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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曆二五五年春。
袁府裡頭海棠花開得正豔。
每走三步,便會發現枝頭上掛著最正硃砂色的福條,府裡的丫鬟婢女和小廝正忙前忙後,依著媒婆的指示辦事。
院裡一片張燈結綵好不熱鬨,而這僻靜的偏房小院裡卻樸素如常。
院子麵積不大,靠著牆外頭一圈籬笆紮著幾根上了年份的木頭,院內辟出了一小塊地,種著幾朵青菜,土裡還零零散散的支著幾朵花,其餘大半都被薅斷了根。
小院的門虛掩著冇落鎖,屋內是陳舊的梳妝檯和陳舊的硬板床,一如往日裡冇人來找麻煩時的寂靜與平淡,唯一不同的是一名衣著布料色彩灰陳,髮髻也挽得十分簡單的丫鬟正哭得厲害。
她麵前的床板上躺著一具瘦弱的女人身體,長期的營養不良讓這具身體的主人手腕極其纖細,常年缺少光照讓她的皮膚異常白皙,但此時此刻,這種瘦弱和白,倒顯得場麵有些淒涼和詭異。
女人無聲無息地躺了已經有一會兒了。
方纔丫鬟回來就發現了不對勁,連忙差門童幫忙叫了郎中,結果郎中把完脈後卻是歎氣,搖了搖頭說:“姑娘,恕老夫才疏學淺,屬實無能為力,您還是另請高明吧。”說完就提著藥箱子快步離開了。
郎中也是在江湖上常年混飯吃的,心裡明鏡似的:此人恐怕凶多吉少,袁府大喜日子,能對這丫鬟口中的“小姐”乾出這種事的人,他一個小小郎中肯定惹不起,還是早早溜之大吉為上。
丫鬟綠雲聽到此話,恍如晴天霹靂,她張了張嘴,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她那命不好的小姐,竟要走得如此不體麵嗎?
綠雲麵頰淌出兩行淚,嗚嚥了幾句便趕忙用上嘴唇死死咬住下嘴唇,渾身顫抖,隻敢發出一些哽咽的聲音。
看樣子她想嚎啕大哭,卻又礙於今天是大喜之日,不敢發作,否則隔牆有耳教人聽了去,若是跟大娘娘告狀,院子裡的幾個下人們又免不了被討頓打。
她手心都快掐爛了,她好恨!恨世道的不公!恨袁府的無情!恨少爺的漠然!恨小姐的忍讓!
但她最恨的,還是自己的無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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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外大堂,賓客滿座,袁氏正在主持大局。
“吉時已到,夫人。”穿著黃袍的法師湊近袁氏耳邊輕輕道。
袁氏會意,差人拿了根香靠近鞭炮的引子。
小廝拿起香輕吹幾下,香灰隨著風動團團抖落,露出最裡頭的火星子,橘紅色的火光剛一靠近引子,鞭炮便四射炸開,開始震耳欲聾的響聲。
然而,哪料這時天空突然閃了一下,原本豔陽高照的天,瞬間變得陰雲密佈,閃電在空中根根裂開,竟形成了紫色的光芒,把天空活生生撕成好幾瓣。
在場的賓客無不被這詭異的現象嚇得抖了幾下。
半秒後,更大的響聲出現了,一道驚雷劈下,和著鞭炮聲,把袁氏的臉色也一同震黑了。
她的髮髻盤得一絲不苟,年近四十卻半白了頭髮,還長著張快五十的臉,厚重的粉黛也遮不住她臉上的皺紋,想來平日裡也冇少操心。
袁氏一雙黑眸不怒自威,霎時瞪向剛剛那黃袍法師。
法師心裡發起毛來。
袁家今日納的小妾可是袁家公子的心頭好,這吉時前日裡才反覆覈對過,按理說不應該出岔子。
方纔還太陽高高掛的天,怎麼會突然就響起驚天雷呢?
法師心思轉得飛快。
大喜日子打雷下雨可不是什麼好兆頭,倘若袁氏怪罪下來,自己生意丟了不說,恐怕全家人都得吃不了兜著走。
想到袁氏的手段,法師嚥了咽口水,心想著得把這鍋給甩出去先。
早就聽聞袁府裡有個不受寵的擺設正妻。
有了。
他整了整衣袍,狀似鎮定道:“夫人,這吉時經過我和弟子反覆覈對,絕對錯不了。這雷也來得蹊蹺,不知夫人府上,是否有不吉利的人或物件……?”
他語氣微妙,刻意在最後一句話加重了語調。
這府上有紕漏的地方多了去了,隨便找個倒黴蛋兒背鍋即可。
袁氏一聽這話,掩不住的厭惡表情,隻皺緊眉頭,吐出兩個字:“晦氣!”
她轉頭給自己的貼身丫鬟浣花去了個眼神。
浣花當下便瞭然,著幾個長相伶俐的丫頭,昂首挺胸地一併朝著偏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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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曆二六五年文月十五。
袁府最幽深處的偏房火光沖天。
然而偏僻與否對於今天這番田地的袁府來說,已經不重要了。
早在三年前,朝廷新臣便以謀反之罪控告屍骨未寒的袁家次子袁燁寧,而大少爺和柳沐沐檢舉有功免逃一死。
除這二人以外的袁府上上下下八十幾口人,冇能逃掉的,一夜之間皆成屍體。
而逃掉的,全靠隱姓埋名,才活到今天。
堂屋四周的柱子高聳佇立,前方是數十米寬的空曠小院。
青灰色的石板上,躺著一具女人的屍體。
細看才發現此人與綠雲一模一樣,她身著白衫,毫無生氣地癱軟在地。
頭上和脖頸處一大灘血跡早已宣告了她的死亡,而綠雲侍奉的小姐——林阿姝則挺直胸板正跪在院前,一言不發。
儘管她雙手反剪,渾身被綁,臉上沾滿血跡,但還是給了柳沐沐一個恨到骨子裡的表情。
柳沐沐察覺到了她的不服,輕哼一聲,一巴掌用力扇了過去。
林阿姝的臉又被打得腫了幾分。
柳沐沐似乎嫌臟,拿起手帕擦了擦手,接著便一臉惡狠狠地盯著她:“林以姝,你這幾年冇少過苦日子吧。”
林阿姝不理,隻死死瞪著她。
柳沐沐二人早已住上了比袁府更為華貴的府邸,今日特地把她抓回袁府,不過是想羞辱刺激她罷了。
“落到此般田地,居然還敢瞪著我。其實……早在我嫁入袁府那天,你就該識趣點去死了。”
說罷便給了心腹一個眼神。
柳沐沐一如往常地維護著她那天生膽小見不得血光的人設,背過身,緩緩踱步而去。
心腹瞭然,上前拿起短刀,利落地說:“夫人,多有得罪了。”
下一瞬間,刀子便捅進了她的心口。
心腹看她,跟看待宰羔羊並無不同,見林阿姝冇反應過來,他鋒利的刀子又抽出了一些。
鑽心的疼瞬間吞噬了林阿姝。
她悶哼一聲,還想說些什麼,可汩汩鮮血卻立馬湧出,順著刀尖流下,不一會兒就濡濕了裙子,在膝前彙成了一灘。
好痛啊,阿祺,我好痛啊……
林阿姝在心裡呼號,雙手撫上了自己莫名愈加劇痛的小腹。
意識脫離的最後一秒,她竟然在閣樓的暗處,瞥見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往日大孃的打壓與那人的涼薄本性都湧現在眼前,一切奇怪的線索都串聯了起來。
好啊……林阿姝苦笑,這下邏輯終於通了。
胸口的痛像螞蟻一樣爬滿了全身,順著她的骨肉和血,一絲不落地鑽進了她的腦子。
她一瞬間便全醒悟了,什麼狗屁不諳世事,什麼金玉良緣報答終生,不過是老祖祖的一廂情願罷了。
而她,林阿姝,從還老祖祖恩情的那一刻開始,就註定會被這群惡鬼折磨一生。
若不是她的道德和忍讓,哪會慣得這群人驕縱又自私,是她的步步妥協,讓她們一而再再而三騎在自己頭上作威作福,最終將自己和綠雲拖入了死亡的漩渦,還有老祖祖和二叔……
她用儘最後一口氣問出:“老祖祖被你……?”
柳沐沐聽到林阿姝的聲音,杏眼一睜,訝異於她還冇死透,止步轉身又慢悠悠朝她走去。
走到她跟前,才蹲下身用隻能她聽到的聲音在她耳邊說:“你可真聰明。”
她伸出纖纖細手,狀似疼惜地摸上林阿姝的臉,接著說:“她呀,一不小心‘掉進’狼窩冇爬出來,等我趕到的時候,她的下半身已經被啃得隻剩筋肉了,還在不停地叫著你的名字呢。”
林阿姝被她繪聲繪色的描述氣得嘴角瞬間湧出鮮血。
她那一生積德行善的老祖祖,好心收留她的老祖祖,最後走得好不體麵!
柳沐沐看她接受不了,心情大為愉悅,怕她死得不夠舒坦,笑意盈盈地又替她補了一刀:“對了,那老不死喝的最後那碗湯是阿祺給的。”
果然,林阿姝聽到這話,氣血攻心吐出一大口血,胸前的血又湧出不少。她顫抖這雙手捂住胸口,另一隻手用儘全力掙紮著舉起,攀著柳沐沐,將她的手腕死死抓住。
恰好一併抓住了那被柳沐沐偷走已久的串珠。
柳沐沐像見了鬼似的,著急忙慌想把她撥開,卻怎麼也扯不掉她的手。
稍加思索,無奈隻得把手腕上的串珠和那隻臟手一併丟棄。
反正這賤人死了之後,這珠手串,有或冇有都無所謂了。
林阿姝已是將死之人,隻能任由柳沐沐把她像撥穢物一樣撥開。
她癱倒在地,眼睛瞪向天空,裡麵充斥著不甘與滔天的恨意。
老天爺,你好狠的心!
好悔,好恨!
恨柳沐沐,恨袁煜祺,恨大娘,但她更恨自己。
倘若再來一次,她林阿姝絕不讓這群人有一丁點好過!
有一個算一個,她要悉數奉還。
林阿姝嘴角微張,儘管有滔天的恨意,終於也緩緩失去意識,而她的眼睛,卻怎麼都閉不上。
她的死相慘烈,與她的身份地位相比較,實在算不上得體。
收拾殘局的下人並未替她瞑目,僅僅給她蓋了一層白布便將屍體抬走處理了。
所以這群人並未發現,她手裡最後一秒還攥著的那串珠子,竟已消失不見。
而先前站在閣樓暗處的那人,卻流下了一滴眼淚。
但很快地,他又將眼淚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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