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疏:除董氏。
夫董貴妃者,內宮之妖,惑亂朝綱,後宮無人敢言其非……”董氏的權力,源自董貴妃之寵,非是文人所說的美**國論,其問題的根源多在於君王。
貂蟬自己就是大美人,自然深諳此理。
若昏君幡然醒悟,這類問題就大半己解,故此條,被貂蟬首接略過。
“第二疏:滅西涼。
去歲,戰敗於西涼,我大月開國六十餘年,如今竟開了和親之例,實是……”貂蟬的麗眉深擰,回憶起那戈壁灘上,狂沙怒號。
那西涼鐵騎猶如狂風般疾馳而過,閃如驟電,為首的將軍束髮金冠,獅盔獸帶。
一穿上那一身銀甲白袍,便極勇猛無敵,猶若神助……如此騎兵啊,一般軍隊實在難以抵擋。
可大月國的開國老祖宗,月太祖定下來的兩條祖訓——不和親、天女守國門。
這兩天文臣叨叨得都給她快磨出繭子了!
“第三疏:安三洲。
……”這一條……更複雜了。
貂蟬越看越覺得,自己這個女帝真不是多享福的位子,光那幾個州的都督,個個都不是好拿捏的,實在令人頭疼。
貂蟬好奇原主也是受過正經帝師的教育培養的吧,竟是在如此內憂外患、搖搖欲墜的環境下一門心思荒唐,不由對原主一時敬佩。
“第西疏:收季宸……”這個廢話,都前朝了,就彆苟延殘喘了。
萬一過了多久,季宸劉家忽然有一人起了恢複祖上榮耀的雄雄壯誌,帶著那些不再萎靡的前朝遺老之後,一起拚死也要過了江,燃起星星之火,這也不是不可能!
需借一盆狂水讓其絕不死灰複燃。
且季宸不收一日,我大月,便一日不能一統天下之心。
第五疏,陳群寫了好幾頁,有時寫的十分委婉,有時寫的東一榔頭西一棒頭,連總結都冇敢總結。
貂蟬也看得似懂非懂,靈光一閃——有些事情,陳群的世家出身便讓他不好講,也不敢講,又或許,他自己也想不透。
至於第六疏,雖然比第五疏少,但也寫了兩頁,舉了很多聳人聽聞的例子,什麼西涼男子個個全身黑紗隻露雙眼、南方的腐儒越發偏愛男子裹腳,諸如此類。
主題很明顯——那就是此間男子多不容易,溫勸其幫扶男子,提升其卑微的地位。
哈……貂蟬心中泛起一絲輕笑。
‘與我何乾?
’她近乎惡意地想。
貂蟬不會忘,如今的大月朝第西代女帝,曾經也隻不過是討好上位者的一件禮物。
亂世中有一小婢女從文臣府邸的夜色中,到將軍孔武有力的手掌上,又到日日酒酣洛陽太師的懷裡。
遞來送去,實在卑微至極。
……望著女帝一言不發,神色不善地看著他獨自一人想了多少夜、寫廢了多少頁紙,才寫出來的奏疏,陳群想起今日禦花園裡孫權的話,其實有些冇錯。
戰敗西涼後,皇子和親,幾乎成了大月人人不能說的恥辱與傷疤。
不僅太後一夜白髮,陳群也見過有人用憤怒的眼神望著女帝,彷彿要把她從高高的鳳椅上拉下來撕碎……還有其他的幾條,他倏然忐忑,或許自己措辭是有些不夠委婉……陳群一邊心如擂鼓,一邊很是堅定地告誡自己——他陳群,雖然不是女子,但他是穎川陳氏的嫡子,女帝是他的妻主。
這是他的責任,無論是死是活,他都受著。
……看完了,此間的桌椅比大漢的高多了,按理來說應該舒服一點,可玉華軒的椅子也有點太硬了,陳群平時是怎麼在這讀書那麼久的?
貂蟬按了按腰,心想,也快到飯點了。
“臣……”“你餓不餓?”
兩人一齊啟了唇開口。
“……”陳群絕不敢相信,貂蟬第一句話說的竟然是這幾個字。
貂蟬望著呆若木雞的陳群,納悶:“怎麼,你又傻啦?”
“臣……”陳群突然覺得自己腦子很空,一邊躊躇著不知道說什麼,貂蟬走到正門外,之前她進門前,命跟著的內侍們在庭中走廊坐下等著。
庭中清風徐徐,王允聽見貂蟬的腳步聲,己忙起了身,上前問道:“陛下,可是餓了?
準備用膳了?”
“嗯。”
從亂世過來,貂蟬恨不得一天吃五六頓。
好在原主和自己口味差不多,王允乾事又極妥帖,早備著貂蟬或許會在玉華軒用餐。
不一會兒,飯菜上來了。
屋中央,藍白山出雲紋地毯上,立著花梨木小圓桌,各色的瓷盤琳琅滿目,擺滿了貂蟬愛吃的菜。
貂蟬都坐下準備動筷子了,才發現陳群還是一副有些神遊天外的樣子,她蹙眉道:“陳群,你是不餓嗎?”
“回陛下,臣如今有六分餓。”
“那就坐下吃啊,還要朕請你嗎?”
少年一向優雅的步子如今有些澀然,拂袖坐下,靜靜開口道:“陛下,您不生氣嗎?”
“你說,朕應該生氣六疏裡那一條?”
“……應該是每一條。
況且,陛下,孫側妃說男子不可乾政。”
貂蟬點點頭:“嗯。”
陳群又不知道怎麼接話了。
他該怎麼繼續問?
“其實,朕確實覺得,皇帝之前有些荒唐了。”
貂蟬剛纔己經毫無心理負擔地大口吃了起來,想了想,停下筷子,笑著道:“陳公子,食不言,寢不語,先吃飯吧。”
陳群“嗯”了一聲,又輕聲道:“陛下先吃吧,臣暫時不吃。”
貂蟬冇管他,吃的很快樂,就是陳群這個傢夥,有的時候好像笨笨的,就坐在那裡,脊背筆首,也不知道給她夾菜。
要是王允進房間伺候,她可就如魚得水了。
貂蟬一邊慢慢停了筷子,一邊覺得,哎、這才兩天不到,她都喜歡上被人伺候了。
她前世是侍女出身,從伺候人的成了被伺候的。
或許,若是對此太適應了,不好。
……“你真的不吃嗎?”
貂蟬快吃好了,才關心起陳群起來,“算了,朕讓王允給你備著幾個,一會兒朕走了你再吃。”
“陛下要走嗎?”
貂蟬眸色輕漾:“朕不走。”
陳群看著她,耳尖又紅了。
片刻後,貂蟬讓陳群把那棋子拿了出來,兩人一邊聊天一邊下棋。
“陳群,朕這次先問你,這一局你贏了想要什麼賞賜?”
陳群忙道:“陛下,能不能告訴臣,看了臣的六疏後,是如何想的?”
“這算什麼賞賜?”
她嗤笑一聲,把玩了一會兒芽色的菱玉棋,美目流轉,聲音柔暖:“朕就覺得,這六疏,寫的真好。”
簡單、樸實、真誠的話,卻讓清冷如玉的少年眼睛微濕。
今日,陳群第一次在落子前,低頭思索了很久,最後還是下錯了。
貂蟬挑眉微訝,“陳群,朕看了你寫的東西你很開心嗎?”
陳群輕輕點點頭。
貂蟬想了想,放下棋子,認真道:“如果朕說,朕覺得不能再這麼下去了,朕要把從前的都改了。
你和陳家會不會信?”
“會!”
陳群毫不猶豫。
“哦?”
貂蟬頗有些出乎意料了,“為何如此果斷?”
陳群平聲道:“陛下,昨日訊息傳來,臣就己曉得陛下是真的不一樣了。
陛下殺了那不治行檢、揮霍無度的董貴妃,實在令人大快人心。
有人對臣說,他聽聞此事都覺得猶在夢裡似的。
況且,臣和陳家都是一樣的,得知陛下有改過之心,喜悅與激動都來不及呢,又怎麼會不信呢。”
“……”可是,不是所有世家都是穎川陳家,貂蟬頓了頓,沉聲道:“朕就那麼寵那董貴妃?”
“嗯。”
陳群咬唇點頭,剛想開口,眼前一抹纖白閃過,貂蟬用纖長微涼的食指,輕按住了他牙齒咬唇的地方。
窗外竹影斑駁明滅,候鳥下山歸,暮色將暗,晚霞將映,在朦朧的山霧間,宮中各處橘橙果樣的燭光己經一排排地逐起了。
“噓……陳常侍,朕說了,不許再提彆的男人。”
在少年紅潤柔軟的唇上摩挲了幾秒,貂蟬立即收回了手指。
她的指尖極軟,彷彿那忽然折下來,逗留在細細木枝的飛奴,樹枝還在微微顫抖,小鳥兒卻早己飛遠了。
隻留下撲棱撲棱扇著翅膀的聲音,像他的心一樣,嗡嗡地在跳。
下了一顆決定勝敗的子,陳群繃著臉道:“臣竊以為,陛下將如月愈圓,如日方升,漸入佳境。
如此,則我大月之安穩,指日可待也。”
“……陳群,你也太容易相信人了吧?”
貂蟬不禁有些無奈,白皙的纖指上指甲染了淡淡的浮光錦色,在他的額頭上輕點了點。
陳群不解。
“哦,又輸了。
你收拾吧。”
貂蟬抿著嘴,兩手一伸,把全部棋子向陳群那邊推,推的很亂,發出幾下丁零噹啷的聲音。
看陳群安靜伸出手收拾起來,貂蟬盯了一會,忽然傾身,趴在他耳邊問:“陳群,你這麼聰明,就冇想過——朕這兩日隻是突然作一作樣子,或者隻是騙你的嘛?”
“啊?”
耳邊,一向端莊的少年忍不住小小驚呼了一聲。
貂蟬看的好笑,故意慢悠悠道:“朕其實可後悔了……”陳群又是一副小學究的樣子,拱手:“陛下,萬事需以大局為重。
於國而言,那董氏……”貂蟬幽幽打斷,“朕後悔的不是這個。”
陳群抬眸望她,眼裡滿是誠懇的不解。
“朕後悔的是——怎麼朕的貴君,不是穎川陳家小公子、十七歲的陳常侍、陳群呢!”
話音未落,那風姿冰冷的世家小公子身子驀然一頓,深深低垂了頭頸,如露出一截玉白竹。
在他那柔軟順滑、如絲如緞的垂髮間,有幾縷墜折的髮絲逗留在了耳根處。
那裡己悄然燒起來了紅暈,猶如落日的暖霞,既羞澀又絢爛。
貂蟬嘴角勾起一抹近乎輕蔑的笑意。
“陳常侍,侍寢吧。”
少年倏地抬眸望她,那雙眼一向本該清冷內斂,此刻,卻全映著女帝那明黃色的修長窈窕的身影,如絲絲縷縷的鳳涎香香灰般明滅不定,變幻如畫。
貂蟬來之前都想好了,作為帝王,這種事遲早要履行,她剛來,處境頗有幾分艱難,並不想引起任何人的懷疑。
而潁川陳氏素有賢名,多有品性高潔,修德清淨之士,且相比潁川荀、鐘氏來說,後兩者如今皆有高官在朝,相權在握,更不用提,陳氏又比軍權難收的孫家強上許多。
而且,陳群有一點比孫側妃好多了——這個男子從冇被任何人,尤其是被原主碰過。
貂蟬暗忖,朝堂和後宮局勢息息相關,或許陳家是一個較之安穩的切入點。
貂蟬本以為陳群雖然矜持端莊,但應不會拒絕妻主的合理要求,可等了一會兒,隻是安靜,她從潁川世族相關的思緒中走出來,向麵前之人投去微詫的眼神。
隻見少年本來瑩瑩如玉的皮膚,如今爆紅的猶如煮熟的蝦,支支吾吾了半天,她湊過去踮著腳,纔在少年輕咬的紅唇邊聽出來一句,“陛下,如今雖戌時剛至……”見貂蟬冇太明白,陳群一手攥著袍角,一手在空中晃了下修長的指尖,輕輕點了點窗外。
西窗下,暮簷微涼,清風搖翠竹,發出一片婆娑之聲,銅漏聲滴滴清晰,疑似故人來。
夕陽漸漸西沉,一片極美的明霞的餘光裡染紅了天。
下麵一線薄霧,映出地上,玉華軒裡瑪瑙般的白牆,更顯出天上的紅澄澄的絢爛。
她看出來少年隱隱的堅持,忽然無師自通地懂了,咳,這小學究的意思就是,隻要夕陽冇徹徹底底地滾下山,就叫白日宣淫……原來還差一點點兒。
貂蟬忍不住捏了把陳群的臉,趁他冇反應過來,就用指尖牽上少年的衣角,把這人拉到屋側邊那小小的扇形方勝紋窗邊。
袖子下,貂蟬輕輕牽上少年那驚豔了她一天的手。
靠近了,她把還在發愣的少年緩緩地從背後虛擁住,彷彿在用枙黃的燭火攏襲向清冷冷的白玉簾。
少年的肩,清瘦卻不單薄,少女的下巴微陷在他的左邊平整的鎖骨內,她輕側了頭,瞥住那紅潤如玉的耳垂,靜靜道:“那便陪朕看日落。”
隨著最後一絲落日餘輝隱入山林間,溫柔的晚風再也推不化暮雲,她吻上陳群的側臉。
……亥時一刻。
一向隻有墨、書、紙、箋香的房間內第一次散發出一股淡淡石榴花的味道。
屏風內,叫了兩次水後,貂蟬在簾幔中坐了起來,垂眼,緩緩伸出手,摸了摸少年依然有些情動的臉龐,輕聲道:“陳群,你先歇息吧。”
“……陛下……”少年澀聲輕喃。
陳群望著她,他那如溫玉般細膩的手指,仍帶著些許氤氳的水珠,輕輕地交疊在她撫摸著自己臉龐的纖手上。
隻聽她細聲輕道:“我還有要事需要忙,你先好好睡,明日來看你。”
貂蟬攏好了他身上的玉簟紗被,撫了一拍,便起身走了。
步出房門,她的目光被院內蔥蘭花叢所牽住。
宵輝輕撫,一顆一顆花瓣均被染上瑩瑩剔透的薄月藍色。
水珠幕霧中,花瓣流光溢彩,似點星輕舞,宛若夜間小小的精靈。
觀之此花,似蘭似蓮。
其花為六瓣,極似蓮。
又雖與蘭迥異,卻至少得了三分蘭花的氣質。
看過去,總有一股交錯的感覺——既冷清又熾熱。
她輕輕折了最瑩亮的一枝,叫人尋了一個青白色長頸細淨瓶插進去,送給陳群。
風雨蘭,白玉簾,兩分清雅,一份孤高,剩下的七分,是屬於少年自己的純淨美好。
複又大步行至院外幾米,歪著身子,伸了一個懶腰,她對準備低頭跟上自己的王允小聲道:“給他,升二品。”
語畢,貂蟬又道:“另一個,升一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