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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關將至,白雪皚皚下的洛陽城也多了些許活潑的生機。不過那份歡樂註定是屬於高門大戶的,與底層小民無關。
士子們穿著五花八門的奇裝異服,搖著羽扇走街串巷,談玄論道,說著些讓人一頭霧水的話。如今的魏國,玄風是越來越重了,而且自從去年嵇康被殺,士人們消極避世的思想更加嚴重了。
在很多人心中,儒門的理想算是破滅了,聖人口中的王道樂土、致君堯舜,怕是永遠不可能實現了。
從前他們支援袁家,後來袁紹被曹操擊敗了;好不容易送走了“唯纔是舉”,不以門第論英雄的曹操,換了個需要獲取他們支援的曹丕,他們以為自己又有了機會,漸漸地團結到了司馬家的旗幟下,哪知道司馬家的人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司馬家固然本身就是士族的一員,也在全心全意地維護著士族集團的利益,可他們行事卻全麵背棄了士人們的理想——他們的不擇手段,甚至更甚於魏武。
從高平陵之變,司馬懿指著洛水發誓不殺曹爽,卻在騙回曹爽後毫不猶豫將其乾掉開始,某種界限與約束在無形之中就被打破了。
事實上,當時司馬懿的舉動在那個時代是非常具有公信力的,現場還有很多社會名流擔保作證,可以說他是以一己之力突破了政治鬥爭的下限和道德底線,以至於替他擔保的人都內疚不已,選擇了自殺。
此後,司馬家越來越肆無忌憚,甚至連表麵上的體麵都不管不顧了,還開了當街弑君的先河。士族原本是最重禮法最重體麵的,可他們自東漢黨錮以來的鬥爭,流下了那麼多的血,最後卻孕育出了這樣的怪物。
王道死了!君不似君,臣不似臣。
至少這是當時社會的共識,甚至司馬家族內部對此也心知肚明。曆史上西晉開國,司馬炎隻敢提倡以孝治天下,卻隻字不敢提“忠”,他們可不希望有人像他們“忠”於曹魏那樣來“忠”於他們。
此時,正是魏晉鼎革之前夕,曆史上,每當時間走到了這樣的關鍵節點,社會上必然是一片沸反盈天,就算維持著表麵的平穩,那也是暴風雨前的平靜,就像高壓鍋蓋下的沸水。
可是,如今的洛陽城,乃至整個曹魏的社會風氣,竟是這樣的暮氣沉沉。
嵇康之死是最後一滴不甘的鮮血融進泥土,現在,鬥爭冇有了,隻剩下了沉睡。
當然了,對於這些士子們來說,擺爛是一回事,日子還是要過的。嗑藥者有之,五石散帶來的那種飄飄欲仙的幻境能夠暫時麻醉他們,讓他們忘記那失望的現實;清談者有之,坐談客們不議朝政,話題永遠是飄渺的天地,儘管他們很多人連宣夜說都冇聽過;至於逛青樓的那就更多了,這類“才子”在任何時代都能留下一段段膾炙人口的風流韻事,畢竟筆桿子在他們手上,他們總能把妙筆生花,把那些臍下三寸的醃臢事寫成令人動容落淚的愛情傳說。
臘月二十九,大魏相國晉王司馬昭於府中設宴款待安樂公劉禪。
席間,司馬昭故意命人奏起了蜀中樂曲,身著蜀地服飾的少女們翩翩起舞,如同一隻隻輕靈的蝴蝶。
劉禪看著這些人都是熟麵孔,因為她們以前都是蜀宮裡的藝伎。
蜀漢舊臣們想起亡國之痛,紛紛感傷落淚,悲愴不已,儘皆掩麵涕泣。唯獨劉禪搖頭晃腦,喜笑自若,就像後世公園裡那些快樂的胖老頭。
司馬昭見此,搖了搖頭,對賈充道:“人之無情,竟至於此!縱使諸葛孔明尚在,亦不能輔之長久,何況薑維?”
“安樂公,”司馬昭放大了聲音,盯著劉禪的眼睛,“頗思蜀否?”
“此間樂,不思蜀也!”劉禪眉開眼笑地答道,那眼神就像第一次進遊樂場的孩子一般。
劉禪的舊臣郤正聽見了,心裡很不是滋味,他悄悄向劉禪靠過來,附耳低聲說道:“陛下,如果晉王再問這件事,你應該先閉著眼睛,然後悲聲說‘先人墳墓,遠在隴蜀。乃心西悲,無日不思。’陛下,記著一定要哭出來啊。”
司馬昭看在眼裡,雖然不知道郤正到底在說什麼,不過大體心裡還是有數。他冇有立即發作。
過了一會兒,酒至半酣,司馬昭又問道:“安樂公,頗思蜀否?”
劉禪心裡暗暗佩服郤正料事如神,趕緊把“標準答案”複述了一遍,隻可惜自己試了幾次,都掉不下一顆眼淚來。
司馬昭看著劉禪這滑稽樣,忍不住笑道:“這話聽起來怎麼這麼像是郤正說的?”
“哎呀!”劉禪眼睛瞪大,驚歎道,“就是他教的啊!”
席間頓時充滿了歡樂的氣氛,隻是蜀漢舊臣們的頭垂得更低了。郤正暗歎了一口氣。
“憨態可憎,卻也誠實。”司馬昭心情大好,徹底消除了對劉禪的疑慮,賞賜了些財物把他打發走了。
一曲終了席散儘,司馬昭仍然坐在主座上,眯眼想著什麼。
“去把炎兒叫來。”
“是。”賈充躬身退了出去。
不一會兒,司馬炎進堂來。司馬炎遺傳了其母王元姬的優良基因,身材玉樹臨風,麵容如脂如玉,自帶一種世家公子的貴氣。
“過來,坐我旁邊來。”
“父王,是不是該讓下人們收拾餐桌了?”
“不急,”司馬昭擺擺手,指著劉禪的座席,“我真期待,孫皓坐在這個位置上的時候,又會有怎樣的表現呢?”
“父王春秋鼎盛,一定能看到的。況且,孫皓已經被嚇破膽了,他不是要投降嗎?”
“那豎子的確是個色厲內荏的傢夥。”司馬昭笑道,“不過他也挺奸猾,說是要等我司馬氏代魏後再來歸順。這下他還能蹦躂不少時日啊!”
“父王,乾脆趁著新年,我們讓魏主禪讓了吧!”
“住口!”司馬昭立刻打斷了司馬炎,“我不信你冇那個腦子,你用得著這樣做戲給我看。現在你都被立為世子了,還有什麼不放心的?你不放心攸兒?彆學曹丕!”
“父王明鑒,兒臣與攸弟素來友好,絕無猜忌之心。”
“如此最好!孤這輩子,也就是周文王的命了。”
曹髦用鮮血延緩了司馬氏代魏的進程,司馬昭的名聲已經臭了。
“他孫皓有什麼資格決定什麼時候投降?現在我們已經讓他三麵受困,不如這樣,待到新年後,兒臣親提大軍,把它滅了。”
“滅吳真有你說的那麼輕鬆?武皇帝、文皇帝,還有蜀主劉備,以及曹休,誰冇栽過跟頭?縱算是孤自己也栽過呀,東興之戰已經過去十來年了,每每想起,孤都是心有餘悸!那一仗讓孤失去了所有,若不是兄長庇護,孤就再無複出之望了!”
“父王,此一時彼一時,現在我們已經占據了它們的上遊”
“彆想了,有陸抗在,你覺得你有多少機會?至於下遊,丁奉那老頭兒就是個瘋子,他活不了幾年了,彆去招惹他。現在吳國還不至於無人,隻要他們內部冇有大亂,他們就還能苟延殘喘一段時日。他們的進攻固然冇必要畏懼,但他們的守備就像一隻烏龜,想用蠻力砸開,難!”
“父王,難道就這麼坐視他們繼續竊據南土?”
“他們都竊據六十多年了,又能如何?以前是打不下來,現在,乃至將來,打下來倒是冇問題,但你想過代價嗎?即使是取西川,如果不是鄧艾用奇,又能有什麼勝算?現在時間已經在我們這邊了,我們會越來越強盛,吳國則會越來越虛弱,等到丁奉、陸抗這些人都死了,他孫皓再怎麼掙紮也無濟於事。到時候如果他心存幻想不肯歸順,那也可以將其一舉成擒。”
“父王所言甚是,兒臣受教了!”
司馬昭起身,拍了拍司馬炎的肩膀,語重心長道:“事到如今,孤已無憂矣。你不要心急,學學你祖父那種心誌。未來是屬於你的!隻可惜,孤也是真想看著滅吳的那天啊。今日之宴,隻見劉禪,不聞孫皓;隻觀蜀飾,未賞吳服,到底是缺了點什麼。罷了罷了,人心苦不知足。將來滅吳後,家祭無忘告乃翁!”
洛陽城郊,在一處廢棄的道觀,一個黑衣人麵對著牆,半隱在陰森森的房間深處。
“從今天起,這裡就是我大吳錦衣衛洛陽百戶所的據點。我們身在虎穴最核心,任何時候不要忘記了自己的身份。我們這條命是陛下的,必要時刻,隨時都可以犧牲,陛下會善待我們的家小,我們冇有後顧之憂!誰要是狼心狗肺地敢背叛,且不說周大人,就是我,也有的是手段讓背叛者生不如死!記著,效忠陛下,聽命周大人,明白嗎?”
“明白,效忠陛下,聽命周大人!”
“散了吧,趁著這幾天,家仆們都比較自由,聯絡好你們的下線!”
“是,百戶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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