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民村旁有條涓涓小溪,是泗水的支流,由西北的壺嶠山底逶迤而來。
春日乍暖,正午太陽高掛,水麵的三兩浮冰也慢慢消融殆儘。
九川眼皮耷拉,兩隻手揣在棉襖袖子裡,拖著腳掌在溪水旁慢行。身後跟著步態謹慎的遲安。
陸同讓九川帶著遲安,從村後的小路繞去胖嬸家,九川一臉不屑,嘴卻一刻也停不下。
“我都說了衙役不會再搜查了,大冷天的誰願意動彈,抓著個你還能邀功領賞不成?”
“遲安小哥!就不能遲——些喊我,讓我睡個安——生的覺嗎!”
“就你有妹妹!”
……
遲安是個板正的文生,從小在書堆裡長大,家裡忽遭變故,又一路坎坷,這些時日更顯呆板了些。一路聽著九川的叨叨,竟連迴應都插不上話,隻能默默跟在後麵,總擠出些笑容。
遲安的性子早被九川瞧在了眼裡,膽子雖小但挺仗義,偏執著,有點城府但不多。
九川眼裡突然漾出一抹笑意。
“哎,小哥,我昨兒的問題你還冇回答我呢!”
遲安一聽,這個話可以接,忙說道:“不知哪個問題,小兄弟請再講一遍”!
這個小圓腦袋一溜煙跑出十多米,回頭大聲問道:
“真是——用尿擦得嗎?”
遲安這頭瞬間滿臉通紅:“事急從權,對,事急從權,並不算有辱斯文,九川兄弟!”
陸九川哈哈一笑,我的遲安哥哥,你還真的回答呀。
不一會兒,二人就結伴到了胖嬸家。田叔開門將他們迎進屋裡。
剛進門,九川就被田叔抓住了。
田叔拎著九川的後脖領子,哼笑一聲:“陸家小子,前天偷去的雞呢?”
“田叔,你家的大黃遠近聞名,戰力非凡,真是家禽隨主,一樣強悍!我被他啄得都不敢路過你家大門了,哪敢再來惹他,還“偷”呢!不敢不敢”。他說著,忙把遲安往前推,說道:“這是昨夜歌兒妹妹的兄長,你問問他我們是不是繞道來的!”
一番話把田叔說得一時不知道怎麼接,除了這混小子,也冇彆人了呀……
這時,胖嬸帶著遲歌兒從裡屋出來了。
“喲,我料小歌兒生得秀麗,果然哥哥也是個俊俏的!”
遲安並冇有聽見胖嬸說話,眼淚汪汪地盯著歌兒,看到妹妹一切安好,心中感慨,抱著她竟哭了一場。
反而看得九川滿臉不解,呃,難道不是昨夜才分開的嗎?
站在身旁的胖嬸也冇忍住,大聲嚎起來,倒嚇得兄妹二人一激靈。懷裡的歌兒眼眶濕潤,卻也有點不好意思:“哥,彆哭了把,你鼻涕泡都出來了!”
胖嬸瞬間破涕為笑,雙手摟著小歌兒的肩膀。
遲安這回並不在意,起身後又重重拜謝夫婦二人的收留之恩。
臨來之前,陸同跟二人交代了,搜捕剛過,還是謹慎為好,兄妹二人先分開。胖嬸與田叔的女兒在上一個秋天染了風寒,冇捱到冬天就死了。所幸小小的歌兒聰慧可愛,胖嬸看起來非常喜愛她。
歌兒寄養在這對夫婦家裡,也不是太差的選擇。
昨夜摸黑,九川都冇看清楚小姑孃的長相,隻覺得她膽子大,今日覺得連說話也有趣。看著可愛的歌兒,伸手就要捏人家的臉。
歌兒不過比九川小一歲,卻是個性格潑辣的,說話也不饒人。隻見她抬起胳膊“啪”的一聲打掉了九川伸過來的小臟手,“小哥哥生的白淨,卻是個登徒子”。
遲安忙過來捂著妹妹的嘴,說到:“舍妹頑劣,我這個當哥哥的平時也吃了不少虧,誤會誤會!”
九川也不在意,笑嘻嘻地甩甩手說:“小妹妹生的瘦弱,卻是個手勁大的!略~”
大家都笑笑,不再介意。
二人從胖嬸家剛出來,九川就拿胳膊肘頂了遲安一下:“哎,你是不是犯嘀咕呢,這胖嬸怎麼並不胖?”
遲安笑笑,又被這小鬼頭猜中了。
屋裡的胖嬸接著就吼出來一句:“就你這碎嘴子,等走遠了再聒噪吧”!
九川拉著遲安一溜煙地跑了。
時縫戰亂,邊疆小城哪還能找出半個胖子。胖嬸自述是高門的閨秀,每餐飯食少不了一根紅彤彤的大肘子,年輕時身量豐腴,有不少追求者。久而久之,大家稱呼她胖嬸,她也樂得如此。與胖嬸結伴而來的田叔也並不拆穿,笑嗬嗬看著胖嬸跟大家掰持長短。
這流民村裡的人,誰不想生在京都的高門大戶,連對奢靡的想象也隻敢停留在頓頓都有大肘子上。誰,還不是個苦命的呢!
民有疾苦,誰能安坐堂上?!
不日,一張皇告便送往泗城,書吏們連夜謄寫,張貼在各處。
這天,過路的驛使們在流民村西頭的客舍打尖,談論皇告的事情。老劉頭在胖豎著耳朵聽,聽得紅光滿麵、激情澎湃。逢人便說他有最新訊息。
皇告大抵是說,因皇帝感念上天恩澤,體恤黎民百姓,著意在四月初大赦天下,並籌建金殿,行祭祀,求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但驛使們聽夢央的來使說,皇帝是在睡夢中見到了仙人,醒來以後像變了個人似的,竟開始連日召見盤雲山上的秋道長。而且與韓相商議,派人來嶠陽關,意在與拓達部談和。
停戰在望?這可是了不起的訊息,也是人人翹首以盼的訊息!
十年顛覆流離的屁民們,無暇考慮前線的優勢,更不會細想朝堂的醃臢。
隻有陸同聽後,滿麵愁容。這是“談和”,而不是他盼望已久的“戰勝”。不過,好訊息也不是冇有,他的舊友李知白,也應該出獄了。
正是宕州那個年少輕狂、與群舌論兵法,自詡“舉棋勝天半子”的李知白!
但5年來,李知白被張韜構陷入獄,並以父母威脅,令其有口不能自辯。一朝名士,轉眼成了“鬥是攢非、攢怨吏士”的階下囚,領了軍棍後一直被關在兵部大獄。
李知白的父親氣急重病,他在獄中懇求昔日的同僚對父母照看一二,但上峰針對的軍犯,無人敢再施以援手。隻有早已從軍中去職歸隱的陸同,偶然間聽說後,偷偷將五十兩銀子送到他家裡,二老才得以在亂世立身。
不幸的是,老父在第二年就西去了,留下孤零零的老母,勉強度日。
李知白在獄中,收到母親報喪的書信,悲痛不已,同時也得知了陸同的扶助。
皇告從京都夢央而來已有數日,而李知白,想必也在趕來泗城的途中了。
一日,陸同乾完馬肆的活閒在家裡,望著已經混熟的兩個少年在院中打鬨,臉上洋溢著淡淡的笑意。高個子的有了合身的棉衣,圓腦袋也穿上了一雙新棉鞋。
相比昔日的戰場鏖殺,豐衣足食不過此生所願吧!
陸同正眯眼想著,“哐、哐、哐”的拍門聲打斷了他的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