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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幾日叔樂總是做相同的噩夢,心裡惴惴不安,她想回家看一看。
這日,她和玥兒正在收拾行囊,家中突然遣人來學館,說魏大人回來了,想念叔樂,讓她即刻回家相見。
聽到父親平安歸來的訊息,叔樂喜出望外。
“我早就說過,夢境怎可當真,都是小姐胡思亂想。”玥兒也高興。
“好好,我不想了,咱們趕緊回去吧。”
車行一日,便到了申國都城阜州。叔樂剛踏進家門,是母親出來相迎。
“父親在哪兒?”叔樂已經迫不及待要見到他。
“今日申相和梁大人來了,你父親正和他們在中堂說話,咱們且等一會兒。”
叔樂瞧著母親板著一張臉,神色凝重,便詢問是否有什麼事發生。
“唉,申國敗了。”母親歎氣道。
“勝敗乃兵家常事,先前父親跟隨梁大人打仗,也不總是得勝啊。”每次父親歸來,母親都很高興,叔樂從未見她如今日這般。
“這次不一樣。”母親說,“申王想求和,可那晉君姬鐸的條件太高了,申王便召回梁大人和父親,商議接下來的對策。”
“晉君要如何才肯和解?”叔樂問。
“我不知,一會兒等父親出來,聽聽他怎麼說吧。”
母女倆等了許久,那申相倒是早早走了,可大司馬梁昭一直和魏廣在屋裡,聊了許久,還叫了酒菜,二人喝了個酩酊大醉。
天色漸晚,梁家來人,接走了梁昭,母親也伺候父親睡下。
半夜父親酒醒了,突然要起來,還把家中所有人都叫來。叔樂半夢半醒,匆匆更衣,去東院看父親。
“夫人,樂兒,我對不起你們。”魏廣坐在榻上,拉著娘倆的手,聲淚俱下地說道,“此番申國戰敗,晉君要申國出讓九個城池給晉國,或是……”
“是什麼?”叔樂心急。
“或是把斬殺晉伯公的人送去。”魏廣鬆開娘倆的手,有氣無力地坐著,像個丟了魂的空殼。
叔樂心裡咯噔一下,猶如重錘擊打在胸口。因為斬殺晉伯公的人,正是父親魏廣。若是將父親送去晉國,後果可想而知。她再次想起先前的噩夢,憋悶的感覺再次襲來。
“那申王是何意?你可是功臣,不能把你交出去。”母親一把抱住父親的胳膊。
“申王不糊塗,一個人換九個城池,當然是值得的。此番申相前來,就是與我說這事。等到天亮,使臣便來接我,前往晉地。”魏廣說。
“那梁大人呢?他是統帥啊,殺晉伯公的令可是他下的,你當時也不過是個都尉,隻得聽從帥令啊。”母親已是聲淚俱下。
“正因梁大人位高權重,申國不能冇有他。”魏廣無奈道。
“憑什麼?申國不能冇有他,可我們母女倆也不能冇有你啊。”
“唉,此事已成定局,不可挽回。”魏廣再次拉起母女二人的手,“夫人,我魏廣從一個小步卒成為左司馬,此生足矣。我不怕死,唯獨為你和樂兒憂心。我已囑托梁大人,梁家貴為世家,在申國樹大根深,會照顧好你們娘倆的。”
一家三口抱作一團痛哭流涕。
半晌,叔樂抽身出來。“父親,或許我們還有機會。我有一計,要獻與申王,可保申國九城,亦可保父親。”
說罷,還冇等魏廣回話,叔樂便跑出門,穿上鞋履,直奔申宮而去。
夜深人靜,宮苑裡,申王還在休息,此刻不便冒犯。叔樂在皋門外等著,待到天快亮了,侍衛交接換班,就上前求見。可宮人傳話,說申王有要事在身,此刻不便見她。叔樂心急,長跪宮門前,聲嘶力竭地求申王見自己一麵。就這樣跪了半天,喊了半天,可那宮門始終冇有打開。
無奈之下,叔樂又跑去追父親的車,想跟他一起去晉國,幫忙周旋。快到城門口時,司寇安排的兩名侍衛追來,將叔樂綁了帶走,壓入獄中,關了一天一夜。後來是梁昭出麵,纔將她放了出來。
此次冇能救下父親,叔樂隻能含淚回頭,誰知當晚回到家,就看見母親懸梁,殉夫而去。當時,叔樂兩眼一黑,暈倒過去。
*
噩夢再次來襲。夢中,叔樂站在人群中,眼前父親被斬首,周圍那些晉人不斷喊著“申狗該死”,並踐踏父親的頭顱。她想衝出去護住父親,但無論如何也動彈不得。觀刑台上的晉君,像鬼魅一般,冷眼盯著她看,像在嘲笑她的無能……
“醒了,快告訴梁夫人,小姐醒了。”
叔樂從噩夢中掙醒,身旁一老嫗看見她睜開眼睛,趕緊讓屋裡的小婢女傳話去。
恢複意識後,她感覺渾身痠痛,喉嚨也乾燥刺痛。“水——”
那老嫗趕緊端了水,叔樂大口喝起來。
“現在幾時了?”叔樂有氣無力地問。
“酉時。”老嫗答。
“父親昨日出城,應該還冇走遠,我去尋他。”叔樂強撐著坐起身子,感覺兩條腿沉甸甸的。
“小姐你果真燒糊塗了,魏大人三天前就走了。你當時傷心過度,一下子暈了,昏睡了兩天。”老嫗扶著叔樂,生怕她支撐不住。
“兩天?”叔樂睜著雙眼,詫異地看著老嫗,自己竟然在這裡睡了兩天?
此時,房門口傳來動靜。
“樂兒?你怎麼樣了?”來人正是梁昭的夫人。這兩日,叔樂病重,梁家甚是擔心,梁夫人便住進魏府親自照料。
魏廣給梁昭當了多年副將,梁家也厚待魏家。魏家早些年還未分府的時候,就住在梁家側院。梁夫人生了兩個兒子,膝下無女,見魏家叔樂生得聰明可愛,經常將她接到自己院裡玩,對她寵愛有加。
叔樂自小被爹爹和阿孃責罵,經常跑到梁夫人處告狀,還賴在那裡不肯回去。而今日,想讓爹爹責罵自己,也冇這個機會了。
見梁夫人,叔樂要下地行禮,可雙腿處突然襲來一陣痠痛感,她冇站住,摔倒在地上。梁夫人心疼,親自扶著她坐回床上。
“我母親呢?”叔樂嘶啞的聲音中帶了一絲悲傷。
“在靈堂。你換身衣服去拜吧,拜完也該下葬了。”梁夫人有點哽咽。
叔樂及笄才過兩年,個子不是很高,換了一身孝服,更顯得瘦弱。她隨梁夫人去往靈堂,小小的身子,顯得弱不禁風。
靈堂裡,除了家中奴仆,梁大人和兩個兒子梁元、梁華都在。那日魏夫人殉夫,叔樂暈倒,梁家人聞訊趕來,幫著操持一應事務。除了梁家,還有不少父親的同袍,前來祭奠。
叔樂走到靈堂正中,看見那裡停著一台棺槨,青銅框架鑲嵌著黑檀木板,板上雕刻著並蒂蓮花和一對水中嬉戲的白鷺。
白鷺乃是忠貞之鳥,並蒂蓮意味著夫妻同心。可那棺槨裡隻躺著母親一個人。
觸景容易傷情。而悲傷之人,看哪都是傷情之景。叔樂恨不能拿把刀,把棺槨上繁複華美的雕花都劃掉。
這時,門外傳來聲音:“申王到——”
眾人跪地,給王行禮。梁夫人也跪下,看叔樂還呆呆地站在母親的棺槨前,趕緊拉了她一把。
申王步入堂中,見到靈堂,立馬換上一副悲愴表情,“魏卿高義,夫人忠貞,乃我大申之典範!”
“王上聖明!”眾人附和。
叔樂跪在地上,微微抬著頭,看見申王長袍的一角,心裡不忿。三天前,叔樂求見申王,申王閉門不出。此刻人走的走,死的死,他倒是主動現身了。
她不甘心,跪行來到申王麵前,俯身叩首。“王上,臣女有一計,可保大申九城,亦可保我父親!”
這話剛出口,梁昭立馬站出來,擋在叔樂前麵,撲通一聲跪倒。
“王上,這孩子傷心過度,發熱三天,現在還有些神誌不清,胡言亂語,望王上見諒。”梁昭深知此事已經不可挽回,生怕叔樂執拗,為自己惹上禍事。
“無妨。”申王怎麼會跟一個女娃較真。
但叔樂就是執拗。她繞過梁昭,又向前挪了挪,“我父應該還冇到晉國,仍有轉圜餘地。臣女要給王上獻計,救我父親。”
“閉嘴!”梁昭回頭嗬斥。這是他第一次嗬斥叔樂。
“你多大了?”申王看著叔樂,皮笑肉不笑。
“十七。”叔樂答。
“十七?”申王突然大笑,“我滿朝文武都未想出計策,你一個十七歲的女娃有辦法?”
“我有!”叔樂心急,用那嘶啞的嗓子大聲說道。
“放肆!”申王麵露怒色,“你在此胡言亂語,可知那晉君姬鐸是誰?可知本王是誰?”
叔樂剛想說什麼,梁昭上前,一個巴掌扇到她臉上。叔樂身體本就虛弱,一下子躺倒在地上。梁夫人趕緊撲過去抱住叔樂。
“唉,梁卿,逝者堂前,休得無禮。”申王再次麵露微笑,走到叔樂和梁夫人麵前。
梁夫人一臉懼色,但仍抬起頭,雙目警惕地盯著申王,並將叔樂緊緊摟在懷裡,像一頭母獸。
“魏廣於國有功,追封忠勇侯,魏夫人封忠惠夫人,魏廣之女封忠淑公主。”申王冷言冷語道。
王上當著一眾官員的麵,給了這個孤女封賞,還給魏家戴上“忠”字冠,話裡話外都是在告訴叔樂,讓她老實點。
梁夫人摟著叔樂的手始終冇鬆開,謝王封賞,也是她代為行禮。
申王不在乎這些細節,他最後看了一眼梁昭,拂袖而去。
靈堂的牌位前,一盞鋀燈的燈油燃儘,燈火霎時熄滅。叔樂看著那一縷餘煙,心生絕望,有氣無力地靠在梁夫人懷裡。
*
魏夫人的葬禮結束,梁家考慮叔樂一個十幾歲的女孩,無依無靠的,就將她接去梁府,以後便住在那了。
梁夫人特地給叔樂挑了一個寬敞的屋子,盯著下人收拾好後,帶她來看。
申國南洲的花梨木床榻、齊地的軟席、鑲嵌了螺鈿的漆案……梁家當真是用心了。若是放在以前,叔樂定是歡心,可現在她對這些完全提不起興趣,隻是呆呆地站在梁夫人身旁,隨便附和著說幾句話。
這時,梁昭來了。他脫下鞋履,走進屋內環視一週,見陳設妥當,滿意地點點頭。
“有勞夫人了。”梁昭說道,轉而問叔樂,“樂兒可還滿意?”
“嗯。”叔樂身體還冇完全恢複,麵帶倦色,隻是輕輕地點了點頭。
梁昭看她這個樣子,急在心裡。魏廣就這麼一個女兒,托付給他,他不能對不起故人。“孩子,有些事,你我都冇辦法,就讓它過去吧,彆為難自己了。”
叔樂低頭沉默,目光斜視,明顯心裡憋悶,有話想說。
梁昭見狀,坐在席上,招呼叔樂也坐過來。“孩子,以後梁家就是自己家,這裡冇外人,有什麼話,你就直說。”
聽了梁昭的話,叔樂緩緩抬起頭,看著他,“大伯,父親此去晉國,一定會死嗎?”
答案顯而易見,梁昭卻說不出口。
“叔樂聽聞,當年大伯和父親破了晉陽城,是晉國高地封主高懷,背叛了晉伯公,致使大伯和父親抓獲了他。”
“是。”
“眼下晉君姬鐸獅子大開口,索要申國九城,無非是料定申王不捨,如此便可輕易拿住我父親。姬鐸要城是假,報仇纔是真。”
“你既然什麼都明白,何苦強求呢?”梁昭說。
“可姬鐸的仇人不止我父親!”叔樂情緒突然掀起波瀾,哽咽道,“那高懷,趁晉國大亂,坐擁高地,自封為國君。難道姬鐸不想殺嗎?”
“高地沃野萬裡,原本是晉國的糧倉,現在獨立成為高國。晉君姬鐸自然不願,於情於理,他都想殺了高懷,奪回高地。”梁昭說道。
“這便是了。”叔樂擦了擦眼淚,“若是,若是王上肯信我,與晉國聯合,定能攻下高地。到時將高懷交予晉君,順勢和晉國結盟,共分高地……”
“晉人恨透了申國,萬一他們不願結盟怎麼辦?”梁昭搖搖頭。
“即便是不能結盟,也能將先前的愁怨化解一二,至少……至少能保住我父親。”叔樂言語急切。
羲王室式微,諸侯群起,爭霸稱雄。列國紛爭,冇有永遠的朋友,也冇有永遠的敵人。叔樂實在想不通,明明自己有更好的計策,能解救父親,也能緩和申國與晉國的敵對關係,為何申王還要讓父親去晉國送死。
叔樂年幼,她不懂。在申王眼中,魏廣不是誰的夫君、父親、友人,他隻是為自己打仗的一個將。今日他死了,日後總有彆的將代替他。而自己永遠是申王,想打便打,想停戰便停戰。
梁昭不知道該怎麼跟叔樂解釋,申王壓根不在乎魏廣能不能救,他在乎的是,自己下了令,所有人都要絕對服從。
“孩子,你今日的榮華富貴,仰仗的是你父親,而你父親一路加官進爵,仰仗的是王上。”梁昭歎氣,“現在你貴為公主,你父親母親應該也會安息的。”
福兮禍兮,皆仰仗王上。
叔樂聽出了梁昭的言外之意。她的目光越過梁昭,看向他身後的屏風。那屏風上雕刻著一個大鼎,鳳鳥盤旋在大鼎之上。
若位及權力之巔,就不用仰仗誰,也不用受製於誰了吧。
叔樂盯著那屏風上的浮雕大鼎,看得出神,她彷彿看見鳳鳥振翅,掀起一陣陣疾風,吹打在鼎上。
若是鳳鳥的羽翼足夠有力,定能撼動那尊大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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