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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二十三,甬東地。
丁溫站在船舷,憑欄遠眺。遠處的灘頭上,七百條漢子嚴陣以待。
看著眼前一片泥窪,丁溫眉頭蹙起。這個島在甬東地界算不上最大,地形卻生得最為古怪,極不好打。此島地勢險要,它的正麵灘頭,有兩裡地,漲潮時汪洋一片,退潮時淤泥塞路。如果在漲潮時以水師抵近攻擊,船隻容易擱淺;如果在退潮時在遠處開始登陸作戰,則極難涉渡。連日以來,丁溫已經試過幾次,都未能得手,反而折損近百士卒,損失慘重。
事實上,能走到這一步,對丁溫來說,也已經很不容易了。
數月前,東海水師初立,除了來自揚州水師的四千將士和自己的一千私人部曲以外,孫皓還塞給他一位山地戰專家——裨將軍賀質。
賀質是東吳名將、山陰侯賀齊之孫,賀達之子,與朝中大臣賀邵是從兄弟的關係。由於賀達是賀齊的長子,所以山陰侯的爵位在他這一脈,傳到了賀質的手中。而賀景那一脈,在賀景早卒後,他的兒子賀邵就開始走文臣路線。而賀質則繼續從軍,他繼承了賀齊、賀達傳承下來的山越精兵,此次也帶來了兩千擅長山地作戰的部曲。
賀質幼年喪父,他的父親賀達在將兵萬人赴遼東冊封公孫淵為燕王時被公孫淵襲殺。自此,賀家元氣大傷,全靠賀齊的次子賀景撐著。但賀景也死得早,等到賀邵、賀質都懂事後,賀家已然敗落,賀邵出仕為官,賀質則領著所剩不多的部曲繼續走父輩、祖輩的路。曆史上,賀質最終晉升到了虎牙將軍。但現在,他還隻是個裨將軍。這次孫皓調他進東海水師,他二話不說就答應了,這對於渴求軍功的他來說可是一個極其難得的機會。
雖然如此,在最初一段時間,丁溫、賀質乾得並不順利,甬東一帶的島嶼太多了,他們在明處,海賊們在暗處,形勢非常被動。
直到臨海太守沈瑩上書孫皓,自表討賊,也來協助東海水師之後,事情纔有了轉機。
沈瑩此人,出身吳郡沈氏,和東漢末年名揚江東的青年俊傑“三妙”沈友是同族。沈友弱冠博學,善屬文辭。好學書,兼好武事,又辯於口。他為官嚴素,議事公正且嚴格認真,結果被庸人進讒言所中傷,誣陷謀反,孫權也認為沈友終究不會被自己所用。因此在漢獻帝建安九年,公元204年時,孫權殺死了沈友,死時二十九歲。
然而,和陸家一樣,作為江東世家,當孫氏在江東站穩腳跟之後,不管願意不願意,他們終究要與孫權合作,不可能一直抱著仇恨不放。沈瑩的叔伯就有人蔘與過當年衛溫、諸葛直的航海行動,有著第一手資料;後來從夷州擄掠來的數千土人也正是安置在臨海郡。沈瑩出仕後,憑政績和戰功一步步做到臨海太守,正是在這段時間,他寫出了《臨海水土誌》,記載了三國時東南沿海及台灣的地理人文、風土物產。現在,這本書纔剛剛開始動筆。曆史上,此書還要再過數年才能寫成。
沈瑩自己並不知道他的這本著作將在後世有著何等重大的曆史意義。在他寫成此書後不久,就轉任丹陽太守。在公元280年晉滅吳之戰中,他和那時的丞相張悌、護軍孫震一同臨陣戰歿,為守護東吳政權流儘了最後一滴血。
沈瑩加入行動後告訴丁溫,這甬東之地,大大小小有數百個海島,有實力的海盜不下十個,至於那些十來個人,一兩條船的海盜更是多如牛毛。要除滅他們,就必須抓住重點,先把出頭的都滅了,小的海盜們必然震恐,最終自然就會歸順,這和剿滅朱崖賊的道理是相通的,本質上都是一回事,區彆無非在於朱崖賊隻有大頭龍一家獨大而已。
至於那些海盜窩的位置和周邊情況,沈瑩也早就有所調查,瞭解頗多,一方麵是為了積累寫作素材,另一方麵也是想去清剿那些海盜,隻是一直限於實力、錢糧,未敢輕動。這次孫皓有意掃平海盜,沈瑩自然也不能放過這個機會,怎麼也要加入其中。
有了沈瑩的指點,丁溫的進剿行動順利了很多。陸續轉戰上百個島,打掉了十家聚兵數百的大海賊,隻剩下眼前這家。
眼前這家來頭可就大了。據目前掌握的情報,這家海賊頭領名喚笮興,有大小船隻近百,擁兵逾千,還是白虎賊頭目嚴齊的女婿,被嚴齊封了個白虎國“平吳將軍”的稱號。上次搶掠海鹽城,他的人馬也參與了。後來兵敗,嚴蛟還跑到這裡休整了一些時日,甚至還和笮興商議營救許奮。過了些時日,休整已畢,營救之事又實在無望,嚴蛟才動身返回夷州。
自從吳軍進剿甬東以來,笮興已經派出好幾批使者去了白虎國,請求嚴齊派出援軍,但都石沉大海。直到最近,嚴齊派人告訴他,若事不可為,可自行動身前往白虎國避難。
對此,笮興嗤之以鼻,這嶽丈年輕時也算個人物,怎麼老了之後竟如此懦弱,難道被上次海鹽城那一仗嚇破膽了?走什麼走,我纔不走呢!在笮興看來,他的老巢固若金湯。西邊灘頭潮來成海,潮退泥窪;其他三麵環山,地勢險峻。有這個倚仗,笮興覺得不管吳軍來多少人都白搭,反正攻不破,遷延日久糧草不濟,或者死傷太多了,自然也就撤了。叫白虎國的人馬主要是想內外夾擊一舉擊潰吳軍,冇想到嚴齊這老狗真是爛泥扶不上牆。唉,人老了往往氣血也衰退了,要是讓嚴蛟接班就好了,他肯定敢來。
至於去夷州,笮興根本就冇考慮過。一方麵,這個老巢可是自己多年的心血;另一方麵,寄人籬下哪有自己作主來得自在。他雖然接受了白虎國的封號,娶了嚴齊的女兒,但他本質上是獨立的,在他看來,自己和白虎國隻是合作關係,絕非臣屬。真要舉寨遷往白虎國,那以後自己就真是嚴齊的部下了,哪還有現在的超然地位。
況且,這對他來說也未必不是好事。幾個月工夫,他已經收留、吞併了數千被吳軍打成喪家之犬的海賊,實力膨脹數倍,這使得他更加自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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夷州,白虎國,金石城。
“父王,為何不發兵救笮興?”嚴蛟質問道。
“救?怎麼救?”嚴齊反問道,“吳軍勢大,隻可避其鋒芒。現在吳國的新主孫皓又把水師做起來了,你冇看見,漲海上橫行霸道二十年的大頭龍都被覆滅了!在這種情況下,孤唯恐避之不及。你可彆忘了,海鹽城一戰,可就是那孫皓打的呢,此人凶名赫赫,猶如當年孫策……”
“那小妹……”
“彆說了!”嚴齊斷然道,“當此之時,絕不可當頭。至於你小妹,若那笮興還冇有發昏,就應該搬到我白虎國來……”
“不大可能。笮興向來托大,又自在慣了,豈肯輕易屈身?”
“哼,怎麼,到我白虎國來還委屈他了不成?”嚴齊怒道,“不知死活的昏蟲,罷了,不來就不來,孤也顧不了他們了!”
“你以為,躲著就能萬事大吉嗎?”丞相許毅冷笑道,“孫皓捉了我兒,又捉了我白虎國那麼多將士,你當真以為他現在不清楚我們的底細?你且看著吧,現在是甬東,下一個就是我們。照這樣下去,我們的首級早晚被傳到建鄴去,誰也逃不了!”
說罷,許毅不等嚴齊有什麼反應,便徑自拂袖而去。
“姑父……”嚴蛟叫道。但許毅就跟冇聽見似的,並未回頭,甚至腳步都未曾減慢半分。過去嚴蛟和許毅的關係很好,但自從許奮被捉後,許毅一夜間憔悴得跟老了十歲一樣,嚴飛燕也氣急攻心,撒手人寰。此後,許毅再冇和他說過一句話。每念及此,嚴蛟心中都愧疚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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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請下命令吧!”沈瑩看到因為退潮而剛露出的淤泥灘,提醒丁溫道。
這幾日的試探攻擊雖然折損了一些士卒軍械,卻也讓丁溫等人摸清楚了這個島的特點。若要在灘頭登陸,必須利用漲落潮的時差,跋涉走過兩裡路的淤泥才能上島。海水每天漲落兩次,相隔約六個時辰。海水每次落潮到底後,這片泥灘露出水麵的時間不超過一個時辰。
這就意味著,若要成功搶灘登陸,必須要在一個時辰內涉過兩裡泥灘,否則就會被大海吞冇。一旦上島,要過六個時辰才能下島。如果上島後冇能擊敗敵軍,登陸部隊將會死無葬身之地,而船上的袍澤也隻能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無法救援。
這樣的地理條件是笮興有恃無恐的根本,他們在島上建築營房,四麵設置柵欄,在山上用木頭搭建城樓,自認為易守難攻,橫行無忌。
經過商議,丁溫決定在自己的私人部曲中挑選五百精銳悍卒,攜帶稻草前進,先行登陸,併爲後軍鋪出一條路。隨後,自己將親率三千軍士登陸。賀質挑選三百山越精兵悄悄乘船繞後,攀登懸崖,襲取海賊後路。沈瑩則負責留守戰船,為大軍穩住後心。
儘管如此,到了要下命令的時候,丁溫還是遲疑了一下。毫無疑問,他這五百部曲將承受最大的風險,而這些可都是當年跟著丁奉參加過東興之戰的老兵。這次要不是立功心切,他怎麼都不願意這麼搭上自己的寶貝疙瘩。
但是冇辦法,現在顧不得那麼多,隻能豁出去乾了,自己那尚未出生的外甥還等著他這個舅舅立功呢。
丁溫大喝一聲,親自擂鼓,五百人魚貫而出,堅定地向前邁進。他們一邊前進,一邊將稻草填入淤泥。就這樣走了一裡路,士卒們體力有所下降,戰鼓也停止了。他們明白,這是丁溫發出的休息信號,士卒們便在原地休息。不一會兒,戰鼓再次敲響,士卒們加快步伐,繼續前進。
一開始,岸邊的海賊們看著艱難跋涉的吳軍,心裡都冇當回事。他們以為這些官兵跟前幾次一樣,又是來送死的,走不到半路就會精疲力竭,要麼被海水吞冇,要麼上岸後被輕鬆斬殺。結果眼看著他們把稻草路越鋪越近,終於覺出不對味了,慌忙放箭。此時吳軍士卒距離乾岸還有數十步,箭矢稀稀拉拉飛過來,倒也射中了十幾名吳兵。
戰鼓聲急劇變調,這是丁溫發出地讓他們躬下身匍匐前進的信號。士卒們會意趴下。但見遠處戰船橫向擺開,二十台神鋒弩排出,一支支巨型弩箭排山倒海般齊射而來。
神鋒弩是吳軍裝備的一種重型弩,改進自漢代床弩,威力遠大於蹶張弩。據史料記載,《藝文類聚》卷六十引《會稽典錄》曰:鐘離牧謂朱育曰:大皇帝以中國多騎,欲得騎而當之,然吳神鋒弩,射三裡,貫洞三四馬,騎敢近之乎。
每台神鋒弩須得十人上弦絞軸,再由專人負責瞄準和擊發。在神鋒弩的神威下,海賊慘叫連連,陣形大亂,倉皇逃竄,發足狂奔,多潰散到樹林中,躲在樹後。
士卒們趁機登上乾岸,神鋒弩也停止發射。此刻已經過去大半個時辰,他們與海賊激烈拚殺,戰在一起,丁溫則趁機引三千軍士沿著稻草路快速前進。
“什麼,登岸了?”笮興詫異道,“擂鼓聚兵,本將親領三千人,殺死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吳兵。馬上潮水就要上漲了,他們隻有死路一條!”
嚴芸走過來,伸出纖纖玉手給笮興披甲。
“夫人,你且緊守西寨門,莫讓吳賊鑽了空子”
“妾身領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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