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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看到狗,就看到了大狗。
它好大。
巨大的身體幾乎霸占了小半個森林。
它很帥氣,很威風,一眼看過去腿直接軟掉。
尤其是那對獸瞳,盯著人簡直令人毛骨悚然。
可是我不怕。
因為它擋住了我平時回家的小路。
它冇有動,我看了好久。
大著膽子上前幾步,始終保持一個安全距離,在即使張嘴也不一定咬得到我的地方站定,小心翼翼探出頭觀察。
獸瞳倒映著我的影子。
可是是冇有神采的空洞。
莫非它瞎了?
我得出這個結論。
然後有點焦慮得團團轉,這是我一直以來的壞習慣。
我能不能戳他一下,禮貌地問問他:
你好,你擋了我回家的小路,能不能好心挪動一下你的前爪?
狗能不能聽懂人話?
籃子裡的果子剛從樹上摘下來,聞起來有股淡淡的汁液的味道。
摘了很多,可以分出去。
我從來冇有見過狗,隻在村頭婆婆的故事裡聽說過天狗,是很可怕很可怕的妖怪。
雖然很可怕,可總歸是神明,我幫過神明的話,能不能獲得神明的降福?
它難道是天狗?
看起來很像。
這裡冇有人,不知道天狗大人喜不喜歡吃果子。
人第一次活著總是大膽又天真,對這個遍佈危險和謊言的世界總是好奇而大膽。
我就這樣草率又輕易地踏出了我短暫的人生中最錯誤的一步。
要是我但凡多問婆婆幾句天狗長什麼樣子,我也不會把傳說中長鼻紅臉大翅膀的類人生物與麵前這頭雪白高貴但一點也不符合特征的大狗混為一談,要是我能收回遞出去果子的那雙手,我接下來的遠超正常人類壽命的100年是不是就可以還給老天爺?
那個因不負責任的肆意輕率的母親的愚蠢行為而被迫降生的孩子,是不是也能擁有一段正常的爹疼娘愛的人生?
我的幸伊是不是就能對這個充滿歧視的世界少一份仇怨?
我想起了十年前那間狹窄破舊的小屋,即使破敗腐朽,朽木的味道經年都消散不去,可就是在那間冬不暖夏不涼,颳風漏雨還經受妖怪侵擾的屋子裡,我迎來了一生中最珍貴的珍寶。
他的誕生給予了我絕望人生中唯一的一點希望,點燃了昏暗道路裡一點微弱至極的火光。
我愛他,我拚儘了我的所有去愛他。
我對他的愛已經超出了世俗意義上的界限,我用雙份的愛砸向懵懂而天真的幸伊,看到他充滿浪漫又單純的晶瑩眼眸,我總是忍不住放下手裡堆成小山的臟衣服,用最乾淨的手背去觸碰他軟軟的臉頰,日複一日的疲憊幾乎把我的身體壓垮,可是每當我推開破爛小木屋的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我總能看見幸伊在軟綿綿地對我笑。
什麼疲憊都一掃而空了。
我看到他的時候總是幸福的,我這一生僅有的幾次幸福都是他帶給我的。
然而這份幸福隻短暫地存在了兩年。
是老天見不得我好一點,還是我的幸福刺痛了誰的眼睛,腐爛的心臟生出暗湧的膿瘡,一定有人很高興地欣賞我發瘋絕望的模樣。
幸伊被帶走了。
被曾經不願意承認他,現在依舊不願意看他一眼的父親帶走了。
我幾乎是跪在地上求他,17年來流過的所有眼淚也冇有那個風雨交加的晚上來的多,我一生中最重要的珍寶被我最恨又最愛的男人握在手上,而那個名為父親的男人曾經還想殺了他。
我恨極了,也痛極了。
從來都不覺得當妖怪有什麼好,人類的身份帶給我的感覺並冇有什麼兩樣。
可我在那個時刻從來冇有如此痛恨自己隻是個徹徹底底的普通人。
他留了我一條命,冇有殺了我,我該感到幸運嗎,我該對他感激涕零嗎。
我隻知道從那天開始,所有人都在傳。
南邊的那座山上有一個瘋女人,每逢深夜就會啼哭,八年來無一休止。
那個強盜又來了。
白天賴在我家休息,晚上搶了我家做據點。
他搶遍了山下所有村戶,燒殺搶掠惡貫滿盈,他就是天生適合做強盜,在一天夜裡強行撞壞我家的門後,從那時起就生了霸占的念頭。
也起了惡毒的歹心。
我瘋是瘋,精神時常會錯亂,常常表現得不像正常人,可也隻是經常把過路的孩子們認成幸伊,從而遭到大人們的毒打,其餘時候冇有人路過的情況下,我還是個正常人。
這樣的女人適合做老婆。
他不差的皮囊裡透露著難以消解的詭邪。
我很討厭他。
可我趕不走他。
我隻能拚死守著自己的身體,不讓罪惡的靈魂有機會沾染我的魂靈。
我怕巫女大人會憎惡我,從而不幫我尋回幸伊。
巫女大人神通廣大,我幾乎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
我告訴她幸伊的長相,特點,他出生後我請婆婆為他織好的嬰兒的衣服,我都一五一十毫無保留的交給了她。
唯獨幸伊是半妖的事實,我決定一輩子爛在肚子裡。
他是死是活,有冇有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好好長大,有冇有被人或妖怪欺負,有冇有被除妖師追著打,那個該死的搶走他的男人有冇有好好撫養他?
這些我統統不知道。
每次滿懷期望地前去神廟,帶回來的都是一無所有的挫敗。
我不敢搬走,因為我怕幸伊回來後找不到我。
我幾乎大半輩子都在上山下山之間徘徊,像幽靈一樣遊蕩在這座南山。
而在我25歲的時候,我迎來了人生的終點。
強盜再也忍受不了隻能看而不能動的折磨,**焚燒了他的大腦,噁心的雙手禁錮我的身體,他如願以償地剝開了他覬覦好久的財寶。
我的拚命反抗一如八年前一般無力。
用儘全力換來的隻是挨個落在臉上的巴掌。
和當年一樣,和那個晚上冇什麼不同。
我依舊弱小得令人發笑。
要是我能有力量,要是我也能像巫女一樣,淨化掉世界上所有罪惡的存在,超度了所有我痛恨的傷害我的存在。
結果是不是會不一樣。
是不是人生就會好一點。
幸伊能回到我身邊,我能嫁一個好人家,有美滿幸福的家庭,有被承認的身份,我們都不會被欺負。
再往前一點,我不會再走那條小路,我要選繞過小河的那條道,就算多費一些時間也沒關係。
我不會再因為我錯誤的選擇而奉上我和幸伊的一生。
人在臨死的時候最喜歡走馬觀花,即便瘋了好多年的腦袋在生命流逝乾淨的時候也很配合地短暫恢複了記憶,我想起了過往25年平平淡淡的人生,在遇到改變我一生的那個人之後的漫漫10年,15歲到25歲與他糾纏的歲月還不到我人生的一半,卻已經摺磨得我精疲力儘。
再有一次選擇的話,我一定不會再伸出那雙手,去換來這樣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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