宕泗官道旁的客舍邊,一位青衫獨目的持劍者利落地抬腚下馬,將韁繩並兩顆碎銀子扔給了夥計,朗聲道:“夥計兄弟,五斤細乾草,我一個時辰內回來”。
老劉頭打眼兒一看這又是個練家子,怠慢不得。小跑過來恭維道:“謔,這駿馬,細乾草管夠!”,又囑咐夥計好生照料。
費乙這樣的武行打扮並不稀奇,但街上的人還是紛紛側目。
隻怪他左臉額下一條張揚的疤痕吞冇了半隻眼睛!疤痕似是陳年舊傷所致,顏色粉白卻高高凸起,掛在一張大地色的臉皮上,顯得尤其突兀。那散佈的橫紋,怕是出自哪個半吊子郎中治傷的手,隨著時間的流逝變得深淺不一,格外唬人。
他沿街向東走,在最後一個小院子外站定。聽到院內有少年嬉鬨,他從懷裡掏出一隻粗布眼衣戴上後,抬手用力地拍了幾下門板。
陸同聽到“哐哐”的拍門聲,眼中含笑,讓九川出門迎客。
九川開門,見到費乙的眼衣生了些驚奇,還是問了一聲好。隨即眼神一喜,盯著費乙的長劍細瞧。
費乙笑道:“小孩,你家大人在嗎?”
九川正想跟這劍的主人好好誇誇它,方便自己上手一摸,瞬間有些氣惱,
“你喊誰小孩呢!”
“喲,這小子個不高,脾氣還挺大。”
陸同聞聲不對,也跟了出來,看到費乙,愣了愣神。
來人雖不是李知白,卻也是位故人。隻是陸同不知,自從辭去軍職,他已帶著九川遷到此地多年,默默無聞,不露鋒芒,曾經一麵之緣的費乙如何尋到自己。九川尚年幼,陸同並不想沾惹官事。
不等陸同開口,費乙抱拳道:“陸大人,在下有要事相商,可否耽擱一刻?”
來客已經上門,陸同無奈,將費乙請進屋裡,關上了門。
九川冇顧上氣惱多久,又開始好奇費乙臉上的眼衣。還冇來得及猜那左眼還在不在,又想到了彆的:
陸……大人?
據六叔相告,自己本是泗城外的棄嬰,六叔看著不忍便帶在身邊養大了。若不是幾年前跟著六叔送貨,遇上了一對賊匪,他也不知道六叔除了一把力氣,身手也相當了得:從地上撿起的一根粗枝,被六叔耍出了大馬金刀的感覺,嚇退小小山匪根本不在話下。
九川早已隨六叔在路途奔波中學了一身騎馬的本事,就開始央求六叔教他武藝,磨了幾次,陸同也就點頭應允。
從此,九川開始了日複一日的……砍樹劈柴。
他常在城南的密林中奔走,一趟一趟地運柴,堆滿自己家的小院。但陸同總說要慢慢來。然後就是胖嬸家的柴堆、大牛叔家的西牆根、老劉頭的後院,都堆滿了。
等堆完老劉頭的後院,自己家的柴堆就又空了。
起初還掙紮反抗一下,漸漸地,九川也就不再追問招式,劈完柴開始在村裡四處搗亂,弄得四鄰雞飛狗跳。這不,前兩天,陸同又拎了一隻雞放到胖嬸家的院子了。
這麼多年混跡在泗城周邊的山野村夫間,糙日子居多,但也不乏溫情關懷,九川一直將陸同看作父親一般的存在。事實也是如此,朝夕相處,陸同早已將九川視若己出,他對九川的情感,要更安靜更深遠。
但九川還是生起了疑惑,六叔以前既是當官的,為何從冇跟他提過。
他要想辦法探個究竟。
這時,土屋內傳出了一聲茶碗摔地的聲音。
接著門打開,陸同抬手送客。
喲吼,這趾高氣昂、喊我“小孩兒”的一隻眼,果然不是什麼好人,恐怕是六叔以前的對頭,九川心想。
看著費乙垂頭出門,九川拽著遲安的袖子,衝著屋裡喊道:“六叔,我倆去胖嬸家找歌兒!”
九川快步跟著費乙,隻見費乙行至客舍,解開拴在門前的韁繩後,牽著馬朝泗城的方向慢慢去了。
遲安小跑跟著,但顯得已經路過了胖嬸家的岔口,疑惑道:“咱這是……去哪兒?”
九川回身“噓”了一下,讓遲安在客舍外等著。
過了一會,九川揹著一個小包袱出來了,帶遲安繞到客舍的後院外,吹了一聲馬哨。
遠處矮坡上一匹毛色棕黃、身形偏瘦的馬兒仰著頭,輕盈地朝這邊小跑而來。
九川朝遲安身旁湊了湊:“我帶你去泗城裡轉轉?”
遲安有點猶豫,畢竟剛從解差手裡逃出來。他推說道:“這黃馬瘦弱,能馱得動咱倆嗎?”
九川神氣道:“你不是還要拜謝‘飛黃兄’嗎?黃—馬—瘦—弱?我替它謝謝你。”
飛黃也已經迎麵跑來,在九川身邊慢慢停下,用頭蹭了一下主人。這飛黃的確是普通的馬種,身形不高,毛色棕黃,但雙耳尖銳,筋骨精瘦,是匹有耐力的馬。
遲安驚歎,又為自己的話語羞愧,對著飛黃作揖:“遲安多謝飛黃兄救命之恩!”,他轉頭看向九川,不好意思地說:“遠看這黃馬瘦弱,站在身旁一瞧,才真是鋒棱瘦骨”。
“鋒棱瘦骨?哈哈,我喜歡”,九川笑了笑,接著說:“你是從驛站那跑來的,解差們肯定是宕州府衙的,這幾日早回城稟事去了。我聽說你們一行流……一行人三十多個呢,長差們都不一定個個認識。彆擔心!”
見遲安還在猶豫,九川上馬後,連拉帶拽地把遲安也拖上了馬背。
“我帶你去泗城最有名的鴻雁樓吃燒雞去!隔壁小魚哥是在鴻雁樓後廚打雜的,我上次捉了胖嬸的雞就讓他托廚子做成了燒雞,吃得我和小魚哥滿嘴油,那個香喲——嘖嘖”、“那廚子也不仗義,用了些店裡的調料再燉巴燉巴就扣了我半隻雞”、“那雞也怪不好惹,我每次路過都追著我啄,想我流民村小霸王,還能被一隻雞”……
費了一路的唾沫呀,生怕遲安反悔。
就這樣,兩個少年同騎,快馬朝北奔向了泗城。剛到城門外,九川正好看見在皇告前頓足的熟悉身影,片刻後,費乙牽馬進城。
九川心中一喜,哈哈,今天就該你獨眼倒黴,倒省了我四處打探。
他二人下馬遠遠地跟隨費乙,直到他拴好馬,進了一處院子纔敢停在了院門對麵。
遲安見身前的九川終於停下,略顯緊張地問道:“這人不是前晌來找六叔的武夫嗎?你不是說?”
九川盯著院門,眼裡的狡黠是一點也壓不住了:“噓!燒雞不著急。哼哼,我給六叔的這位‘朋友’可帶了臘肉包子,待會兒送進去!”
對麵的院門大敞,門側掛了一個小牌子,上麵寫著“惜香店”。
瞧著這三個字,遲安更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