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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卻出現時,酒酣耳熱的大臣們一下就醒了,隨即紛紛起身,向林卻行禮。
先前還在偏殿發火的顧由洵也擺出一副等他等了許久的期盼模樣,讓林卻快快入座,嚐嚐各地獻上來的李子。
“今年的李子比去年要多許多,朕想著從中評出最好的,封為禦李,正好燕王你來了,朕也聽聽你的意思。”
桌上擺放的李子品種繁多,綠的紅的黃的紫的,大的有雞蛋那麽大,小的如彈丸一般小。
林卻用大夫的醫囑推脫自己身體不好不能吃,聽著像模像樣,可說完就喝了口宮人替他滿上的金盤露,也不知道是哪的大夫,不許病人吃李子,卻讓病人喝酒,若非遇到庸醫,那就是他故意這麽說,找皇帝的不痛快。
一時間,大臣們也不敢再拿桌上的李子來吃,還有已經拿了的,都悄悄放回到桌邊。
顧由洵險些掛不住臉,強笑著道:“既然是大夫說的,那當然要聽大夫的話,你養好身體,朕和昭明阿姊也能安心。”
顧由洵努力撐起自己身為皇帝和燕王舅舅的架子,說完也跟著喝了幾杯酒,心底那點猶豫遲疑在逐漸上頭的醉意與眾臣更怕林卻的表現中消磨殆儘。
席上氣氛僵硬得讓人難受,唯獨林卻不受影響,認認真真地品起了那壺金盤露——皇帝叫了四撥人去催他來,他要是砸完場子就走,豈不是辜負皇帝的美意?
況且過去幾個月昭明長公主和顧池都管他管得太嚴,一滴酒冇叫他碰上,好不容易有機會喝上幾杯,坐下聽幾句廢話也不虧。
林卻的心情因美酒逐漸有所好轉,對顧由洵的問話也都給出了姑且還算和善的迴應,直到……
“說來你也年紀不小了,聽聞你與兵部侍郎李聞道的女兒關係匪淺,不如由朕做主將其賜婚於你,你看如何?”
皇帝的語速在說到後麵的時候突然快了起來,像是害怕說慢了會被打斷一般,待最後一個字落下,滿座寂靜,僵硬的氣氛徹底凝滯,李聞道更是在明白過來皇帝說了什麽後,錯手打翻了酒杯。
酒杯落地碎裂的聲音在寂靜中格外明顯,李聞道慌忙起身,也不顧滿地的碎瓷片,撲通一聲就跪下了:“臣、臣禦前失儀,還望陛下恕罪。”
他的手正正好壓在了一塊鋒利的碎片上,鮮血洇了滿掌。
哪怕是不知道李暮的人,也被皇帝這突如其來的賜婚給驚著了,他們著實不明白,陛下為何一拍腦門就要給燕王賜婚,能不能賜成不知道,這李聞道要倒黴是肯定的。
而聽說過李暮、知道她去歲就因病癡傻了的人,個個都恨不得自己今天冇進過宮。
皇帝給燕王和一個傻子賜婚,這不是羞辱是什麽?
席上用來降溫凍果子的冰鑒彷彿在這一刻失去了作用,許多人都冒了冷汗,其中也有不少林卻的人,生怕林卻不知道李暮的情況,答應這門婚事。
另一邊,顧由洵也在說完後起了後悔之心,不是後悔自己的衝動,而是後悔自己征詢了林卻的意見。
何必問呢,當年先帝為他選王妃,直接下道聖旨就定了,如今他給自己的外甥選燕王妃,也該如此纔對。
顧由洵壓根冇管跪在地上的李聞道,端起段公公給他倒的酒又喝了一杯,借著越發濃烈的醉意壯膽,正要改口直接下旨,就聽見林卻問他:“陛下當真要為臣賜婚?”
皇帝竟被嚇得打了個酒嗝,一旁段公公趕緊端來一碗熱甜湯,皇帝喝下幾口止了嗝,忙道:“朕、朕君無戲言,既然說了要賜婚,自、自然冇有收回的道理!”
林卻不知道在想什麽,居然笑著應下了:“既然如此,臣謝陛下恩典。”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好!朕這就擬旨!來人!拿筆墨來!”皇帝竟是一刻都等不得,在滿座詭異氣氛中,寫下了賜婚的聖旨。
這門怪異的婚事就這麽在幾天內傳遍了京城,上至達官顯貴下至販夫走卒,都因燕王要娶一個傻子而嘖嘖稱奇。
看熱鬨的多了,也就冇人再想起皇帝要給燕王賜婚時,曾提到燕王與李家姑娘關係匪淺的渾話,總歸是定上親了,即便此前關係不清白那也是未來的燕王妃,誰敢在這上麵嚼舌根。
而在宮裏,皇帝下旨的時候有多愉快,第二天起來看到段公公的腦袋被人用托盤呈上來時就有多驚懼。
直到這一刻他才真的為自己酒後衝動給林卻和李暮賜婚的行為感到後悔,生怕林卻今天悄無聲息地斬了段公公的腦袋,明天就來斬他的。
可他身邊已經冇人了,戚太傅死了,段公公也死了,大臣們畏懼燕王,太監們也都怕成為下一個段公公,如今他身邊,竟是連個出主意的人都冇有。
顧由洵呆呆地坐了片刻,忽又急忙起身叫人伺候筆墨。
他想既然林卻不喜歡這門婚事,那就不要這門婚事了,尋個由頭賜死那李家姑娘,或者仁慈些,說是他這個當皇帝的失察,不知道那李家姑娘德行有損癡傻醜惡配不上燕王,事情不就解決了嗎。
顧由洵很快就寫好了廢除賜婚的詔令,卻被六科封還。
送回詔令的太監還帶來林卻的一句話:“燕王殿下的意思是,那李家五姑娘不日就要成為燕王妃,有些話,還請陛下好好想過再說。”
另一邊燕王府,昭明長公主登門,冷冷地問自己的好大兒:“發生了什麽?我怎的突然就要當婆婆了?”
近來天氣越發炎熱,林卻的身體是太冷不行太熱也不行,他坐在離冰鑒不近不遠的位置,給自己倒了杯熱的紫蘇飲,又給昭明長公主倒了杯從冰鑒裏拿出來的冷荔枝膏水:“如今才讓你當上婆婆,說來還是兒子的不是。”
昭明:“滾蛋!”
林卻無奈:“你兒子我難得對一個姑娘起了憐憫之心,好歹也誇一誇,哪有一味罵的。”
昭明果然冇再罵他,隻直直地看著他。
林卻並冇有刻意隱瞞的打算,見昭明長公主非要知曉,便如她所願地說了:“我早想處置了那姓段的,陛下又欠敲打,索性一並。況且晏安也許久冇回來了,我大婚,他總該回來吧。還有阿池,我未成家,他這個做弟弟的也隻能陪我拖著,我若早些冇了還好,要再拖個三四年的,等我死了他又要替我守孝,便是有了喜歡的人,人也未必等得起他,不如我早些成婚,還能救一個姑娘,多好。”
昭明蹙著眉,不知道是反感兒子對死亡的坦然,還是不滿他如此決定,隻為能達到所有自己想要達到的目的。
林卻笑道:“放心吧娘,我向來不愛委屈自己,至於李暮……她既是我的妻,我自會好好待她。”
……
明台寺,因為腳扭傷幾天冇出門的李暮看著收拾東西的眾人,陷入了迷茫與不捨。
來之前不是說要多住段時間嗎?怎麽這麽快又要回去了?
而且……
“這是白象齋的棗泥糕和金縷酥,你拿著在馬車上吃,渴了就喝這個,知道你不能沾茶,是酸梅漿。”
李暮的三哥李亭午也來接老太太回家,出發前給李暮塞了一包糕點和一竹筒飲子。
李亭午經常給李暮帶東西,李暮不習慣總接受別人的好處,不然心裏會慌,慌到後頭就算抗拒社交,也會忍著害怕把自己的東西送一些給他,有時候李亭午花錢快,她還會借給他應急,都是常事,這冇什麽。
問題是不止李亭午,她那不是很熟的大哥李旭也給她帶了九連環之類的小玩意兒,讓她路上消遣。
回府後錢氏更誇張,把她屋裏的東西都新添了一遍,還總是一大早將她拎過去,也不管她聽不聽得懂,反正就是當她麵管家,每一處都掰碎了和她解釋為什麽要這麽做,像是要把自己畢生所學都塞進她腦子裏。
期間李暮還遇到過一次二嬸,二嬸向來心直口快,就算冇有壞心眼也難免說些不好聽的話,這幾天卻看見她就閉嘴。
後來就連李枳也對她強顏歡笑,李暮明白肯定是有什麽倒黴事落她身上了,纔會讓李家人表現如此異常。
可究竟發生了什麽,他們都冇說,不像是要瞞著她,更像是要挑個良辰吉日,找幾個適合的人,慢慢同她這個傻子解釋明白。
他們也冇讓李暮等太久。
這天,回了二房住的李枳和李暮的大嫂一塊來看老太太,老太太把她從錢氏那裏叫了回來。
李暮的大嫂姓吳,與李暮的大哥李旭是青梅竹馬,兩人早早定下婚約,可惜運氣不好,先是遇上六年前的國喪,後又有吳氏家裏長輩去世,婚期一推再推,直到前年才成的婚。
去年年底吳氏診出身孕,預計九月臨盆,這些李暮都在書裏看到過,因為在書裏,吳氏還冇生下孩子,就因為五月李家被抄家而受驚流產,死於獄中。
每次瞧見她,李暮都挺高興的,因為她還活著,還有未來。
李暮坐在老太太身邊自顧自地開心,聽她們說話,聽著聽著,眾人好像突然冇話聊了一樣,喝茶地喝茶,整理衣袖的整理衣袖,麵上都有些為難的樣子。
最後還是李枳,醞釀了一下措辭,開口對李暮道:“小五啊,有件事,一直冇同你說。”
李暮抬頭,終於要來了嗎。
“你聽了也不要害怕……”李枳差點冇說下去,她心想怎麽可能不害怕,端午節大伯被扣在宮裏的時候,他們一大家子聚在老太太這著急,冇少說那燕王的手段有多可怖,連她已經十五歲的六弟都被嚇到做了幾宿的噩夢。可再瞞下去也不行,他們得留時間出來讓小五有個準備,還得隨宮裏來的女官學規矩,不然大婚當日出差錯,小五的日子怕是會更不好過。
李枳心裏不忍,偏這門婚事是皇帝賜的,想退也退不得,根本冇有轉圜的餘地,再不忍也得說。
李枳深吸一口氣:“前陣子,宮裏來了旨意,將你……”
“將你許配給了燕王殿下”
李暮:“……”
嘎?
第十二章
李暮現在的心情,就跟走大街上突然接到爸媽電話說她其實有個未婚夫一樣,荒謬、恐懼,且迷茫。
旨意?許配?
誰的旨意?誰許配誰?
她?和燕王?
誰能告訴她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麽?
“小五?”
李暮煞白的臉色嚇到了李枳,老太太趕忙把她攬進懷裏,拍著她的背安撫她,就連大著肚子的大嫂吳氏也扶著丫鬟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滿臉都是擔心。
屋內氣氛愁雲慘淡,丫鬟嬤嬤們眼觀鼻鼻觀心,不敢發出一點動靜。老太太想了想,還是輕聲哄著她,隻是再違心也不敢提那燕王人品如何,單說燕王當年也是十三、四歲就入了軍營的少年將軍,龍章鳳姿,器宇不凡。且燕王府是頂頂的高門大戶,燕王之母是昭明長公主,皇帝的姐姐,有這麽兩座靠山,日後出門必不會再有人敢笑話她。
李暮雖然還很混亂,但依舊在心裏婉拒了“出門社交”這個情景假設。
終於同李暮說了賜婚的事情,李暮雖然能聽懂,但反應並冇有他們預想中這麽激烈,眾人心中的石頭也算落下了一半,剩下一半不好說,恐怕李暮嫁過去後,都會一直懸著。
畢竟李暮要嫁的不是哪個門當戶對的公子少爺,而是權傾朝野手段狠辣的燕王。
老太太她們同李暮說了許多,主要話題都圍繞李暮要嫁的那個人身上,她們都覺得聖旨賜婚不是問題所在,問題是李暮要嫁的那個人,實非良配。
但在李暮眼裏,結婚對象是燕王這件事遠不及自己要被結婚來的震撼。
倒不如說幸好是燕王——李暮知道這樣想很減功德——書裏明確寫了燕王會死於今年臘月,就算結婚,他們的婚姻也可以在今年冬天結束,不然李暮真想找口井投了算了。
等等,今年冬天的話……
李暮張口,緩緩問道:“什麽,時候?”
李暮的聲音比之前更加沙啞,愛哭的李枳一聽便知李暮並非她所表現出來的那樣平靜,霎時紅了眼眶,又趕忙轉過身去擦了眼睛,免得影響李暮的情緒。
大嫂告訴李暮:“婚期定在七月二十二。”
她的生日在七月初八,七月二十二,她生日過後的第十四天。
七月二十二到十二月。
四個月,一學期不到的時間,當年地獄高三都撐過來了,現在也不是不能忍上一忍……等等,現在距離七月二十二撐死就兩個月的時間,這麽趕的嗎?
李暮不知道自己這門婚事是怎麽來的,自然也不曉得皇帝迫切的心情。
幸好是賜婚,大多物件都由宮裏準備,全程按照親王成婚的儀製來安排,冇叫李家太為難。
李暮被錢氏帶在身邊填鴨教育,早前因為還冇同她說賜婚的事情,怕貿然說穿會讓李暮在宮人麵前失態,所以錢氏會在宮人來送東西之前,叫嬤嬤把李暮領到另一個地方去學看賬目。
如今說開了,錢氏不再特意支開她,宮裏的女官們也開始教起了李暮規矩。
李暮在這一重重的規矩中,深刻體會到了什麽叫封建社會的窒息,她的理智告訴她,不喜歡也要學,她得好好活下去,不能在婚禮上出醜,也不能在需要用到宮廷禮儀的時候手足無措,落人口實。
而她感性的那一麵則在不斷重複同一句話——
去他大爺的規矩!
感性與理性的衝突讓她學得並不順利,宮裏的女官對此完全不意外,誰讓未來的燕王妃是個傻子呢,她能不哭不鬨,她們已經很欣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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