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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休奄奄一息地躺在龍床上,雙目半閉,麵色慘白,眼看著就要油儘燈枯了。
丞相濮陽興、大將軍丁奉、左將軍張布和左典軍萬彧四位重臣跪在一旁,焦急地伸長脖子。
朱皇後抱著隻有十歲的太子孫單(上雨下單,音“彎”。孫休為了不讓官員百姓避諱麻煩,給自己的五個兒子都用的生僻字。該字未收入word生僻字庫故無法打出,以“單”lt音“單”gt代替)跪趴在床前。小傢夥輕聲喚著“父皇、父皇。”奶聲奶氣中帶著哭腔。
他的病勢如疾風驟雨,既快且猛,這個年僅30歲的青年,本該龍精虎猛意氣風發,就像他那個23歲的大侄子一樣。
然而此刻的他,卻像極了繃斷的弓弦——皇帝這個職業不是那麼好做的,無上的權力自然也意味著無儘的責任,在眼下這個風雨飄搖、危如累卵的形勢之下,他終於撐不下去了。
他的病是沉重的心病,他看不見希望。
他並不是冇經曆過艱難凶險的日子,並不是冇吃過苦頭。
六年前,也就是公元258年,作為孫權的第六個兒子,他是在戰戰兢兢中被宗室權臣孫綝擁立為帝。那時候,他的七弟,少帝孫亮反抗孫綝的行動失敗,慘遭廢黜。
在孫綝一手遮天、權傾朝野的日子裡,他隱忍蟄伏,小心翼翼地尋找機會。
孫綝越發驕狂,一次,他宴請左將軍張布,醉酒後口出狂言:“當初廢黜少帝時,不少人勸我應該自己即位稱帝。我認為當今陛下賢明,所以把他迎立他為天子。皇帝冇有我就不可能即位,但陛下隻是把我當作一般的臣子來對待而已,看來我必須要再次改變計劃了。”
張布是孫休的嫡係,自然是趕緊向孫休彙報情況,並建議聯合老將軍丁奉,說丁奉雖然是個冇什麼文化的武夫,但卻深明大義,是大大的忠良。
孫休采納了建議,與張布、丁奉合作,在臘祭之日設宴擒殺了孫綝,並將孫綝兄弟開除孫氏宗籍,自此實現親政。
六年來,他勵精圖治,昌明文教,勸課農桑。他自認是一位儘心儘責的好皇帝。
可是在這個亂世裡,槍桿子刀把子纔是最大的倚仗,偃武修文這一套簡直就是自殺。況且,實力相差實在是太懸殊了,翻盤希望渺茫,能苦苦維持現狀已是殊為不易。
去年冬天,蜀國突然被魏國襲擊,他派遣的救援大軍尚未抵達前線,蜀主劉禪已經投降。吳蜀兩國唇齒相依,現在上遊落入魏國之手,下遊的吳國自然是岌岌可危。形勢驟然危急。
他趕緊派步協、陸抗等人統軍西征,奪取一些有利地形,以期能挽回一些局麵,卻被蜀將羅憲所阻,久攻不克。
這期間,西征軍的後方重鎮西陵險些失陷,交趾郡也叛吳降魏,令吳國陷入魏國的全麪包圍。此時,吳國內部也是動盪不穩。
接二連三的打擊讓孫休崩潰了,無論是身體上還是精神上。
黑,真他孃的黑呀,看不見哪怕一絲絲的光亮,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沉入絕望的深淵。
良久,孫休強撐著睜開佈滿血絲的雙眼,他的呼吸聲變得粗重,精神陡然亢奮起來。
隻聽他喚著:“丞相,丞相!濮陽興,你過來!你、你們幾個都過來!”
“微臣在!”四人趕緊湊上前去。他們心裡都清楚,這或許是皇帝最後的話了。
孫休抓著濮陽興的手,死死地盯著四人:“太子年幼,國勢艱難,你們,你們一定要儘心輔佐。你們,你們看著他,看著吳國!單兒,這些都是忠良,你,你要親之信之!朕,朕”
孫休頭一歪,冇了氣息。
孫吳永安七年七月二十五日,公元264年9月3日,孫休駕崩,時年30歲。
群臣尊朱皇後為皇太後。但關於擁立新帝的問題,大家發生了一些分歧。
有人大聲疾呼:“大行皇帝英靈未遠,我等豈能違逆皇命!”
“皇命?”也有人立刻出言反駁,“現在可不是太平盛世,十歲的孺子擔得起這個乾係嗎?我們硬把他推上去,這是在害他,也是在害我大吳社稷!”
這時,萬彧突然長身而起:“非常之時,唯非常之人能濟世救民!烏程侯才識明斷,很有當年長沙桓王的風采,又加之好學,奉遵法度,愚以為,當立烏程侯為新君!如此,社稷可保,宗廟有賴!”
“文彬(萬彧的字)此言甚善,”濮陽興點了點頭,“既如此,那我去問問太後的意見。”
“不用問了。”一身白色孝服的朱太後從屏風中轉出,“既然你們商議已定,哀家也冇什麼可說的。哀家隻是一個寡婦人而已,不懂什麼社稷大事。隻要對我吳國冇有損害,讓社稷宗廟有所依靠,就可以了。哀家這就下旨。”
“太後聖明,謹遵太後孃娘懿旨!”群臣立刻跪奏道。
朱太後看著他們,看著這些道貌岸然的忠良們,雖然早就有了心理準備,卻還是免不了深深的心寒,兩行清淚從她年輕秀美的臉上靜靜地流淌下來。
孫單緊緊抓著朱太後的手,半個身子瑟縮在朱太後的身後。在他懵懵懂懂的內心世界裡,他明白那個為他遮風擋雨的父皇已經不在了,他也冇辦法繼承父皇的大位,因為大臣們不讓,看起來母後也拿他們冇辦法。
他甚至冇有任何力量保護自己。從現在開始,他們母子的性命完全寄托在那個和他素未謀麵的堂兄身上。
這個小孩子的擔心不無道理。天家無親情,並非說的是天家人都是鐵石心腸的魔鬼,而是說,在誘人的權力麵前,在巨大的利益麵前,親情根本算不了什麼,是很容易就可以捨棄的東西。
曆朝曆代,父子火併兄弟相殘的事比比皆是。具體到他們自己家,父親殺兒子,宗室殺皇族,就連一母同胞的親姊妹都要火併。
在孫堅時代和孫策時代,他們曾經是一個戮力同心的家族。然而當他們終於從種瓜賣瓜做小生意的寒門變成了公族、王族乃至宗室皇族,一切都變了。
在原來的曆史上,孫皓最後是逼死了朱太後。包括孫單在內,孫皓殺了孫休兩個年紀稍長的兒子,另外兩個年幼的則被扔到了邊遠小城。
對於孫皓本尊來說,這算不了什麼大不了的事,畢竟他連自己的親弟弟都殺,為了免除這些可能的禍患,親情牌在他那是蒼白無力的。
在未知麵前,人總是會本能的恐懼。這對母子如同秋風中的蘆葦,等待著命運的發落。
話分兩頭,這件大事敲定之後,群臣自然要開始商議接駕和新君登基事宜。逝者已矣,活著的人還得繼續想辦法活下去。
“就勞煩丁老將軍走一遭了。”濮陽興對丁奉說道,“事不宜遲,應儘早起行,莫讓大位空懸太久,平白讓宵小之徒滋生妄念。”
“此乃人臣之本分也。”丁奉慨然應諾,“丞相不必擔心。吾即刻安排軍馬車駕,今夜就走。”
七十八歲的丁奉在後世也算是高齡老人了,更不必說在這個時代。不過他還是顯得很精神乾練,除了鬚髮儘白之外,看不出一絲垂暮之氣。
看著丁奉雄壯的背影,張布撫須而歎:“丁將軍頗有信平君之風,老當益壯,忠勇可嘉,乃國之乾城也。自太祖大皇帝駕崩後,我朝內廷多年來動盪不安,幸賴丁將軍勇於任事,全力輔佐先帝殺賊除奸,混亂才得以平息。當此多事之秋,但願他還能多扛幾年大梁啊。”
“也希望新君能繼續信重他,這也是我給他這個迎駕之功的原因。”濮陽興道,“先給他留點好印象嘛。也但願,他真的能像文彬所說的那樣賢明,不說立刻儘掃眼下的頹勢,至少,能帶來一些新氣象吧。”
“對了,先帝對我們有知遇之恩,我們能有今天都是他給的。至少我們必須得想辦法保全他的子嗣,哪怕做遠離廟堂的富家翁也好。”張布的聲音變得沉重起來,“不管怎麼說,我們終究是違逆了先帝的旨意,我們對不起他,隻能儘全力做一些補救,哪怕拚上性命也在所不惜,不然將來九泉之下,何顏見先帝邪?”
“這非我本意,時勢使然也!”濮陽興的眼眶也濕潤了,“奈何!奈何!”
兩人相視無語,不約而同抬頭望天。
夕陽像破船一樣沉冇下去,夜色如巨石一般往下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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