。

畫皮眸光一閃，不好意思低下腦袋，手指不自在的揉捏衣物，“我剛剛不小心把傳送符弄丟了。”

畫皮眉宇微愁，抬頭小心翼翼觀察他的神情時，正巧被臨藍抓個正行，她一驚，像個做錯事情的小孩，露出一個歉意的笑容。

“這有什麼？”一張符咒而已，如果今日他冇有碰巧下來的話小師弟可得受一下累了。

話語剛落，臨藍才注意畫皮身上有微弱的妖氣，他頓時嚴肅起來，嗓音也沉下去：“你遇見妖了，受傷冇有？”

像她這樣剛入門的弟子，遇上稍微有點實力的妖怪，就隻有被追著打的份，他緊張上下打量，好在並冇有發現什麼傷口。

他擔憂的表情被畫皮儘收眼底，畫皮肅然提起防備。

已經去河邊清洗了身上的味道，這人嗅覺這麼靈敏？

畫皮掩住眸中複雜情緒，坦然的笑容出現在她臉上，示意他安心：“一隻藍雲獸，我自己都解決了。”

她笑起來像朵向陽花，雙眉彎彎，杏眼露著藏不住的驕傲，頗有少年乾淨的意味。

手上隱隱傳來痛感，是和藍雲獸打鬥時留下的傷口，怕是已經發青了。

不過這張皮畢竟不是她自己的，所以不會顯現出來。

臨藍微微一怔，旋即鳳眸中湧出笑意，拍拍她肩膀，毫不吝嗇得誇讚：“不愧是我小師弟！”

“不過，”臨藍指著她背後的通天長階，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回頭：“你是打算走上去嗎？”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那語氣中有一絲若隱若現調侃。

畫皮遲疑點頭，“大師兄，有什麼問題嗎？”

難道有什麼地方做的不對，讓他看出破綻來？

可原寧安也不會禦劍，傳送符丟了不就隻能爬上去嗎？

畫皮正陷入自我懷疑中，就聽見臨藍忍不住噗呲一下笑了，雙眼彎成上玄月，坦露一口潔白牙齒：“你攀了多久了？”

畫皮被嚇一跳，皺眉仔細回想，“差不多一盞茶功夫。”

“一盞茶啊……”

他手做拳捂嘴意味深長嗯了聲，拉著長長的尾音。

畫皮偷偷瞄了一眼，臨藍嘴角還有一抹未消的笑。

他到底在笑什麼？

畫皮不明所以。

臨藍在腰間乾坤袋中掏呀掏，摸出來了一把桃木劍。

“站上去，我送你上去。”

原來是想送她回去嗎……

畫皮忍住懼意，跳上桃木劍連連道謝：“謝謝大師兄！”

還好遇到了他，不然非爬死不可。

畫皮隔著一層衣物吃力的抓住桃木劍，心被桃木刺的生疼。

桃木克妖，畫皮也跑不了。

這個小師弟，膽子出奇的小。

“寧安，既然入了師父門下那就是一家人了，”臨藍摸準了她的性子，儘可能的柔下聲音，“彆太緊張，大家都很好。”

音落，聽見臨藍懷笑道句抓緊了，眼中景色開始瘋狂倒退。

她死死抓著桃木劍生怕掉下來，出乎意料的禦行的風並冇有在她臉上刮，畫皮長睫顫抖，縮著脖子試探性睜開眼。

一圈湛藍的結界把她護在裡麵。

是臨藍做的？

看在她是剛修行之人的份上，也看在她是小師弟的份上。

她內心有一絲觸動。

畫皮冇有感動太久，很快就被送到自家庭院門口。

她頓時感到解脫，雙手卸力一頭栽下劍，疼得倒吸一口冷氣，緊接著連忙去看手心情況，纖纖玉指青蔥，掌心被灼

得一片腫。

畫皮忍著疼痛從地上爬起來，心疼之餘對著手心吹氣，痛覺這才勉強散去，又苦著臉拍去身上灰塵。

等將一切收拾乾淨，畫皮開始思考怎麼收拾這個桃木劍。

不可能丟在這裡放任不管，畫皮苦惱來回踱步，一雙眼望眼欲穿，恨不得將那柄劍給燃燒了去。

她小聲嘟囔：“討厭的桃木。”

畫皮不情不願用寬袖疊了幾下，隔著布料兩隻手指夾緊桃木劍迅速丟在院中桌子上。

百般嫌棄拍拍手心，撇去身上最後一絲灰塵。

這東西終於不在眼前晃悠了，畫皮終於放下心，有閒功夫觀察四周。

能看到仙門風景的妖怪實在不多。

她愜意抬眸，暖陽下風景順著春風撲入她的眼眸。

高遠深邃的穹蒼，漫天白雲悠悠飄蕩，遠方山巒起伏，重巒疊嶂，一片鬱鬱蔥蔥。

世人都說長源派乃第一大門派，不管是景還是人，都是數一數二的好。

樹木葳蕤，枝葉婆娑，身形清瘦挺拔的男子不知在樹下停留多久，他身著白淨雪衣，及腰的素髮因風吹得髮梢輕揚，如芝蘭玉樹，風光霽月。

光是背影就透露與生俱來的清冷，讓人望而生畏不敢靠近。

他若有所感冷眼回眸。

隻肖一眼，饒是見慣了絕世美人的畫皮也忍不住愣了一下，她直愣愣盯著眼前人如玉般的樣貌，再也看不見其他美景。

他就像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綻放在柳穗下，鑲嵌了一層耀眼金光，隨風翻飛的墨發在斑駁光影下泛著清冷意味。

漂亮的桃花眼嵌在矜貴的臉上，冰冷眼神裡透露著疏離感，又充滿得能勘破一切秘密的敏銳。

目光相撞的一瞬間，畫皮似乎喪失呼吸的本能，目光被他占據，一切聲音都消散了，耳畔隻餘留如擂鼓的心跳，從未顯現過的天性開始抽條增長。

她想要這個人。

眼睛、皮囊，他這將會是最好的收藏品。

一時失神，一柄劍橫出，刹那架在了她的脖頸旁。

細長的劍刃透著寒氣，對方點漆似的桃花眼宛如深不見底的黑洞，窺不見一絲柔光：“你是誰？”

聲音像冷冽的泉水，澆得她猛然回神。

畫皮色膽都被戳破了，開口直打顫：“原寧安。”

他是誰？記憶裡根本冇有這個人的存在！

少年斂眉追問：“為何在我房間鬼鬼祟祟。”

劍柄往前一寸，少年神色冷漠，冇有絲毫動容。

什麼麵容姣好，氣質如蘭，這一刻眼前人宛如索命的黑白無常一樣麵部可憎。

背後是大門退無可退，畫皮內心防禦近乎崩潰：“是、是臨藍師兄用劍送我回來的。”

少年冇有說話，目光沉寂壓迫感極強，在衡量她話中真假。

畫皮要緊下唇死死盯著那出鞘的劍，就怕一個不注意腦袋分家。

半晌，少年考慮完，拿定主意，殺機畢露：“你身上有妖的味道。”

背後的門不堪重負倒下，畫皮狼狽摔倒在地，掀起濃濃塵灰。

少年躲避不及時，隻得皺眉擦去劍上飛灰，畫皮則抓緊時機迅速躲到柱子後麵。

周圍根本冇有能護身的東西……

他的殺意存在感極低，卻又時時存在著，像這種情緒寡淡的人，一點殺意都是致命的！

腳步聲響起。

畫皮手腳冰涼，顫抖高聲道：“我不是妖。”

她不能死。

絕不能死在這裡！

少年肌膚冷白，風姿綽約，步伐悄無聲息靠近，他冷淡注視被自己影子籠罩的畫皮。

她僵硬的抬起腦袋，一雙眼寫滿哀求，雙肘撐在牆麵，瘦弱的身子止不住瑟瑟發抖。

他無動於衷。

“這劍有靈，隻殺妖。”

仿若寬慰的判決。

說完，寒光乍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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