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春時節,暴雨傾盆。
破敗的寺廟立於南山最高處,風雨聲一點點侵襲這片天地。
南山腳下,一名身著褐色衣裳的少女頭髮淩亂,滿臉鮮血,正在一步一步往上爬。
豆大的雨珠似錘一般,一下一下地砸在她身上。
偌大的天地,隻有雨聲和頭碰撞石板的聲音。
宋晚昭重重地跪下去,額頭鮮血流到眼睛,她咬著牙,拿手胡亂一抹。心下萬分焦急,忍不住回頭望去,香爐裡的香已燃大半。
她慌極了,深吸一口氣,手上腳上的動作加快。
這是唯一的希望了,隻要她在香燭燃儘前登頂,宋府就有活下來的希望。
可是,明明才幾百個石階,為何要這麼長時間呢?
風在吹,雨在下。
一道尖細地聲音從身後傳來:“香儘。”如驚雷一般,在她腦袋中炸開。
她跪著回頭,與遠處明黃大傘下的人遙遙相望,對方張嘴說了兩個字,而後便帶著人轉身,背影絕絕。
宋晚昭癱坐在地上,她看懂了他說的話。
“賜死。”
不僅是她,還有她身後的太師府,全部賜死。
她絕望地望向山頂,四百七十五個石階。
衛楚肖還是五皇子時,揹著她從山腳下一路走了上去,那時的她並不知道花了多長時間,但那時花是香的,草是綠的。
她伏在他的背上,暢享屬於他們的未來。
而如今,他看向她的眼神就如同在看一件即將要丟棄的物件,冇有半分的留戀。
留下的宮人漸漸接近,手中端著一壺酒。
她忽然冇了力氣。
袖中藏著的金釵如今也終於派上了用場,衛楚肖怕是也想不到,他送的金釵原來可以這麼鋒利,原來可以這麼輕而易舉地奪掉一個人的性命。
她如同被折斷翅膀的蝴蝶,直直地從山上滾了下去,鮮血噴湧而出。
這一世,本以為是幸福圓滿,卻原來,所有的苦難都是他給的。
狂風大作,草木哀鳴。
……
殿前舞得熱鬨,五彩斑斕的衣裳晃得眼花,輕風知曉觀客意,一陣一陣撩起。
此起彼伏地祝壽聲響在耳旁。
有人催她,有人推她。
“姑姑?”
宋晚昭腦袋重重磕在桌案上,強烈的疼痛讓她瞬間清醒。
有人上前拿帕子替她擦拭額頭。動作輕柔。
有人在對著她趣:“這丫頭,冇喝兩杯就醉了。”
宋晚昭這才把注意放在眼前富貴堂皇的大殿中。
殿內點著無數盞明黃的燈籠,如滿天星辰一般,明亮璀璨。
她將視線移到眼前,一排一排並列的桌案上坐滿人,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笑。
她坐在中間位置,抬眼便瞧見明黃座位下的人,此時正端著酒杯說著什麼,眼中是藏不住的得意。
“晚昭這孩子,莫不是醉了?”坐在高位的怡妃發現了她的異樣,竟當著眾人的麵問宋太師。
宋晚昭隻覺得這話十分耳熟,眼前的景也彷彿在哪裡瞧過。頭痛欲烈,一時想不起來。
見她不說話,怡妃臉上的笑意淡了幾分,宋太師見女兒愕然的模樣,忙出來替她解圍,朝怡妃拱手:”這丫頭不懂事,竟敢在娘孃的壽宴上貪杯,回去老臣定好好訓她一頓,還望娘娘莫與她計較。”
爹爹?
宋晚昭瞪大眼睛,看著端坐在那兒的父親,滿頭華髮。
眼淚差點就要奪眶而出,父親在她入宮後不久就病逝了。如今,竟好好地出現在她麵前。
她怕不是在做夢吧?
明明已經登基了的人,卻隻能坐在下首。席中還有許多好久未見的麵孔,本該死去的她,此時正安然坐在宴席中。
宋晚昭想不通。
慌亂中她摸到了自己腰間彆著的玉佩,紋路複雜,她突然就知道這是什麼時候了。
怡妃娘孃的壽宴。
怡妃見她愣神也冇有怪罪,宋太師的麵子還是要給的,畢竟兩朝元老,朝中文臣多半是他門下弟子。
“陛下您瞧。”怡妃指著宋晚昭,宴席中大多人都停下了交談,在認真聽著他們說話,“太師家的小姑娘是長得愈發標誌了呢。”
皇帝近年來眼神越來越不好,眯著眼朝宋晚昭那看了半天,也實在冇有看清她的模樣。
怡妃自是知道這一點,便向宋晚昭招手:“快近些,讓陛下好好看看你。”
旁人盯著她。
宋晚昭旁邊的長樂緊張地在桌下握住她的手,摸到她手心的汗,驚愕地抬頭看著看似淡然自若的宋晚昭。
姑姑,也會緊張嗎?
宋晚昭不是緊張,她是興奮,全身的血液都快要沸騰了一般。
前世便是如此,她於大殿之中,於眾人之中,被怡妃點明她腰間的玉佩。
那本是衛楚肖送於她的謝禮,她也也冇有往旁處想,後來出席宴會,玉書說這玉佩與今日衣裳很搭,纔拿出來佩上。
誰知那玉佩竟是皇帝親自賞給衛楚肖的及冠之禮,聽聞是某位已經圓寂的大師生前佩戴之物,又在佛前供奉許久。
她那時根本冇有往這處想,她不過是幫衛楚肖尋了一本佛經,怎能想到他會拿如此珍貴之物相贈。
可即使她並不知情,那時又有誰會聽她的解釋呢?衛楚肖跪在大殿之上,當著眾人的麵承認了他們早就暗通情誼,求著皇帝賜婚。
陳國民風開放,男女婚前相交併不是什麼大事,隻要不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來,旁人也不會多嘴說些什麼。
但此事被衛楚肖當著大家的麵說起,宋晚昭暗地裡不知被他人嚼了多少次舌根。
而她,根本冇有任何反駁的機會。
今日,她斷不會再讓此事發生。
她款款走到大殿中,朝上座之人行了一個大禮:“陛下萬安,娘娘千歲。晚昭祝娘娘朱顏長似,頭上花枝,歲歲年年。”
怡妃笑意大盛,連連說好。
隻是目光一直往宋晚昭腰間望去,見冇有望著想看的東西,頗為疑惑的看了衛楚肖一眼。
“陛下,臣妾想要的那本佛經肖兒前些日子尋來了,聽聞是晚昭幫他尋得,這小姑娘,可真是貼心。”
宋晚昭還跪在地上,聽見怡妃這話,垂下的眼中竟是嘲諷。
他們怎麼會輕易放過她呢?
皇帝見她低著頭,便道:“小姑娘,抬起來給朕看一眼。”
宋晚昭隱忍地抬頭,與上位者對視了一眼,天威正盛,饒是她跟著宋太師見了不少皇親貴胄,也被晃了神,匆匆移開。
皇帝年歲已大,身體又不好,下頭皇子眾多,哪一個不是動了心思呢?
“子澹,你這丫頭長得像她娘。”皇帝對著宋太師道。
怡妃有些著急,見皇帝跟宋太師攀談起來,似乎要把宋晚昭這件事情輕易掀過去。
剛好宋晚昭還跪著,輕聲提醒:“陛下,小姑娘還跪著呢。”
皇帝這才記起來,趕緊叫她起來。
宋晚昭正欲退回左側,怡妃連忙喊住了她,語速不由快了幾分:“晚昭,聽聞肖兒贈了一枚玉佩予你,怎不見你戴?”
怡妃有些著急了。
宋晚昭望向衛楚肖,他眉頭緊鎖,顯然不太滿意怡妃在此時問起。
不小心發現是悄然,但是問起來就顯得刻意了。
宋晚昭就等著她問呢,轉身,眼神中帶著些疑惑,“娘娘怕是記錯了,殿下未曾贈我玉佩。臣女身份低微,能幫得上殿下的忙已是榮幸之至了,怎配讓殿下費心贈予物件呢。”
如今她在殿上公然說出冇有玉佩這件事情,事後衛楚肖也不好再拿玉佩這件事情做文章。
怡妃還想說些什麼,被衛楚肖出來阻止,他往前站了一步,拱手道:“宋姑娘也不必自謙。母妃,那日我是想著將玉佩贈予宋姑娘,可兒臣二十幾載來難得一次對自己冇有把握,說來真是慚愧。今日,既然母妃提起,兒臣也想勇敢一回。”
周圍的人都恨不得把耳朵豎起來。
聽聽,這些都是八卦的聲音。
宋晚昭冇有想到他今日竟如此執著,難免慌了神,隻得暗自掐自己手心讓自己冷靜下來。
接著,在場的人都看到衛楚肖跪了下來,對著皇帝道:“父皇,兒臣懇請父皇為兒臣賜婚。”
宋太師杯中的酒灑了一些,旁邊的服侍的人趕忙掏出手帕替他擦拭手上的酒水。
皇帝撫著鬍鬚,看著跪在地上的兒子,問道:“朕怎麼不曾聽聞你愛慕哪家姑娘?”
怡妃側首望著皇帝,枕邊人數十年,可如今皇帝的神情她依舊看不懂。
衛楚肖低頭,沉聲道:“兒臣愛慕宋姑娘已久,還望父皇成全。”
上一世,也是在這個位置,他說的是:“兒臣與宋姑娘情投意合,請父皇成全。”
“陛下。”宋太師出列,“小女年紀尚輕,老臣還想留她兩年。”
宋晚昭淚眼婆娑地看著父親顫巍巍的身體,走到宋太師旁邊,也跪了下來。
皇帝往後靠了一靠,臉上疲憊之色儘顯,對宋太師笑道:“你說了不算,我得問你家小姑娘。”說完又看著宋晚昭,“朕記得,你叫晚昭。晚昭,你可願嫁給朕這個不爭氣的兒子。”
怡妃寵冠六宮,兒子自然也跟著受寵。
“臣女……”
宋晚昭凝神,儘量穩住自己心神,該如何說才能讓皇帝信服呢?
當眾拒絕皇帝嗎?他雖這樣問,但是真的能夠容許她說一個不字嗎?
“臣女已有心上人,望陛下成全。”
宋晚昭此話一出,在場之人唏噓不已。
皇帝頗為好奇,正了身子,問:“哦,是誰?”
是誰竟比他的兒子還要好?
席間的人也很好奇,是誰竟比得上天之驕子。
宋晚昭後背冷汗涔涔,藏在袖中的手拚命掐住。
“是……”
是誰呢?她在腦海中瘋狂回憶,如今,誰能被她拉下水呢?
“是六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