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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生一路沿官道優哉遊哉打驢在前,身後一眾漢子們迤邐而行,好不愜意。
原本想著在嘉興乘船沿運河直上蘇州,奈何在嘉興做了綁匪,為安全計,隻得繞過嘉興,加之三十幾頭毛驢也無船可以安放,索性直奔鬆江府而去,後世的上海灘,如今的鬆江府,也不知是個什麼模樣。
此時正值盛夏,天氣炎熱,人尚且一身短打,露著赤膊,何況帶毛的畜生,每行三十裡不到,一群犟驢便會罷工,哼哼著再不肯前行。
好在江南多水,溝壑縱橫無數,時不時的打水沖洗一番,這驢偶有高興便能多走幾裡,所謂順毛驢果真不假,乾活不如牛馬,但是脾氣卻是大得很,動則就罷工撂挑子。
百二十裡官路,竟然走了兩天纔到鬆江府城。
眼見城門在望,明生氣哼哼道“蹭吃喝的那廝,將驢還某,你可以滾了,從此江湖再不見!”
明生一路上煩透了郭孝文這廝,之前在度島,牛頭島之上,聽這廝言語雖然迂腐,還算是一有氣節的書生。不想自打登陸海鹽之後,便如換了個人一般,要錢要驢,耍起了潑皮。
從海鹽到鬆江一路不離明生左右,也不說話,飯點點菜卻是一點也不客氣,專挑貴的點,胡吃海塞,吃完拍拍屁股走人。
明生偶有疑問,這廝便是一問三不知,你說膩歪不膩味,吃你的,喝你的,但就是不給你乾活,也不缺爹啊,怎的就碰到這麼個騷包。
萬幸總算到了鬆江府城,趕快將這廝打發了事,要不然怕自己被氣的短壽。
郭孝文嘴撇如瓢,搖頭晃腦說道“某家又不在鬆江府城,而在青浦縣澱山湖朱家角,離此尚有四十餘裡,乃是去蘇州必經之地,咱們剛好一路。”
“呃,那驢某送你,咱們各走各的,成不?”在驢與心情之間,明生果斷選擇後者。
“不必,驢已認主,某從不占人便宜。”郭孝文傲然道。
明生頓時怒了“你一路吃某的,喝某的,還特麼的有臉說不占人便宜,再嘰嘰歪歪,某便抽死你。”
“吃你的,喝你的,是幫你消災解難,你尚且要謝某,何來占便宜?”郭孝文恬不知恥的說道。
不理這廝的瘋言瘋語,愛跟著就跟著吧,也不差他一口吃的,明生打驢入鬆江府城。
鬆江府城雖比不得蘇杭,但也是人口幾十萬的大城,以棉紡盛名,所產棉布行銷全國,更在李朝,日本大受歡迎,各地前來收購棉布的紳商巨賈不可計數,其內設有布市,專責棉布交易。
此番明生也算漲了見識,方知什麼才叫做大明棉紡織業中心,家家有種棉,戶戶有織機絕不是誇大其詞。
自進入鬆江地界之後,官道兩側棉田遍佈,每過村鎮,必見獨輪車往來穿梭,或載棉紗,或載布匹。
進得府城,街麵上人潮擁擠,兩側商鋪鱗次櫛比,各種叫賣之聲充塞其耳,隻是運載布匹出城的驢馬車,便排隊一裡有餘,這特麼是賽車了?明生來大明之後還是頭一次見識,隻憑這一點,其繁榮程度可見一斑。
郭孝文緊隨而入,笑問道“趙公子可知鬆江以何為業?”
明生翻白眼道“你瞎不成?滿街的棉布,某如何不知?”
“布市便在城東,可有興趣一逛?”郭孝文笑道。
撇了一眼這廝,總感覺今天哪裡不對,往日一張冷臉不言不語,今日卻是情緒高漲,話語不停。
左右都是閒逛,明生自是無所謂,而且他也知販運棉布乃是暴利,不提國內,若是有門路從鬆江直接釋出去日本,李朝,甚至是南洋,獲利不下十倍。
既然來了鬆江,自然要踩點一番。
在城中穿梭半個時辰,方纔看見前方一高大牌樓,其上題“布市”二字。
此時,郭孝文不由感歎道“布市長二裡,闊一裡半,三年前有商戶一千三百餘家,每月交易棉布百萬匹,銀幾十萬兩也是尋常,而今三年已過,也不知是個什麼樣子。”
明生看這廝越發的古怪,似乎入城之後,憑白增加了幾分自信,一改之前的無賴作風,不由笑道“怎的,在這裡做過長工不成?安心帶路,本少爺要瞭解一下這棉布的價錢,伺候好本少,說不得再賞你三瓜兩棗,回去也好對婆娘交代。
郭孝文笑而不語,入布市過三巷,來到一商鋪之前,其樓高兩層,闊四丈,門臉大開,貨架上布匹羅列,十幾人在鋪中挑選布匹,三個小廝不停穿梭其中,唇舌鼓動。
匾額上書“郭氏布行”。
郭孝文扔掉驢鞭,整理衣衫緩步而入。
明生看看匾額,又瞧瞧郭孝文,這廝隱藏的夠深呐,也是個有故事的人,不禁好奇心大漲,緊隨其後而入。
櫃檯後一老者愣神片刻,便急忙趕出,悲喜交加的說道“東家,您總算回來了,這三年您去了哪裡?家裡都亂成了一鍋粥。”
幾個小廝聞言,見果真是失蹤三年的東家,顧不得招攬生意,圍將上前紛紛問候,一小廝更是飛奔向後院,邊跑邊喊“東家回來了,東家回來了……”
郭孝文看著眼前熟悉的場景,忍不住落淚道“一言難儘,董老這些年費心了,家中可還安好?”
董掌櫃麵色愁苦,一時不知如何開口。
正此時,幾個婦人從後院如飛而至,為首婦人年約三十,素麵青衣,頭包紗巾,麵色憔悴,看著眼前之人,眼淚如連線的珍珠般滾滾而落,抽泣道“夫君!”
郭孝文一時百感交集,眼眶濕潤,上前拉住妻子雙手說道“娘子受苦了,一時說不清楚,咱們屋中說話。”
後院正廳之中,郭氏夫妻二人,懂掌櫃落座,明生也厚著臉皮跟進,隨意找了個座位,便大呲呲坐下看戲。
見老妻同董掌櫃滿腦袋問號,郭孝文撇了明生一眼,介紹道“這是為夫在外結交的好友,趙公子。”
幾人見禮之後,郭孝文不待老妻相問,便說道“三年前,為夫去寧波府催債,不想途中遭遇倭寇,被擄掠去了海外,給人家做賬房,這一呆便是三年,若不是遇到趙公子,怕是還要在孤島上苟活。”
郭氏聞言,先萬福謝過明生,之後看向郭孝文,哭訴道“自你去寧波府之後,苦等不回,便打發下人去寧波尋找,可是卻無一人見過夫君,族中之人多有猜測,妾身也不知真假,隻能勉力維持著家業。
隻是你三年不歸,族中已是鬨開了鍋,你那幾個堂兄弟時常到家裡吵鬨,若是再晚幾月,怕是家業不保,妾身,妾身這幾年被他們欺負苦了……”
郭孝文凝眉瞪目,狠拍一下桌案,恨恨說道“他們敢!都特麼的是白眼狼,萬幸老天開眼,某郭孝文冇死,還好好的回來了,此番定要他們好看!”
明生聽所言都是家事,既然弄清了事情大概,也不便久留,趁著夫妻二人談話間隙,起身說道“郭兄,嫂夫人,明生先行告退,來日再來拜訪。”
“不必,住在我家便是,還客氣個甚!某處理完家事再去尋你。”
郭孝文看向董掌櫃,繼續道“董老安排人送我這兄弟去咱們東門外的老宅歇息,不可怠慢。”
明生自是點頭應了,跟隨董掌櫃而去。
路上同董掌櫃閒聊之後,方纔將事情猜個大概。
郭孝文名字是真,但在度島所言的身世卻是假的,這廝被倭寇擄掠之後,恐楊氏兄弟勒索其家財,故此弄個假身世哄騙,及至度島,憑著一身本事為三楊做事,本想著獲得其信任之後,再行潛逃,不料中途又被明生擄掠成了戰俘,不心生絕望纔怪。
合該他走運,被明生重新帶回故鄉,得見親人。
算起來,明生還是這廝的救命恩人,正因為如此,明生很是不客氣,三十幾人在郭氏老宅裡住的安穩,每日裡除了吃喝,更將周邊盛景逛了一遍,過足了紈絝少爺的癮。
兩日之後的一個傍晚,院中一老槐樹下,明生正百無聊賴的靠著搖椅上乘涼,一手紫砂茶壺,一手象牙摺扇,一個小丫鬟側坐,不情不願的給這廝捶腿。
懶散的問小丫鬟道“你家老爺呢,怎的兩日還不曾過來?”
小丫鬟氣鼓鼓道“不知,老爺同夫人這幾日都在店中忙碌,不曾回來。”
“白天忙,晚上也忙?哎,都老夫老妻的,可不要累壞了。”明生賤兮兮笑道。
本是調笑之言,哪裡想到小丫鬟鼻子一酸,竟是哭了,氣惱道“你這人就是冇個正經,我家老夫人病重,老爺同夫人輪流伺候著,哪有時間搭理你這登徒子!”
難怪郭孝文將自己扔在這裡便不曾再見,原來是老孃生病了,如此,倒是不好裝作不知,需要去看望纔好。
順手抓住丫鬟的小手,問道“你家老夫人在哪裡?某這便去看望。”
小丫鬟麵色通紅,甩開狗爪子,氣惱道“你,你欺負人。”
呃,在家裡習慣抓小手,一時順手冇忍住,操蛋啊,這是彆人家的丫鬟,某的手怎的就這麼賤呢。
明生起身,故作深沉道“休要多言,某隻問老夫人在何處,快說!”
小丫鬟鼻子哼哼幾聲,委屈道“就在店中後院將養,方便照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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