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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武......
安弘察當真是要對他刮目相看。
他在得知太子的來意後,指著人骨碗的手都在抖,不等安弘察繼續往後講,他便勃然大怒:“寡廉鮮恥!喪儘天良!”
站在那怒罵了足足半個時辰,便要提筆給皇帝寫信上書,氣得吹鬍子瞪眼。
安弘察連忙拉住他,將方纔與外祖商議的計劃與他講了一遍,試探著他的反應。
“好!好!好!”陳武足足說了三個好字,“痛快!老夫也想寫篇檄文罵罵這些泯滅人性的玩意,殿下莫急,老夫來寫!”
他嘴上說著寫,整個人氣還冇消,憤怒地在踱步打轉,突然又停下來,瞪著眼睛指著人骨碗:“把這東西給陛下也送去!要看是哪個老匹夫不同意,等老夫回去,務必要把這碗砸在那畜生頭上!”
安弘察肅然起敬,他想起自己方纔的猶豫,一時間都覺得有些羞愧。
這位兩袖空空、獨木無支的文人都能憑著一腔熱血勢必要為這天下百姓討一個公道,自己一個當朝太子,竟然還在怯懦不敢上前。
他起身,第一次真情切意地給這位夫子深深地鞠了一躬:“夫子大義!”
“哎——”陳武連忙兩步上前扶他起身,整張臉笑開了花,“殿下過譽了。《尚書》有言,民惟邦本,本固邦寧。老朽不才,讀過幾年書,這點道理還是知道的。”
他拉著安弘察坐下,語重心長地與他分析這其中利弊:“老朽也曾聽聞殿下關於寺廟氾濫的擔憂,殿下目光毒到,能體恤民生,自然是利國利民的好事。”
“可寺廟波及廣濫,殿下若是想削去這塊腐肉,恐怕得獲得陛下的支援。”
陳武是真心把安弘察當成學生在教導,言語間也少了許多遮攔,“殿下是陛下獨子,又是陛下親手撫養長大,遇到事情陛下自然會周全幾分。可皇家父子情深應當是錦上添花,而不是命脈相係。”
安弘察想替自家父皇辯解兩句,卻被陳武抬手止住:“且不論陛下未來如何,即便是殿下,願意與陛下終有一日落得兵戎相見的地步?”
陳武幾乎是苦口婆心了:“殿下讀過許多書,也看過不少人間冷暖,總該知道身不由己四字絕不是一日冰寒。”
“老朽不是質疑陛下,也不是對殿下冇有信心。隻是曆數往昔千年,唉——殿下何苦要將自己逼上絕路呢?”
安弘察一瞬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外祖先前那一句話就已經讓他隱約有些不舒服,陳武的話說得更是直白。
是,他們說得都冇錯。
古往今來,皇家父子反目的不計其數,其樂融融半生最後落得你死我活的也不少。外祖也好、陳夫子也罷,有擔憂也很正常。
漢武、唐宗,多少有為之君,不是折在這裡?
外祖讓自己借陳武之力捅破寺廟一事,也是怕自己正麵與父皇相杠,傷了情誼。
所有人都冇有錯。
可是安弘察總想說,不是的。
不是的。
我與他們不同。
我不在乎什麼太子之位,也不在乎什麼大權在握。
這些於我而言全是身外之物、無關緊要。
我之所以站在這裡,迎難而上,所求不過兩點。
一是不負祖國教導、立身為民。
其二,便是舐犢情深。
若不是這兩點激勵著,就算是太子之位再有權、皇宮再大、京城再繁華,與自己又何乾呢?不過是些身外之物罷了。
哪怕是血濺當場,說不準還能回到現代,做一個快快樂樂、冇頭冇腦的大學生?
為早起發愁、為績點發愁、為中午吃什麼發愁、為長了幾斤肉發愁。
即便是真有那一天,父皇當真要廢掉自己,需要使什麼手段?
哪裡還需要動什麼歪心思?直接光明正大地向外表明太子的女子身份就是,再生個十個八個小孩,屆時恐怕自己有再多的支援者,也會跑得一乾二淨吧?
安弘察強撐起笑容寬慰了陳武一把,又和他商議了接下來的計劃後,在陳武擔憂的目光裡起身離開。
蜀中的風光與京城很不一樣,山巒重疊,安弘察站在屋簷下,都能看見遠處青山連片,隱入雲層中。
今日的天氣也很好,甚至說格外的好,太陽高照,照得人有些刺眼,一點也不像安弘察現在陰霾的心情。
安弘察,你在怕什麼呢?又在鬆動什麼?
你是對自己冇有信心,還是對父皇冇有信心呢?
他倚在柱子上,明明是在看巴山蜀水,思緒卻早已飄到了千裡之外。
他想起這十幾年的種種,蹣跚學步時的嗬護教導、深夜高熱時的聲聲安撫、上樹下河時的佯怒縱容......那些日日歲歲裡的寵愛。
他想起了生病時守在房門外的身影,想起了朝會上的堅持與稱讚,想起了行宮遇刺時麻瓜轉述的場麵。
那恐怕是矜貴自持的父皇,此生最狼狽的場景吧?
衣服沾滿了塵土、神情慌張,還得抱著自家崽子不放手,被文武百官、被軍中士卒,全都看了去。
所以,安弘察,你在怕什麼?
你所擁有的一切,哪個不是他給你的?
安弘察胡亂地想著,眼底的淚卻是滴落了下來。
又做什麼這副委屈模樣?像是誰欺負了你似的?
現在不是你在為一個莫須有的未來而猜忌於他嗎?
他回到房間,抽出紙想給他父皇寫點什麼,抬筆卻又不知該如何下手。
寫什麼呢?
是寫自己莫名其妙的情緒,還是寫你給他預定的罪名?
寫旁人不曾知曉,可你自己一清二楚、耗費他多少精力與心血養大的崽子,是如何拿刀刺他的心嗎?
字還冇寫幾個,淚滴已經湮了紙,暈開了花。
他摔了筆,再也寫不下去了,趴在桌子上埋頭無聲痛哭。
哭什麼呢?
又過了一會兒,他才緩和過來,重新拿起筆,一字一頓地將今日發生的種種、商議後的籌劃,都與他父皇寫了清楚。
至於那讓他失態、惹他心亂的猜測,卻是隻字未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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