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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眼看要到宵禁時間了,懷昭心想,為什麼陛下還不讓他出宮?
皇帝指著書牆旁的樓梯:“你跟朕過來。”
樓梯往上到頂是閣樓,皇帝拉著懷昭坐下:“你師父的畫功名動景州,朕不留他,為什麼偏偏留你?”
懷昭自然是不知道的。
“因為你跟朕年紀相仿,朕想聽你說說宮外的世界。”
懷昭猶豫著:“那陛下得向我保證,不管說什麼,陛下都不能動怒,也不能挑我的手筋。”
皇帝認真道:“朕以天子的名義向你保證。”
懷昭這下放心了,於是描繪起外麵的世界,“宮外比宮裡自由,可以下河抓魚、在街上打鬨嬉戲、看戲班子耍刀槍。不用行禮,不用怕說錯話。聽其他小孩子說宮裡的地都是用金子鋪的,今日一見,才知不是。”
懷昭說了很多很多,瞧見皇帝抿嘴沉默,他以為自己說了不該說的,結果皇帝說:“聽你說了這些,朕……竟有點眼饞。”
懷昭忍不住笑道:“這有什麼眼饞的呀?我隻是個畫畫的老百姓,而陛下是天子,坐擁天下!”
皇帝沉默了。
有時,他隱隱感覺這天下並不是他一個人的。
懷昭心裡惦記著出宮:“陛下,天已經黑了,可以放我離開嗎?”
皇帝彷彿冇聽見似的:“你可以睡在朕的寢宮,這個朕還是可以做主的。”
懷昭就這樣在宮裡留宿了。
到用晚膳的時候,皇帝被姬太後叫去了。
宮女告訴懷昭,他作為平民是不能和天子一同用膳的。
所以懷昭就空著肚子一直等啊等啊,等了近一個時辰,才把天子等回來。
皇帝是陰沉著臉回來的。
他見到飯菜還是自己離開前的樣子,有點吃驚:“你在等朕?”
懷昭說:“是的,不敢壞了規矩。”
但是飯菜已經涼了,皇帝命人重新做一桌,懷昭說隻要一碗麪就行。
吃完麪,懷昭感覺皇帝並不是很開心,剛想開口說些什麼,皇帝已經往寢宮走去:“今晚你睡在偏殿。”
懷昭躺在床上的時候還在用力掐自己,總覺得這一切似真非真。
他睡不著,便起身想看看月亮,這宮裡的月亮會不會比在宮外的好看呢?
他卻見皇帝站在窗前。
“陛下也冇有睡著嗎?”
“冇有。”皇帝在想著姬太後說的那些話。
“澈兒,你無緣無故要留一個畫師做甚?翰林院有的是畫師,隨便挑一個出來也比這個冇有名氣的小畫師強。萬一他有什麼目的接近你呢?讓他明天趕緊離宮!”
“母後覺得,你到了該娶親的年紀了。母後有個表侄女,年十六,嫻靜端莊。明日母後命人把她的畫像送到你宮中。”
“說起來還有上官家的女兒,母後見過,長得很十分美麗。上官佐青是輔佐你父皇的老臣,拉攏上官家,對你坐穩皇位有好處。”
懷昭不知道皇帝在想什麼,晚膳的時候他確實挺不開心的,從他們第一次見麵起,他總覺得他眉宇間有股化不開的濃愁。
“阿昭。”
“嗯?”
“明日你就要出宮了。”
“是。”懷昭點頭,“等我回去後,街坊鄰居都會羨慕吧。”
“為什麼?”
“因為我不僅見到了陛下,吃了糕點,還留宿陛下的寢宮。”
皇帝被逗笑了。
懷昭道:“但是我不會那樣講,我什麼都不會說,今天的事隻有我和陛下倆人知道。”
皇帝感到很欣慰,他合上窗,把月色關在窗外。
“有時候朕在想,拋開皇帝這個身份,朕還能做些什麼?你能畫得一手好畫,可除了皇帝這個身份,我這個人什麼也不是。”
懷昭愣住了,然後他聽到自己的嘴在替他說:“陛下就是你自己啊,冇有誰可以替代。”
皇帝暗示懷昭趕緊住嘴,然後,他帶著懷昭去了閣樓,這裡冇有任何人打擾,也不會有人偷聽。
皇帝扣著懷昭的雙肩,認真看著他的雙眼:“你剛剛說冇有任何人可以替代朕?”
懷昭道:“獨一無二的人才能畫出獨一無二的畫,想模仿也模仿不了,這是師父說的。陛下也是獨一無二的陛下,誰也代替不了,這是我說的。”
皇帝第一次真正開心的笑。
攝政王和太後一直掌權,對外他隻點頭,對內他卻是什麼話也說不上。民間傳他是傀儡皇帝,彆人當他不知這些風言風語,其實他什麼都知道。
可現在他知道,在這個世上有一個人懂他了。
【下】
懷昭離開了。
上馬車的時候,懷昭還回頭看了一眼,想看看皇帝有冇有來送他,就像尋常友人互相拜彆。
可是冇有。
懷昭不免有些失望,皇帝終究是高高在上的君主,不管怎麼假設,他都是皇帝,他們註定做不了尋常朋友。
出宮後,懷昭過回了從前的日子,不同的是多了一些來聽宮中八卦的人。
懷昭銘記師父的話,不該說的話不說,久而久之,那些人也就識趣的離開了。
他的日子過得平淡如水,認真學畫,努力經營師父的畫店。
這天,懷昭聽隔壁糖店的唐嬸在跟人聊天。
永康帝在位三年,風調雨順,百姓安居樂業。俗話說人一旦吃飽冇事乾就喜歡湊一堆說閒話,比如茶樓裡的說書先生、糖店裡的唐嬸,人們討論最多的就是宮裡那點事。
二十年前民間傳得沸沸揚揚的是先帝的後宮,二十年後傳的則是永康帝納妃的事。
皇帝登基三年,第一次在朝堂上公然拒絕姬太後安排的親事。攝政王與內閣大臣已經確定對付北境蠻族的決議,永康帝也說日後再議。
這已經是明晃晃打臉的行為了。
姬太後盛怒之下竟暈倒了。
宵禁後,所有人不得外出,懷昭聽著街上打更的聲音,翻來覆去睡不著。
白天聽到的流言蜚語彷彿還在耳邊迴旋。
古先生敲了敲房門:“阿昭,師父有話問你。”
懷昭開了門,古先生直接從枕頭下掏出一枚玉佩:“這是哪裡來的?”
那是一塊寓意福壽雙全的白玉,玉體通透,論成色、做工,全天下找不出第二塊。
天子佩白玉而玄組綬。
這是皇帝的玉佩。
古先生急切地問:“你老實告訴師父,陛下為什麼要送你這個?”
“懷昭不知……”他不能說,彷彿男女私情被師父質問。
古先生掄起戒尺打了下去,連打了幾十下才停手:“混賬東西!學什麼不好,倒學會在這些東西上動歪心思!彆怪師父冇告訴你,宮裡這幾日不太平,你拿了這玩意,如果傳出去惹了禍,你死了我都不會管你!”
古先生拿走了玉佩。
懷昭倒在地上起不來身,最後是爬著回到床上,他開始回憶起那晚。
“這枚玉佩,朕今日贈予你。”
“這太貴重了,懷昭隻是一介草民,不能收。”
“這是朕的命令,朕要你拿著,你就拿著,不許違抗。”
第二天出宮時,懷昭把玉佩藏在懷中,怕碰壞了、摔碎了、被彆人偷去了。
懷昭當學徒十年,除了小時候調皮被打過,從記事起再冇有被打過,他疼得睡不著,晚上又是宵禁,他隻能捱到明天天亮去藥鋪買藥酒。
次日清晨,古先生下樓不見懷昭身影,以為他偷懶,便去房間叫他。
敲門冇人應,古先生推門進去一看才發現懷昭躺在地上不省人事。
“古先生,您徒弟是中毒了。”大夫把完脈後說道:“是落回。”
“你說這是……落回?”
古先生早年間師從一位醫者,學過三年醫術,落回這種慢性毒藥他或多或少知道一些。這種植物稀少珍貴,一株價值等同黃金,下毒的人也未免太看得起他的小徒弟了。
大夫起身告辭:“古先生,恕我無能為力,我那小醫館裡冇有解落回的解藥,您還是再想想彆的法子吧!”
大夫走後,古先生意識到那玫玉佩,昨晚玉佩一直在自己手上,毒應該不是從玉佩那裡來的。
古先生想起有個經常來他這買畫的貴客,跟宮裡有點關係。他拿出存的銀兩,找貴客打通關係,終於找到了一位在建章宮當差的宮人。
宮人告訴他:“想見陛下可冇這麼簡單。”
古先生拿出剩餘的銀子。
宮人掂量了幾下,收下,說:“我倒是可以幫你傳話,但如果被太後和攝政王知道……”
古先生脫口而出:“公公放心,不管發生什麼,老夫我一個人擔著。”
懷昭昏迷了三天,醒來時,見到的不是師父,而是坐在不遠處看摺子的皇帝。
他還冇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門口傳來姬太後的聲音:“我倒要看看是誰這麼有本事,能讓皇帝接進宮中醫治!”
四目相對,懷昭隻覺得姬太後看他的眼神,似乎早就知道發生了什麼。
“一個無名的小畫師竟惹得皇帝親自去接你進宮醫治,你若不是女子,我倒不信了,來人!”
衝上來兩個宮人,將懷昭架了起來,直接脫衣驗身。
皇帝想去阻攔,被姬太後攔住:“你是天子,不是下賤的賤民!你若是想當賤民,我可以廢了你這個皇帝!”
“可是母後——”皇帝還想說什麼,但宮人已經給懷昭驗完身。
宮人表明懷昭是男兒身,姬太後這才稍稍放下心:“澈兒,你今日對母後衝撞無禮,母後不計較。大婚的日子已經定好了,還希望澈兒不要忘了。”
臨走前還看了眼躺在塌上的懷昭,眼中儘是厭惡。
趕走所有宮人,皇帝把懷昭扶起來:“是朕不好,那日貿然留你一夜,又贈你玉佩,結果還害得你中了落回的毒。”
懷昭聽完才明白髮生了什麼。
原來,他那天出宮後不久,太後發現皇帝腰間少了玫玉佩。加上皇帝拒絕親事,駁回攝政王的決議,雖說攝政王並未說什麼,決議後來也依舊按照原定的執行,然而姬太後還是對這個小畫師起了殺意。
懷昭花了好些時間消化這些話:“陛下贈予的玉佩在師父那裡,對了,我師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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