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選分類 書庫 完本 排行 原創專區
筆趣閣 > 仙俠 > 笑傲江湖 > 第一章 滅門

笑傲江湖 第一章 滅門

作者:金庸 分類:仙俠 更新時間:2024-03-27 06:15:55

-

和風熏柳,花香醉人,正是南國春光漫爛季節。

福建省福州府西門大街,青石板路筆直的伸展出去,直通西門。

一座建構宏偉的宅第之前,左右兩座石壇中各豎一根兩丈來高的旗杆,杆頂飄揚青旗。

右首旗上黃色絲線繡著一頭張牙舞爪、神態威猛的雄獅,旗子隨風招展,顯得雄獅更奕奕若生。

雄獅頭頂有一對黑絲線繡的蝙蝠展翅飛翔。

左首旗上繡著“福威鏢局”四個黑字,銀鉤鐵劃,剛勁非凡。

大宅朱漆大門,門上茶杯大小的銅釘閃閃發光,門頂匾額寫著“福威鏢局”四個金漆大字,下麵橫書“總號”兩個小字。

進門處兩排長凳,分坐著八名勁裝結束的漢子,個個腰板筆挺,顯出一股英悍之氣。

突然間後院馬蹄聲響,那八名漢子一齊站起,搶出大門。

隻見鏢局西側門中衝出五騎馬來,沿著馬道衝到大門之前。

當先一匹馬全身雪白,馬勒腳鐙都是爛銀打就,鞍上一個錦衣少年,約莫十**歲年紀,左肩上停著一頭獵鷹,腰懸寶劍,揹負長弓,潑喇喇縱馬疾馳。

身後跟隨四騎,騎者一色青布短衣。

一行五人馳到鏢局門口,八名漢子中有三個齊聲叫了起來:“少鏢頭又打獵去啦!”那少年哈哈一笑,馬鞭在空中拍的一響,虛擊聲下,**白馬昂首長嘶,在青石板大路上衝了出去。

一名漢子叫道:“史鏢頭,今兒再抬頭野豬回來,大夥兒好飽餐一頓。”

那少年身後一名四十來歲的漢子笑道:“一條野豬尾巴少不了你的,可先別灌飽了黃湯。”

眾人大笑聲中,五騎馬早去得遠了。

五騎馬一出城門,少鏢頭林平之雙腿輕輕一挾,白馬四蹄翻騰,直搶出去,片刻之間,便將後麵四騎遠遠拋離。

他縱馬上了山坡,放起獵鷹,從林中趕了一對黃兔出來。

他取下背上長弓,從鞍旁箭袋中取出一支鵰翎,彎弓搭箭,刷的一聲響,一頭黃兔應聲而倒,待要再射時,另一頭兔卻鑽入草叢中不見了。

鄭鏢頭縱馬趕到,笑道:“少鏢頭,好箭!”隻聽得趟子手白二在左首林中叫道:“少鏢頭,快來,這裏有野雞!”林平之縱馬過去,隻見林中飛出一隻雉雞,林平之刷的一箭,那野雞對正了從他頭頂飛來,這一箭竟冇射中。

林平之急提馬鞭向半空中抽去,勁力到處,波的一聲響,將那野雞打了下來,五色羽毛四散飛舞。

五人齊聲大笑。

史鏢頭道:“少鏢頭這一鞭,別說野雞,便大兀鷹也打下來了!”五人在林中追逐鳥獸,史、鄭兩名鏢頭和趟子手白二、陳七湊少鏢頭的興,總是將獵物趕到他身前,自己縱有良機,也不下手。

打了兩個多時辰,林平之又射了兩隻兔子,兩隻雉雞,隻是冇打到野豬和獐子之類的大獸,興猶未足,說道:“咱們到前邊山裏再找找去。”

史鏢頭心想:“這一進山,憑著少鏢頭的性兒,非到天色全黑決不肯罷手,咱們回去可又得聽夫人的埋怨。”

便道:“天快晚了,山裏尖石多,莫要傷了白馬的蹄子,趕明兒咱們起個早,再去打大野豬。”

他知道不論說甚麽話,都難勸得動這位任性的少鏢頭,但這匹白馬他卻寶愛異常,決不能讓它稍有損傷。

這匹大宛名駒,是林平之的外婆在洛陽重價覓來,兩年前他十七歲生日時送給他的。

果然一聽說怕傷馬蹄,林平之便拍了拍馬頭,道:“我這小雪龍聰明得緊,決不會踏到尖石,不過你們這四匹馬卻怕不行。

好,大夥兒都回去吧,可別摔破了陳七的屁股。”

五人大笑聲中,兜轉馬頭。

林平之縱馬疾馳,卻不沿原路回去,轉而向北,疾馳一陣,這才儘興,勒馬緩緩而行。

隻見前麵路旁挑出一個酒招子。

鄭鏢頭道:“少鏢頭,咱們去喝一杯怎麽樣?新鮮兔肉、野雞肉,正好炒了下酒。”

林平之笑道:“你跟我出來打獵是假,喝酒纔是正經事。

若不請你喝上個夠,明兒便懶洋洋的不肯跟我出來了。”

一勒馬,飄身躍下馬背,緩步走向酒肆。

若在往日,店主人老蔡早已搶出來接他手中馬韁:“少鏢頭今兒打了這麽多野味啊,當真箭法如神,當世少有!”這麽奉承一番。

但此刻來到店前,酒店中卻靜悄悄地,隻見酒爐旁有個青衣少女,頭束雙鬟,插著兩支荊釵,正在料理酒水,臉兒向裏,也不轉過身來。

鄭鏢頭叫道:“老蔡呢,怎麽不出來牽馬?”白二、陳七拉開長凳,用衣袖拂去灰塵,請林平之坐了。

史鄭二位鏢頭在下首相陪,兩個趟子手另坐一席。

內堂裏咳嗽聲響,走出一個白髮老人來,說道:“客官請坐,喝酒麽?”說的是北方口音。

鄭鏢頭道:“不喝酒,難道還喝茶?先打三斤竹葉青上來。

老蔡哪裏去啦?怎麽?這酒店換了老闆麽?”那老人道:“是,是,宛兒,打三斤竹葉青。

不瞞眾位客官說,小老兒姓薩,原是本地人氏,自幼在外做生意,兒子媳婦都死了,心想樹高千丈,葉落歸根,這才帶了這孫女兒回故鄉來。

哪知道離家四十多年,家鄉的親戚朋友一個都不在了。

剛好這家酒店的老蔡不想乾了,三十兩銀子賣了給小老兒。

唉,總算回到故鄉啦,聽著人人說這家鄉話,心裏就說不出的受用,慚愧得緊,小老兒自己可都不會說啦。”

那青衣少女低頭托著一隻木盤,在林平之等人麵前放了杯筷,將三壺酒放在桌上,又低著頭走了開去,始終不敢向客人瞧上一眼。

林平之見這少女身形婀娜,膚色卻黑黝黝地甚是粗糙,臉上似有不少痘瘢,容貌甚醜,想是她初做這賣酒勾當,舉止甚是生硬,當下也不在意。

史鏢頭拿了一隻野雞、一隻黃兔,交給薩老頭道:“洗剝乾淨了,去炒兩大盆。”

薩老頭道:“是,是!爺們要下酒,先用些牛肉、蠶豆、花生。”

宛兒也不等爺爺吩咐,便將牛肉、蠶豆之類端上桌來,鄭鏢頭道:“這位林公子,是福威鏢局的少鏢頭,少年英雄,行俠仗義,揮金如土。

你這兩盤菜倘若炒得合了他少鏢頭的胃口,你那三十兩銀子的本錢,不用一兩個月便賺回來啦。”

薩老頭道:“是,是!多謝,多謝!”提了野雞、黃兔自去。

鄭鏢頭在林平之、史鏢頭和自己的杯中斟了酒,端起酒杯,仰脖子一口喝乾,伸舌頭舐了舐嘴唇,說道:“酒店換了主兒,酒味倒冇變。”

又斟了一杯酒,正待再喝,忽聽得馬蹄聲響,兩乘馬自北邊官道上奔來。

兩匹馬來得好快,倏忽間到了酒店外,隻聽得一人道:“這裏有酒店,喝兩碗去!”史鏢頭聽話聲是川西人氏,轉頭張去,隻見兩個漢子身穿青布長袍,將坐騎係在店前的大榕樹下,走進店來,向林平之等晃了一眼,便即大刺刺的坐下。

這兩人頭上都纏了白布,一身青袍,似是斯文打扮,卻光著兩條腿兒,腳下赤足,穿著無耳麻鞋。

史鏢頭知道川人都是如此裝束,頭上所纏白布,乃是當年諸葛亮逝世,川人為他戴孝,武侯遺愛甚深,是以千年之下,白布仍不去首。

林平之卻不免希奇,心想:“這兩人文不文、武不武的,模樣兒可透著古怪。”

隻聽那年輕漢子叫道:“拿酒來!拿酒來!格老子福建的山真多,硬是把馬也累壞了。”

宛兒低頭走到兩人桌前,低聲問道:“要甚麽酒?”聲音雖低,卻十分清脆動聽。

那年輕漢子一怔,突然伸出右手,托向宛兒的下頦,笑道:“可惜,可惜!”宛兒吃了一驚,急忙退後。

另一名漢子笑道:“餘兄弟,這花姑孃的身材硬是要得,一張臉蛋嘛,卻是釘鞋踏爛泥,翻轉石榴皮,格老子好一張大麻皮。”

那姓餘的哈哈大笑。

林平之氣往上衝,伸右手往桌上重重一拍,說道:“甚麽東西,兩個不帶眼的狗崽子,卻到我們福州府來撒野!”那姓餘的年輕漢子笑道:“賈老二,人家在罵街哪,你猜這兔兒爺是在罵誰?”林平之相貌像他母親,眉清目秀,甚是俊美,平日隻消有哪個男人向他擠眉弄眼的瞧上一眼,勢必一個耳光打了過去,此刻聽這漢子叫他“兔兒爺”,哪裏還忍耐得住?提起桌上的一把錫酒壺,兜頭摔將過去。

那姓餘漢子一避,錫酒壺直摔到酒店門外的草地上,酒水濺了一地。

史鏢頭和鄭鏢頭站起身來,搶到那二人身旁。

那姓餘的笑道:“這小子上台去唱花旦,倒真勾引得人,要打架可還不成!”鄭鏢頭喝道:“這位是福威鏢局的林少鏢頭,你天大膽子,到太歲頭上動土?”這“土”字剛出口,左手一拳已向他臉上猛擊過去。

那姓餘漢子左手上翻,搭上了鄭鏢頭的脈門,用力一拖,鄭鏢頭站立不定,身子向板桌急衝。

那姓餘漢子左肘重重往下一頓,撞在鄭鏢頭的後頸。

喀喇喇一聲,鄭鏢頭撞垮了板桌,連人帶桌的摔倒。

鄭鏢頭在福威鏢局之中雖然算不得是好手,卻也不是膿包腳色,史鏢頭見他竟被這人一招之間便即撞倒,可見對方頗有來頭,問道:“尊駕是誰?既是武林同道,難道就不將福威鏢局瞧在眼裏麽?”那姓餘漢子冷笑道:“福威鏢局?從來冇聽見過!那是乾甚麽的?”林平之縱身而上,喝道:“專打狗崽子的!”左掌擊出,不等招術使老,右掌已從左掌之底穿出,正是祖傳“翻天掌”中的一招“雲裏乾坤”。

那姓餘的道:“小花旦倒還有兩下子。”

揮掌格開,右手來抓林平之肩頭。

林平之右肩微沉,左手揮拳擊出。

那姓餘的側頭避開,不料林平之左拳突然張開,拳開變掌,直擊化成橫掃,一招“霧裏看花”,拍的一聲,打了他一個耳光。

姓餘的大怒,飛腳向林平之踢來。

林平之衝向右側,還腳踢出。

這時史鏢頭也已和那姓賈的動上了手,白二將鄭鏢頭扶起。

鄭鏢頭破口大罵,上前夾擊那姓餘的。

林平之道:“幫史鏢頭,這狗賊我料理得了。”

鄭鏢頭知他要強好勝,不願旁人相助,順手拾起地下的一條板桌斷腿,向那姓賈的頭上打去。

兩個趟子手奔到門外,一個從馬鞍旁取下林平之的長劍,一個提了一杆獵叉,指著那姓餘的大罵。

鏢局中的趟子手武藝平庸,但喊慣了鏢號,個個嗓子洪亮。

他二人罵的都是福州土話,那兩個四川人一句也不懂,但知總不會是好話。

林平之將父親親傳的“翻天掌”一招一式使將出來。

他平時常和鏢局裏的鏢師們拆解,一來他這套祖傳的掌法確是不凡,二來眾鏢師對這位少主人誰都容讓三分,決冇哪一個蠢纔會使出真實功夫來跟他硬碰,因之他臨場經曆雖富,真正搏鬥的遭際卻少。

雖然在福州城裏城外,也曾和些地痞惡少動過手,但那些三腳貓的把式,又如何是他林家絕藝的對手?用不上三招兩式,早將人家打得目青鼻腫,逃之夭夭。

可是這次隻鬥得十餘招,林平之便驕氣漸挫,隻覺對方手底下甚是硬朗。

那人手上拆解,口中仍在不三不四:“小兄弟,我越瞧你越不像男人,準是個大姑娘喬裝改扮的。

你這臉蛋兒又紅又白,給我香個麵孔,格老子咱們不用打了,好不好?”林平之心下愈怒,斜眼瞧史、鄭二名鏢師時,見他二人雙鬥那姓賈的,仍是落了下風。

鄭鏢頭鼻子上給重重打了一拳,鼻血直流,衣襟上滿是鮮血。

林平之出掌更快,驀然間拍的一聲響,打了那姓餘的一個耳光,這一下出手甚重,那姓餘的大怒,喝道:“不識好歹的龜兒子,老子瞧你生得大姑娘一般,跟你逗著玩兒,龜兒子卻當真打起老子來!”拳法一變,驀然間如狂風驟雨般直上直下的打將過來。

兩人一路鬥到了酒店外。

林平之見對方一拳中宮直進,記起父親所傳的“卸”字訣,當即伸左手擋格,將他拳力卸開,不料這姓餘的膂力甚強,這一卸竟冇卸開,砰的一拳,正中胸口。

林平之身子一晃,領口已被他左手抓住。

那人臂力一沉,將林平之的上身掀得彎了下去,跟著右臂使招“鐵門檻”,橫架在他後頸,狂笑說道:“龜兒子,你磕三個頭,叫我三聲好叔叔,這才放你!”史鄭二鏢師大驚,便欲撇下對手搶過來相救,但那姓賈的拳腳齊施,不容他二人走開。

趟子手白二提起獵叉,向那姓餘的後心戳來,叫道:“還不放手?你到底有幾個腦……”那姓餘的左足反踢,將獵叉踢得震出數丈,右足連環反踢,將白二踢得連打七八個滾,半天爬不起來。

陳七破口大罵:“烏龜王八蛋,他媽的小雜種,你奶奶的不生眼珠子!”罵一句,退一步,連罵**句,退開了**步。

那姓餘的笑道:“大姑娘,你磕不磕頭!”臂上加勁,將林平之的頭直壓下去,越壓越低,額頭幾欲觸及地麵。

林平之反手出拳去擊他小腹,始終差了數寸,冇法打到,隻覺頸骨奇痛,似欲折斷,眼前金星亂冒,耳中嗡嗡之聲大作。

他雙手亂抓亂打,突然碰到自己腿肚上一件硬物,情急之下,更不思索,隨手一拔,使勁向前送去,插入了那姓餘漢子的小腹。

那姓餘漢子大叫一聲,鬆開雙手,退後兩步,臉上現出恐怖之極的神色,隻見他小腹上已多了一把匕首,直冇至柄。

他臉朝西方,夕陽照在匕首黃金的柄上,閃閃發光。

他張開了口想要說話,卻說不出來,伸手想去拔那匕首,卻又不敢。

林平之也嚇得一顆心似要從口腔中跳了出來,急退數步。

那姓賈的和史鄭二鏢頭住手不鬥,驚愕異常的瞧著那姓餘漢子。

隻見他身子晃了幾晃,右手抓住了匕首柄,用力一拔,登時鮮血直噴出數尺之外,旁觀數人大聲驚呼。

那姓餘漢子叫道:“賈……賈……跟爹爹說……給……給我報……”右手向後一揮,將匕首擲出。

那姓賈的叫道:“餘兄弟,餘兄弟。”

急步搶將過去。

那姓餘的撲地而倒,身子抽搐了幾下,就此不動了。

史鏢頭低聲道:“抄傢夥!”奔到馬旁,取了兵刃在手。

他江湖閱曆豐富,眼見鬨出了人命,那姓賈的非拚命不可。

那姓賈的向林平之瞪視半晌,搶過去拾起匕首,奔到馬旁,躍上馬背,不及解韁,匕首一揮,便割斷了韁繩,雙腿力夾,縱馬向北疾馳而去。

陳七走過去在那姓餘的屍身上踢了一腳,踢得屍身翻了起來,隻見傷口中鮮血兀自汩汩流個不住,說道:“你得罪咱們少鏢頭,這不是活得不耐煩了?那才叫活該!”林平之從來冇殺過人,這時已嚇得臉上全無血色,顫聲道:“史……史鏢頭,那……那怎麽辦?我本來……本來冇想殺他。”

史鏢頭心下尋思:“福威鏢局三代走鏢,江湖上鬥毆殺人,事所難免,但所殺傷的冇一個不是黑道人物,而且這等鬥殺總是在山高林密之處,殺了人後就地一埋,就此了事,總不見劫鏢的盜賊會向官府告福威鏢局一狀?然而這次所殺的顯然不是盜賊,又是密邇城郊,人命關天,非同小可,別說是鏢局子的少鏢頭,就算總督、巡按的公子殺了人,可也不能輕易了結。”

皺眉道:“咱們快將屍首挪到酒店裏,這裏鄰近大道,莫讓人見了。”

好在其時天色向晚,道上並無別人。

白二、陳七將屍身抬入店中。

史鏢頭低聲道:“少鏢頭,身邊有銀子冇有?”林平之忙道:“有,有,有!”將懷中帶著的二十幾兩碎銀子都掏了出來。

史鏢頭伸手接過,走進酒店,放在桌上,向薩老頭道:“薩老頭,這外路人調戲你家姑娘,我家少鏢頭仗義相助,迫於無奈,這才殺了他。

大家都是親眼瞧見的。

這件事由你身上而起,倘若鬨了出來,誰都脫不了乾係。

這些銀子你先使著,大夥兒先將屍首埋了,再慢慢兒想法子遮掩。”

薩老頭道:“是!是!是!”鄭鏢頭道:“咱們福威鏢局在外走鏢,殺幾個綠林盜賊,當真稀鬆平常。

這兩隻川耗子,鬼頭鬼腦的,我瞧不是江洋大盜,便是采花大賊,多半是到福州府來做案的。

咱們少鏢頭招子明亮,才把這大盜料理了,保得福州府一方平安,本可到官府領賞,隻是少鏢頭怕麻煩,不圖這個虛名。

老頭兒,你這張嘴可得緊些,漏了口風出來,我們便說這兩個大盜是你勾引來的,你開酒店是假的,做眼線是真。

聽你口音,半點也不像本地人。

否則為甚麽這二人遲不來,早不來,你一開酒店便來,天下的事情哪有這門子巧法?”薩老頭隻道:“不敢說,不敢說!”史鏢頭帶著白二、陳七,將屍首埋在酒店後麵的菜園之中,又將店門前的血跡用鋤頭鋤得乾乾淨淨,覆到了土下。

鄭鏢頭向薩老頭道:“十天之內,我們要是冇聽到訊息走漏,再送五十兩銀子來給你做棺材本。

你倘若亂嚼舌根,哼哼,福威鏢局刀下殺的賊子冇有一千,也有八百,再殺你一老一少,也不過是在你菜園子的土底再添兩具死屍。”

薩老頭道:“多謝,多謝!不敢說,不敢說!”待得料理妥當,天已全黑。

林平之心下略寬,忐忑不安的回到鏢局子中。

一進大廳,隻見父親坐在太師椅中,正在閉目沉思,林平之神色不定,叫道:“爹!”林震南麵色甚愉,問道:“去打獵了?打到了野豬冇有?”林平之道:“冇有。”

林震南舉起手中菸袋,突然向他肩頭擊下,笑喝:“還招!”林平之知道父親常常出其不意的考校自己功夫,如在平日,見他使出這招“辟邪劍法”第二十六招的“流星飛墮”,便會應以第四十六招“花開見佛”,但此刻他心神不定,隻道小酒店中殺人之事已給父親知悉,是以用菸袋責打自己,竟不敢避,叫道:“爹!”林震南的菸袋杆將要擊上兒子肩頭,在離他衣衫三寸處硬生生的凝招不下,問道:“怎麽啦?江湖上倘若遇到了勁敵,應變竟也這等遲鈍,你這條肩膀還在麽?”話中雖含責怪之意,臉上卻仍帶著笑容。

林平之道:“是!”左肩一沉,滴溜溜一個轉身,繞到了父親背後,順手抓起茶幾上的雞毛撣子,便向父親背心刺去,正是那招“花開見佛”。

林震南點頭笑道:“這纔是了。”

反手以菸袋格開,還了一招“江上弄笛”。

林平之打起精神,以一招“紫氣東來”拆解。

父子倆拆到五十餘招後,林震南菸袋疾出,在兒子左乳下輕輕一點,林平之招架不及,隻覺右臂一酸,雞毛撣子脫手落地。

林震南笑道:“很好,很好,這一個月來每天都有長進,今兒又拆多了四招!”回身坐入椅中,在菸袋中裝上了菸絲,說道:“平兒,好教你得知,咱們鏢局子今兒得到了一個喜訊。”

林平之取出火刀火石,替父親點著了紙媒,道:“爹又接到一筆大生意?”林震南搖頭笑道:“隻要咱們鏢局子底子硬,大生意怕不上門?怕的倒是大生意來到門前,咱們冇本事接。”

他長長的噴了口煙,說道:“剛纔張鏢頭從湖南送了信來,說道川西青城派鬆風觀餘觀主,已收了咱們送去的禮物。”

林平之聽到“川西”和“餘觀主”幾個字,心中突的一跳,道:“收了咱們的禮物?”林震南道:“鏢局子的事,我向來不大跟你說,你也不明白。

不過你年紀漸漸大了,爹爹挑著的這副重擔子,慢慢要移到你肩上,此後也得多理會些局子裏的事纔是。

孩子,咱們三代走鏢,一來仗著你曾祖父當年闖下的威名,二來靠著咱們家傳的玩藝兒不算含糊,這纔有今日的局麵,成為大江以南首屈一指的大鏢局。

江湖上提到‘福威鏢局’四字,誰都要翹起大拇指,說一聲:‘好福氣!好威風!’江湖上的事,名頭占了兩成,功夫占了兩成,餘下的六成,卻要靠黑白兩道的朋友們賞臉了。

你想,福威鏢局的鏢車行走十省,倘若每一趟都得跟人家廝殺較量,哪有這許多性命去拚?就算每一趟都打勝仗,常言道:‘殺敵一千,自傷八百’,鏢師若有傷亡,單是給家屬撫卹金,所收的鏢銀便不夠使,咱們的家當還有甚麽剩的?所以嘛,咱們吃鏢行飯的,第一須得人頭熟,手麵寬,這‘交情’二字,倒比真刀真槍的功夫還要緊些。”

林平之應道:“是!”若在往日,聽得父親說鏢局的重擔要漸漸移上他肩頭,自必十分興奮,和父親談論不休,此刻心中卻似十五隻吊桶打水,七上八下,隻想著“川西”和“餘觀主”那幾個字。

林震南又噴了一口煙,說道:“你爹爹手底下的武功,自是勝不過你曾祖父,也未必及得上你爺爺,然而這份經營鏢局子的本事,卻可說是強爺勝祖了。

從福建往南到廣東,往北到浙江、江蘇,這四省的基業,是你曾祖闖出來的。

山東、河北、兩湖、江西和廣西六省的天下,卻是你爹爹手裏創的。

那有甚麽秘訣?說穿了,也不過是‘多交朋友,少結冤家’八個字而已。

福威,福威,‘福’字在上,‘威’字在下,那是說福氣比威風要緊。

福氣便從‘多交朋友,少結冤家’這八個字而來,倘若改作了‘威福’,那可就變成作威作福了。

哈哈,哈哈!”林平之陪著父親乾笑了幾聲,但笑聲中殊無歡愉之意。

林震南並未發覺兒子怔忡不安,又道:“古人說道:既得隴,複望蜀。

你爹爹卻是既得鄂,複望蜀。

咱們一路鏢自福建向西走,從江西、湖南,到了湖北,那便止步啦,可為甚麽不溯江而西,再上四川呢?四川是天府之國,那可富庶得很哪。

咱們走通了四川這一路,北上陝西,南下雲貴,生意少說也得再多做三成。

隻不過四川省是臥虎藏龍之地,高人著實不少,福威鏢局的鏢車要去四川,非得跟青城、峨嵋兩派打上交道不可。

我打從三年前,每年春秋兩節,總是備了厚禮,專程派人送去青城派的鬆風觀、峨嵋派的金頂寺,可是這兩派的掌門人從來不收。

峨嵋派的金光上人,還肯接見我派去的鏢頭,謝上幾句,請吃一餐素齋,然後將禮物原封不動的退了回來。

鬆風觀的餘觀主哪,這可厲害了,咱們送禮的鏢頭隻上到半山,就給擋了駕,說道餘觀主閉門坐觀,不見外客,觀中百物俱備,不收禮物。

咱們的鏢頭別說見不到餘觀主,連鬆風觀的大門是朝南朝北也說不上來。

每一次派去送禮的鏢頭總是氣呼呼的回來,說道若不是我嚴加囑咐,不論對方如何無禮,咱們可必須恭敬,他們受了這肚子悶氣,還不爹天娘地、甚麽難聽的話也罵出來?隻怕大架也早打過好幾場了。”

說到這裏,他十分得意,站起身來,說道:“哪知道這一次,餘觀主居然收了咱們的禮物,還說派了四名弟子到福建來回拜……”林平之道:“是四個?不是兩個?”林震南道:“是啊,四名弟子!你想餘觀主這等隆重其事,福威鏢局可不是臉上光彩之極?剛纔我已派出快馬去通知江西、湖南、湖北各處分局,對這四位青城派的上賓,可得好好接待。”

林平之忽道:“爹,四川人說話,是不是總是叫別人‘龜兒子’,自稱‘老子’?”林震南笑道:“四川粗人才這麽說話。

普天下哪裏冇粗人?這些人嘴裏自然就不乾不淨。

你聽聽咱們局子裏趟子手賭錢之時,說的話可還好聽得了?你為甚麽問這話?”林平之道:“冇甚麽。”

林震南道:“那四位青城弟子來到這裏之時,你可得和他們多親近親近,學些名家弟子的風範,結交上這四位朋友,日後可是受用不儘。”

爺兒倆說了一會子話,林平之始終拿不定主意,不知該不該將殺了人之事告知爹爹,終於心想還是先跟娘說了,再跟爹爹說。

吃過晚飯,林震南一家三口在後廳閒話,林震南跟夫人商量,大舅子是六月初的生日,該打點禮物送去了,可是要讓洛陽金刀王家瞧得上眼的東西,可還真不容易找。

說到這裏,忽聽得廳外人聲喧嘩,跟著幾個人腳步急促,奔了進來。

林震南眉頭一皺,說道:“冇點規矩!”隻見奔進來的是三個趟子手,為首一人氣急敗壞的道:“總……總鏢頭……”林震南喝道:“甚麽事大驚小怪?”趟子手陳七道:“白……白二死了。”

林震南吃了一驚,問道:“是誰殺的?你們賭錢打架,是不是?”心下好生著惱:“這些在江湖上闖慣了的漢子可真難以管束,動不動就出刀子,拔拳頭,這裏府城之地,出了人命可大大的麻煩。”

陳七道:“不是的,不是的。

剛纔小李上毛廁,見到白二躺在毛廁旁的菜園裏,身上冇一點傷痕,全身卻已冰冷,可不知是怎麽死的。

怕是生了甚麽急病。”

林震南呼了口氣,心下登時寬了,道:“我去瞧瞧。”

當即走向菜園。

林平之跟在後麵。

到得菜園中,隻見七八名鏢師和趟子手圍成一團。

眾人見到總鏢頭來到,都讓了開來。

林震南看白二的屍身,見他衣裳已被人解開,身上並無血跡,問站在旁邊的祝鏢頭道:“冇傷痕?”祝鏢頭道:“我仔細查過了,全身一點傷痕也冇有,看來也不是中毒。”

林震南點頭道:“通知帳房董先生,叫他給白二料理喪事,給白二家送一百兩銀子去。”

一名趟子手因病死亡,林震南也不如何放在心上,轉身回到大廳,向兒子道:“白二今天冇跟你去打獵嗎?”林平之道:“去的,回來時還好端端的,不知怎的突然生了急病。”

林震南道:“嗯,世界上的好事壞事,往往都是突如其來。

我總想要打開四川這條路子,隻怕還得用上十年功夫,哪料得到餘觀主忽然心血**,收了我的禮不算,還派了四名弟子,千裏迢迢的來回拜。”

林平之道:“爹,青城派雖是武林中的名門大派。

福威鏢局和爹爹的威名,在江湖上可也不弱。

咱們年年去四川送禮,餘觀主派人到咱們這裏,那也不過是禮尚往來。”

林震南笑道:“你知道甚麽?四川省的青城、峨嵋兩派,立派數百年,門下英才濟濟,著實了不起,雖然趕不上少林、武當,可是跟嵩山、泰山、衡山、華山、恒山這五嶽劍派,已算得上並駕齊驅。

你曾祖遠圖公創下七十二路辟邪劍法,當年威震江湖,當真說得上打遍天下無敵手,但傳到你祖父手裏,威名就不及遠圖公了。

你爹爹隻怕又差了些。

咱林家三代都是一線單傳,連師兄弟也冇一個。

咱爺兒倆,可及不上人家人多勢眾了。”

林平之道:“咱們十省鏢局中一眾英雄好漢聚在一起,難道還敵不過甚麽少林、武當、峨嵋、青城和五嶽劍派麽?”林震南笑道:“孩子,你這句話跟爹爹說說,自然不要緊,倘若在外麵一說,傳進了旁人耳中,立時便惹上麻煩。

咱們十處鏢局,八十四位鏢頭各有各的玩藝兒,聚在一起,自然不會輸給了人。

可是打勝了人家,又有甚麽好處?常言道和氣生財,咱們吃鏢行飯,更加要讓人家一步。

自己矮著一截,讓人家去稱雄逞強,咱們又少不了甚麽。”

忽聽得有人驚呼:“啊喲,鄭鏢頭又死了!”林震南父子同時一驚。

林平之從椅中直跳起來,顫聲道:“是他們來報……”這“仇”字冇說出口,便即縮住。

其時林震南已迎到廳口,冇留心兒子的話,隻見趟子手陳七氣急敗壞的奔進來,叫道:“總……總鏢頭,不好了!鄭鏢頭……鄭鏢頭又給那四川惡鬼索了……討了命去啦。”

林震南臉一沉,喝道:“甚麽四川惡鬼,胡說八道。”

陳七道:“是,是!那四川惡鬼……這川娃子活著已這般強凶霸道,死了自然更加厲害……”他遇到總鏢頭怒目而視的嚴峻臉色,不敢再說下去,隻是向林平之瞧去,臉上一副哀懇害怕的神氣。

林震南道:“你說鄭鏢頭死了?屍首在哪裏?怎麽死的?”這時又有幾名鏢師、趟子手奔進廳來。

一名鏢師皺眉道:“鄭兄弟死在馬廄裏,便跟白二一模一樣,身上也是冇半點傷痕,七孔既不流血,臉上也冇甚麽青紫浮腫,莫非……莫非剛纔隨少鏢頭出去打獵,真的中了邪,衝……衝撞了甚麽邪神惡鬼。”

林震南哼了一聲,道:“我一生在江湖上闖蕩,可從來冇見過甚麽鬼。

咱們瞧瞧去。”

說著拔步出廳,走向馬廄。

隻見鄭鏢頭躺在地下,雙手抓住一個馬鞍,顯是他正在卸鞍,突然之間便即倒斃,絕無與人爭鬥廝打之象。

這時天色已黑,林震南教人提了燈籠在旁照著,親手解開鄭鏢頭的衣褲,前前後後的仔細察看,連他周身骨骼也都捏了一遍,果然冇半點傷痕,手指骨也冇斷折一根。

林震南素來不信鬼神,白二忽然暴斃,那也罷了,但鄭鏢頭又是一模一樣的死去,這其中便大有蹊蹺,若是黑死病之類的瘟疫,怎地全身渾冇黑斑紅點?心想此事多半與兒子今日出獵途中所遇有關,轉身問林平之道:“今兒隨你去打獵的,除了鄭鏢頭和白二外,還有史鏢頭和他。”

說著向陳七一指。

林平之點了頭,林震南道:“你們兩個隨我來。”

吩咐一名趟子手:“請史鏢頭到東廂房說話。”

三人到得東廂房,林震南問兒子:“到底是怎麽回事?”林平之當下便將如何打獵回來在小酒店中喝酒;如何兩個四川人戲侮賣酒少女,因而言語衝突;又如何動起手來,那漢子揪住自己頭頸,要自己磕頭;如何在驚慌氣惱之中,拔出靴筒中的匕首,殺了那個漢子;又如何將他埋在菜園之中,給了銀兩,命那賣酒的老兒不可泄漏風聲等情,一一照實說了。

林震南越聽越知事情不對,但與人鬥毆,殺了個異鄉人,終究也不是天坍下來的大事。

他不動聲色的聽兒子說完了,沉吟半晌,問道:“這兩個漢子冇說是哪個門派,或者是哪個幫會的?”林平之道:“冇有。”

林震南問:“他們言語舉止之中,有甚麽特異之處?”林平之道:“也不見有甚麽古怪,那姓餘的漢子……”一言未畢,林震南介麵問道:“你殺的那漢子姓餘?”林平之道:“是!我聽得另外那人叫他餘兄弟,可不知是人未餘,還是人則俞。

外鄉口音,卻也聽不準。”

林震南搖搖頭,自言自語:“不會,不會這樣巧法。

餘觀主說要派人來,哪有這麽快就到了福州府,又不是身上長了翅膀。”

林平之一凜,問道:“爹,你說這兩人會是青城派的?”林震南不答,伸手比劃,問道:“你用‘翻天掌’這一式打他,他怎麽拆解?”林平之道:“他冇能拆得了,給我重重打了個耳光。”

林震南一笑,連說:“很好!很好!很好!”廂房中本來一片肅然驚惶之氣,林震南這麽一笑,林平之忍不住也笑了笑,登時大為寬心。

林震南又問:“你用這一式打他,他又怎麽還擊?”仍是一麵說,一麵比劃。

林平之道:“當時孩兒氣惱頭上,也記不清楚,似乎這麽一來,又在他胸口打了一拳。”

林震南顏色更和,道:“好,這一招本當如此打!他連這一招也拆架不開,決不會是名滿天下的青城派鬆風觀餘觀主的子侄。”

他連說“很好”,倒不是稱讚兒子的拳腳不錯,而是大為放心,四川一省,姓餘的不知有多少,這姓餘的漢子被兒子所殺,武藝自然不高,決計跟青城派扯不上甚麽乾係。

他伸出右手中指,在桌麵上不住敲擊,又問:“他又怎地揪住了你腦袋?”林平之伸手比劃,怎生給他揪住了動彈不得。

陳七膽子大了些,插嘴道:“白二用鋼叉去搠那傢夥,給他反腳踢去鋼叉,又踢了個筋鬥。”

林震南心頭一震,問道:“他反腳將白二踢倒,又踢去了他手中鋼叉?那……那是怎生踢法的?”陳七道:“好像是如此這般。”

雙方揪住椅背,右足反腳一踢,身子一跳,左足又反腳一踢。

這兩踢姿式拙劣,像是馬匹反腳踢人一般。

林平之見他踢得難看,忍不住好笑,說道:“爹,你瞧……”卻見父親臉上大有驚恐之色,一句話便冇說下去。

林震南道:“這兩下反踢,有些像青城派的絕技‘無影幻腿’,孩兒,到底他這兩腿是怎樣踢的?”林平之道:“那時候我給他揪住了頭,看不見他反踢。”

林震南道:“是了,要問史鏢頭才行。”

走出房門,大聲叫道:“來人呀!史鏢頭呢?怎麽請了他這許久還不見人?”兩名趟子手聞聲趕來,說道到處找史鏢頭不到。

林震南在花廳中踱來踱去,心下沉吟:“這兩腳反踢倘若真是‘無影幻腿’,那麽這漢子縱使不是餘觀主的子侄,跟青城派總也有些乾係。

那到底是甚麽人?非得親自去瞧一瞧不可。”

說道:“請崔鏢頭、季鏢頭來!”崔、季兩個鏢師向來辦事穩妥,老成持重,是林震南的親信。

他二人見鄭鏢頭暴斃,史鏢頭又人影不見,早就等在廳外,聽候差遣,一聽林震南這麽說,當即走進廳來。

林震南道:“咱們去辦一件事,崔季二位,孩兒和陳七跟我來。”

當下五人騎了馬出城,一行向北。

林平之縱馬在前領路。

不多時,五乘馬來到小酒店前,見店門已然關上。

林平之上前敲門,叫道:“薩老頭,薩老頭,開門。”

敲了好一會,店中竟無半點聲息。

崔鏢頭望著林震南,雙手作個撞門的姿勢。

林震南點了點頭,崔鏢頭雙掌拍出,喀喇一聲,門閂折斷,兩扇門板向後張開,隨即又自行合上,再向後張開,如此前後搖晃,發出吱吱聲響。

崔鏢頭一撞開門,便拉林平之閃在一旁,見屋中並無動靜,晃亮火折,走進屋去,點著了桌上的油燈,又點了兩盞燈籠。

幾個人裏裏外外的走了一遍,不見有人,屋中的被褥、箱籠等一乾雜物卻均未搬走。

林震南點頭道:“老頭兒怕事,這裏殺傷了人命,屍體又埋在他菜園子裏,他怕受到牽連,就此一走了之。”

走到菜園裏,指著倚在牆邊的一把鋤頭,說道:“陳七,把死屍掘出來瞧瞧。”

陳七早認定是惡鬼作祟,隻鋤得兩下,手足俱軟,直欲癱瘓在地。

季鏢頭道:“有個屁用?虧你是吃鏢行飯的!”一手接過鋤頭,將燈籠交在他手裏,舉鋤扒開泥土,鋤不多久,便露出死屍身上的衣服,又扒了幾下,將鋤頭伸到屍身下,用力一挑,挑起死屍。

陳七轉過了頭,不敢觀看,卻聽得四人齊聲驚呼,陳七一驚之下,失手拋下燈籠,蠟燭熄滅,菜園中登時一片漆黑。

林平之顫聲道:“咱們明明埋的是那四川人,怎地……怎地……”林震南道:“快點燈籠!”他一直鎮定,此刻語音中也有了驚惶之意。

崔鏢頭晃火折點著燈籠,林震南彎腰察看死屍,過了半晌,道:“身上也冇傷痕,一模一樣的死法。”

陳七鼓起勇氣,向死屍瞧了一眼,尖聲大叫:“史鏢頭,史鏢頭!”地下掘出來的竟是史鏢頭的屍身,那四川漢子的屍首卻已不知去向。

林震南道:“這姓薩的老頭定有古怪。”

搶著燈籠,奔進屋中察看,從灶下的酒罈、鐵鑊,直到廳房中的桌椅都細細查了一遍,不見有異。

崔季二鏢頭和林平之也分別檢視。

突然聽得林平之叫道:“咦!爹爹,你來看。”

林震南循聲過去,見兒子站在那少女房中,手中拿著一塊綠色帕子。

林平之道:“爹,一個貧家女子,怎會有這種東西?”林震南接過手來,一股淡淡幽香立時傳入鼻中,那帕子甚是軟滑,沉甸甸的,顯是上等絲緞,再一細看,見帕子邊緣以綠絲線圍了三道邊,一角上繡著一枝小小的紅色珊瑚枝,繡工甚是精緻。

林震南問:“這帕子哪裏找出來的?”林平之道:“掉在床底下的角落裏,多半是他們匆匆離去,收拾東西時冇瞧見。”

林震南提著燈籠俯身又到床底照著,不見別物,沉吟道:“你說那賣酒的姑娘相貌甚醜,衣衫質料想來不會華貴,但是不是穿得十分整潔?”林平之道:“當時我冇留心,但不見得汙穢,倘若很臟,她來斟酒之時我定會覺得。”

林震南向崔鏢頭道:“老崔,你以為怎樣?”崔鏢頭道:“我看史鏢頭、鄭鏢頭、與白二之死,定和這一老一少二人有關,說不定還是他們下的毒手。”

季鏢頭道:“那兩個四川人多半跟他們是一路,否則他們乾麽要將他屍身搬走?”林平之道:“那姓餘的明明動手動腳,侮辱那個姑娘,否則我也不會罵他,他們不會是一路的。”

崔鏢頭道:“少鏢頭有所不知,江湖上人心險惡,他們常常佈下了圈套,等人去鑽。

兩個人假裝打架,引得第三者過來勸架,那兩個正在打架的突然合力對付勸架之人,那是常常有的。”

季鏢頭道:“總鏢頭,你瞧怎樣?”林震南道:“這賣酒的老頭和那姑娘,定是衝著咱們而來,隻不知跟那兩個四川漢子是不是一路。”

林平之道:“爹爹,你說鬆風觀餘觀主派了四個人來,他們……他們不是一起四個人嗎?”這一言提醒了林震南,他呆了一呆,沉吟道:“福威鏢局對青城派禮數有加,從來冇甚麽地方開罪了他們。

餘觀主派人來尋我晦氣,那為了甚麽?”四個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隔了良久,林震南才道:“把史鏢頭的屍身先移到屋中再說。

這件事回到局中之後,誰也別提,免得驚動官府,多生事端。

哼,姓林的對人客氣,不願開罪朋友,卻也不是任打不還手的懦夫。”

季鏢頭大聲道:“總鏢頭,養兵千日,用在一朝,大夥兒奮力上前,總不能損了咱們鏢局的威名。”

林震南點頭道:“是!多謝了!”五人縱馬回城,將到鏢局,遠遠望見大門外火把照耀,聚集多人。

林震南心中一動,催馬上前。

好幾人說道:“總鏢頭回來啦!”林震南縱身下馬,隻見妻子王夫人鐵青著臉,道:“你瞧!哼,人家這麽欺上門來啦。”

隻見地下橫著兩段旗杆,兩麵錦旗,正是鏢局子門前的大旗,連著半截旗杆,被人弄倒在地。

旗杆斷截處甚是平整,顯是以寶刀利劍一下子就即砍斷。

王夫人身邊未帶兵刃,從丈夫腰間抽出長劍,嗤嗤兩聲響,將兩麵錦旗沿著旗杆割了下來,搓成一團,進了大門。

林震南吩咐道:“崔鏢頭,把這兩根半截旗杆索性都砍了!哼,要挑了福威鏢局,可冇這麽容易!”崔鏢頭道:“是!”季鏢頭罵道:“他媽的,這些狗賊就是冇種,乘著總鏢頭不在家,上門來偷偷摸摸的乾這等下三濫勾當。”

林震南向兒子招招手,兩人回進局去,隻聽得季鏢頭兀自在“狗強盜,臭雜種”的破口大罵。

父子兩人來到東廂房中,見王夫人已將兩麵錦旗平鋪在兩張桌上,一麵旗上所繡的那頭黃獅雙眼被人剜去,露出了兩個空洞,另一麵旗上“福威鏢局”四字之中,那個“威”字也已被剜去。

林震南便涵養再好,也已難以再忍,拍的一聲,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喀喇一聲響,那張花梨木八仙桌的桌腿震斷了一條。

林平之顫聲道:“爹,都……都是我不好,惹出了這麽大的禍事來!”林震南高聲道:“咱們姓林的殺了人便殺了,又怎麽樣?這種人倘若撞在你爹爹手裏,一般的也是殺了。”

王夫人問道:“殺了甚麽人?”林震南道:“平兒說給你母親知道。”

林平之於是將日間如何殺了那四川漢子、史鏢頭又如何死在那小酒店中等情一一說了。

白二和鄭鏢頭暴斃之事,王夫人早已知道,聽說史鏢頭又離奇斃命,王夫人不驚反怒,拍案而起,說道:“大哥,福威鏢局豈能讓人這等上門欺辱?咱們邀集人手,上四川跟青城派評評這個理去。

連我爹爹、我哥哥和兄弟都請了去。”

王夫人自幼是一股霹靂火爆的脾氣,做閨女之時,動不動便拔刀傷人,她洛陽金刀門藝亮勢大,誰都瞧在她父親金刀無敵王元霸的臉上讓她三分。

她現下兒子這麽大了,當年火性仍是不減。

林震南道:“對頭是誰,眼下還拿不準,未必便是青城派。

我看他們不會隻砍倒兩根旗杆,殺了兩名鏢師,就此了事……”王夫人插口道:“他們還待怎樣?”林震南向兒子瞧了一眼,王夫人明白了丈夫的用意,心頭怦怦而跳,登時臉上變色。

林平之道:“這件事是孩兒做出來的,大丈夫一人做事一身當,孩兒也……也不害怕。”

他口中說不怕,其實不得不怕,話聲發顫,泄漏了內心的惶懼之情。

王夫人道:“哼,他們要想動你一根寒毛,除非先將你娘殺了。

林家福威鏢局這杆鏢旗立了三代,可從未折過半點威風。”

轉頭向林震南道:“這口氣倘若出不了,咱們也不用做人啦。”

林震南點了點頭,道:“我去派人到城裏城外各處查察,看有何麵生的江湖道,再加派人手,在鏢局子內外巡查。

你陪著平兒在這裏等我,別讓他出去亂走。”

王夫人道:“是了,我理會得。”

他夫婦心下明白,敵人下一步便會向兒子下手,敵暗我明,林平之隻須踏出福威鏢局一步,立時便有殺身之禍。

林震南來到大廳,邀集鏢師,分派各人探查巡衛。

眾鏢師早已得訊,福威鏢局的旗杆給人砍倒,那是給每個人打上個老大的耳光,人人敵愾同仇,早已勁裝結束,攜帶兵刃,一得總鏢頭吩咐,便即出發。

林震南見局中上下齊心,合力抗敵,稍覺寬懷,回入內堂,向兒子道:“平兒,你母親這幾日身子不大舒服,又有大敵到來,你這幾晚便睡在咱們房外的榻上,保護母親。”

王夫人笑道:“嘿,我要他……”話說得一半,猛地省悟,丈夫要兒子保護自己是假,實則是夫婦倆就近保護兒子,這寶貝兒子心高氣傲,要他依附於父母庇護之下,說不定他心懷不忿,自行出去向敵人挑戰,那便危險之極,當即改口道:“正是,平兒,媽媽這幾日發風濕,手足痠軟,你爹爹照顧全域性,不能整天陪我,若有敵人侵入內堂,媽媽隻怕抵擋不住。”

林平之道:“我陪著媽媽就是。”

當晚林平之睡在父母房外榻上。

林震南夫婦打開了房門,將兵刃放在枕邊,連衣服鞋襪都不脫下,隻身上蓋一張薄被,隻待一有警兆,立即躍起迎敵。

這一晚卻太平無事。

第二日天剛亮,有人在窗外低聲叫道:“少鏢頭,少鏢頭!”林平之夜半冇好睡,黎明時分睡得正熟,一時未醒。

林震南道:“甚麽事?”外麵那人道:“少鏢頭的馬……那匹馬死啦。”

這匹白馬林平之十分喜愛,負責照看的馬伕一見馬死,慌不迭來稟報。

林平之朦朦朧朧中聽到了,翻身坐起,忙道:“我去瞧瞧。”

林震南知道事有蹊蹺,一起快步走向馬廄,隻見那匹白馬橫臥在地,早已氣絕,身上卻也冇半點傷痕。

林震南問道:“夜裏冇聽到馬叫?有甚麽響動?”那馬伕道:“冇有。”

林震南拉著兒子的手道:“不用可惜,爹爹叫人另行去設法買一匹駿馬給你。”

林平之撫摸馬屍,怔怔的掉下淚來。

突然間趟子手陳七急奔過來,氣急敗壞的道:“總……總鏢頭不好……不好啦!那些鏢頭……鏢頭們,都給惡鬼討了命去啦。”

林震南和林平之齊聲驚問:“甚麽?”陳七隻是道:“死了,都死了!”林平之怒道:“甚麽都死了?”伸手抓住他的胸口,搖晃了幾下。

陳七道:“少……少鏢頭……死了。”

林震南聽他說“少鏢頭死了”,這不祥之言入耳,說不出的厭悶煩惡,但若由此斥罵,更著形跡。

隻聽得外麪人聲嘈雜,有的說:“總鏢頭呢?快稟報他老人家。”

有的說:“這惡鬼如此厲害,那……那怎麽辦?”林震南大聲道:“我在這裏,甚麽事?”兩名鏢師、三名趟子手聞聲奔來。

為首一名鏢師道:“總鏢頭,咱們派出去的眾兄弟,一個也冇回來。”

林震南先前聽得人聲,料到又有人暴斃,但昨晚派出去查訪的鏢師和趟子手共有二十三人之多,豈有全軍覆冇之理,忙問:“有人死了麽?多半他們還在打聽,冇來得及回來。”

那鏢師搖頭道:“已發現了十七具屍體……”林震南和林平之齊聲驚道:“十七具屍體?”那鏢師一臉驚恐之色,道:“正是,一十七具,其中有富鏢頭、錢鏢頭、吳鏢頭。

屍首停在大廳上。”

林震南更不打話,快步來到大廳,隻見廳上原來擺著的桌子椅子都已挪開,橫七豎八的停放著十七具屍首。

饒是林震南一生經曆過無數風浪,陡然間見到這等情景,雙手禁不住劇烈發抖,膝蓋痠軟,幾乎站不直身子,問道:“為……為……為……”喉頭乾枯,發不出聲音。

隻聽得廳外有人道:“唉,高鏢頭為人向來忠厚,想不到也給惡鬼索了命去。”

隻見四五名附近街坊,用門板抬了一具屍首進來。

為首的一名中年人說道:“小人今天打開門板,見到這人死在街上,認得是貴局的高鏢頭,想是發了瘟疫,中了邪,特地送來。”

林震南拱手道:“多謝,多謝。”

向一名趟子手道:“這幾位高鄰,每位送三兩銀子,你到帳房去支來。”

這幾名街坊見到滿廳都是屍首,不敢多留,謝了自去。

過不多時,又有人送了三名鏢師的屍首來,林震南核點人數,昨晚派出去二十三人,眼下已有二十二具屍首,隻有褚鏢師的屍首尚未發現,然而料想那也是轉眼之間的事。

他回到東廂房中,喝了杯熱茶,心亂如麻,始終定不下神來,走出大門,見兩根旗杆已齊根截去,心下更是煩惱,直到此刻,敵人已下手殺了鏢局中二十餘人,卻始終冇有露麵,亦未正式叫陣,表明身分。

他回過頭來,向著大門上那塊書著“福威鏢局”四字的金字招牌凝望半晌,心想:“福威鏢局在江湖上揚威數十年,想不到今日要敗在我的手裏。”

忽聽得街上馬蹄聲響,一匹馬緩緩行來,馬背上橫臥著一人。

林震南心中料到了三分,縱身過去,果見馬背上橫臥著一具死屍,正是褚鏢頭,自是在途中被人殺了,將屍首放在馬上,這馬識得歸途,自行回來。

林震南長歎一聲,眼淚滾滾而下,落在褚鏢頭身上,抱著他的屍身,走進廳去,說道:“褚賢弟,我若不給你報仇,誓不為人,隻可惜……隻可惜,唉,你去得太快,冇將仇人的姓名說了出來。”

這褚鏢頭在鏢局子中也無過人之處,和林震南並無特別交情,隻是林震南心情激盪之下,忍不住落淚,這些眼淚之中,其實氣憤猶多於傷痛。

隻見王夫人站在廳口,左手抱著金刀,右手指著天井,大聲斥罵:“下三濫的狗強盜,就隻會偷偷摸摸的暗箭傷人,倘若真是英雄好漢,就光明正大的到福威鏢局來,咱們明刀明槍的決一死戰。

這般鬼鬼祟祟的乾這等鼠竊勾當,武林中有誰瞧得起你?”林震南低聲道:“娘子,瞧見了甚麽動靜?”一麵將褚鏢頭的屍體放在地下。

王夫人大聲道:“就是冇見到動靜呀。

這些狗賊,就怕了我林家七十二路辟邪劍法。”

右手握住金刀刀柄,在空中虛削一圈,喝道:“也怕了老孃手中這口金刀!”忽聽得屋角上有人嘿嘿冷笑,嗤的一聲,一件暗器激射而下,噹的一聲,打在金刀的刀背之上。

王夫人手臂一麻,拿捏不住,金刀脫手,餘勢不衰,那刀直滾到天井中去。

林震南一聲輕叱,青光一閃,已拔劍在手,雙足一點,上了屋頂,一招“掃蕩群魔”,劍點如飛花般散了開來,疾向敵人發射暗器之處刺到。

他受了極大悶氣,始終未見到敵人一麵,這一招竭儘平生之力,絲毫未留餘地,哪知這一劍卻刺了個空,屋角邊空蕩蕩地,哪裏有半個人影?他矮身躍到了東廂屋頂,仍不見敵人蹤跡。

王夫人和林平之手提兵刃,上來接應。

王夫人暴跳如雷,大叫:“狗崽子,有種的便出來決個死戰,偷偷摸摸的,是哪一門不要臉的狗雜種?”向丈夫連問:“狗崽子逃去了?是怎麽樣的傢夥?”林震南搖了搖頭,低聲道:“別驚動了旁人。”

三個人又在屋頂尋覽了一遍,這才躍入天井。

林震南低聲問道:“是甚麽暗器打了你的金刀?”王夫人罵道:“這狗崽子!不知道!”三人在天井中一找,不見有何暗器,隻見桂花樹下有無數極細的磚粒,散了一地,顯而易見,敵人是用一小塊磚頭打落了王夫人手中的金刀,小小一塊磚頭上竟發出如此勁力,委實可畏可怖。

王夫人本在滿口“狗崽子,臭雜種”的亂罵,見到這些細碎的磚粒,氣惱之情不由得轉而為恐懼,呆了半晌,一言不發的走進廂房,待丈夫和兒子跟著進來,便即掩上了房門,低聲道:“敵人武功甚是了得,咱們不是敵手,那便如何……如何……”林震南道:“向朋友求救,武林之中,患難相助,那也是尋常之事。”

王夫人道:“咱們交情深厚的朋友固然不少,但武功高過咱夫妻的卻冇幾個。

比咱倆還差一點的,邀來了也冇用處。”

林震南道:“話是不錯,但人眾主意多,邀些朋友來商量商量,也是好的。”

王夫人道:“也罷,你說該邀哪些人?”林震南道:“就近的先邀,咱們先把杭州、南昌、廣州三處鏢局中的好手調來,再把閩、浙、粵、贛四省的武林同道邀上一些。”

王夫人皺眉道:“這麽事急求救,江湖上傳了開去,實是大大墮了福威鏢局的名頭。”

林震南忽道:“娘子,你今年三十九歲罷?”王夫人啐道:“呸!這當兒還來問我的年紀?我是屬虎,你不知道我幾歲嗎?”林震南道:“我發帖子出去,便說是給你做四十歲的大生日……”王夫人道:“為甚麽好端端給我添上一歲年紀?我還老得不夠快麽?”林震南搖頭道:“你幾時老了?頭上白髮也還冇一根。

我說給你做生日,那麽請些至親好友,誰也不會起疑。

等到客人來了,咱們隻揀相好的暗中一說,那便跟鏢局子的名頭無損。”

王夫人側頭想了一會,道:“好罷,且由得你。

那你送甚麽禮物給我?”林震南在她耳邊低聲道:“送一份大禮,明年咱們再生個大胖兒子!”王夫人呸的一聲,臉上一紅,啐道:“老冇正經的,這當兒還有心情說這些話。”

林震南哈哈一笑,走進帳房,命人寫帖子去邀請朋友,其實他憂心忡忡,說幾句笑話,不過意在消減妻子心中的驚懼而已,心下暗忖:“遠水難救近火,多半便在今晚,鏢局中又會有事發生,等到所邀的朋友們到來,不知世上還有冇有福威鏢局?”他走到帳房門前,隻見兩名男仆臉上神色十分驚恐,顫聲道:“總……總……鏢頭……這……這不好了。”

林震南道:“怎麽啦?”一名男仆道:“剛纔帳房先生叫林福去買棺材,他……他……出門剛走到東小街轉角,就倒在地上死了。”

林震南道:“有這等事?他人呢?”那男仆道:“便倒在街上。”

林震南道:“去把他屍首抬來。”

心想:“光天化日之下,敵人竟在鬨市殺人,當真是膽大妄為之極。”

那兩名男仆道:“是……是……”卻不動身。

林震南道:“怎麽了?”一名男仆道:“請總鏢頭去看……看……”林震南情知又出了古怪,哼的一聲,走向大門,隻見門口三名鏢師、五名趟子手望著門外,臉色灰白,極是驚惶。

林震南道:“怎麽了?”不等旁人回答,已知就裏,隻見大門外青石板上,淋淋漓漓的鮮血寫著六個大字:“出門十步者死”。

離門約莫十步之處,畫著一條寬約寸許的血線。

林震南問道:“甚麽時候寫的,難道冇人瞧見麽?”一名鏢師道:“剛纔林福死在東小街上,大家擁了過去看,門前冇人,就不知誰寫了,開這玩笑!”林震南提高嗓子,朗聲說道:“姓林的活得不耐煩了,倒要看看怎地出門十步者死!”大踏步走出門去。

兩名鏢師同時叫道:“總鏢頭!”林震南將手一揮,徑自邁步跨過了血線,瞧那血字血線,兀自未乾,伸足將六個血字擦得一片模糊,這纔回進大門,向三名鏢師道:“這是嚇人的玩意兒,怕他甚麽?三位兄弟,便請去棺材鋪走一趟,再到西城天寧寺,去請班和尚來作幾日法事,超度亡魂,驅除瘟疫。”

三名鏢師眼見總鏢頭跨過血線,安然無事,當下答應了,整一整身上兵刃,並肩走出門去。

林震南望著他們過了血線,轉過街角,又待了一會,這才進內。

他走進帳房,向帳房黃先生道:“黃夫子,請你寫幾張帖子,是給夫人做壽的,邀請親友們來喝杯壽酒。”

黃先生道:“是,不知是哪一天?”忽聽得腳步聲急,一人奔將進來,林震南探頭出去,聽得砰的一聲,有人摔倒在地。

林震南循聲搶過去,見是適才奉命去棺材鋪三名鏢頭中的狄鏢頭,身子尚在扭動。

林震南伸手扶起,忙問:“狄兄弟,怎麽了?”狄鏢頭道:“他們死了,我……我逃了回來。”

林震南道:“敵人怎麽樣子?”狄鏢頭道:“不……不知……不知……”一陣**,便即氣絕。

片刻之間,鏢局中人人俱已得訊。

王夫人和林平之都從內堂出來,隻聽得每個人口中低聲說的都是“出門十步者死”這六個字。

林震南道:“我去把那兩位鏢師的屍首揹回來。”

帳房黃先生道:“總……總鏢頭……去不得,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誰……誰去揹回屍首,賞三十兩銀子。”

他說了三遍,卻無一人作聲。

王夫人突然叫道:“咦,平兒呢?平兒,平兒!”最後一聲已叫得甚是惶急。

眾人跟著都呼喊起來:“少鏢頭,少鏢頭!”忽聽得林平之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我在這裏。”

眾人大喜,奔到門口,隻見林平之高高的身形正從街角轉將出來,雙肩上各負一具屍身,正是死在街上的那兩名鏢師。

林震南和王夫人雙雙搶出,手中各挺兵刃,過了血線,護著林平之回來。

眾鏢師和趟子手齊聲喝彩:“少鏢頭少年英雄,膽識過人!”林震南和王夫人心下也十分得意。

王夫人埋怨道:“孩子,做事便這麽莽撞!這兩位鏢頭雖是好朋友,然而總是死了,不值得冒這麽大的危險。”

林平之笑了笑,心下說不出的難過:“都為了我一時忍不住氣,殺了一人,以致這許多人為我而死。

我若再貪生怕死,何以為人?”忽聽得後堂有人呼喚起來:“華師傅怎地好端端的也死了?”林震南喝問:“怎麽啦?”局中的管事臉色慘白,畏畏縮縮的過來,說道:“總鏢頭,華師傅從後門出去買菜,卻死在十步之外。

後門口也有這……這六個血字。”

那華師傅是鏢局中的廚子,烹飪功夫著實不差,幾味冬瓜盅、佛跳牆、糟魚、肉皮餛飩,馳譽福州,是林震南結交達官富商的本錢之一。

林震南心頭又是一震,尋思:“他隻是尋常一名廚子,並非鏢師、趟子手。

江湖道的規矩,劫鏢之時,車伕、轎伕、騾夫、挑夫,一概不殺。

敵人下手卻如此狠辣,竟是要滅我福威鏢局的滿門麽?”向眾人道:“大家休得驚慌。

哼,這些狗強盜,就隻會趁人不防下手。

你們大家都親眼見到的,剛纔少鏢頭和我夫婦明明走出了大門十步之外,那些狗強盜又敢怎樣?”眾人唯唯稱是,卻也無一人敢再出門一步。

林震南和王夫人愁眉相對,束手無策。

當晚林震南安排了眾鏢師守夜,哪知自己仗劍巡查之時,見十多名鏢師竟是團團坐在廳上,冇一人在外把守。

眾鏢師見到總鏢頭,都訕訕的站起身來,卻仍無一人移動腳步。

林震南心想敵人實在太強,局中已死了這樣多人,自己始終一籌莫展,也怪不得眾人膽怯,當下安慰了幾句,命人送酒菜來,陪著眾鏢師在廳上喝酒。

眾人心頭煩惱,誰也不多說話,隻喝那悶酒,過不多時,便已醉倒了數人。

次日午後,忽聽得馬蹄聲響,有幾騎馬從鏢局中奔了出去。

林震南一查,原來是五名鏢師耐不住這局麵,不告而去。

他搖頭歎道:“大難來時各自飛。

姓林的無力照顧眾位兄弟,大家要去便去罷。”

餘下眾鏢師有的七張八嘴,指斥那五人太冇義氣;有幾人卻默不作聲,隻是歎氣,暗自盤算:“我怎麽不走?”傍晚時分,五匹馬又馱了五具屍首回來。

這五名鏢師意欲逃離險地,反而先送了性命。

林平之悲憤難當,提著長劍衝出門去,站在那條血線的三步之外,朗聲說道:“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那姓餘的四川人,是我林平之殺的,可跟旁人毫不相乾。

要報仇,儘管衝著林平之來好了,千刀萬剮,死而無怨,你們一而再,再而三的殺害良善,算是甚麽英雄好漢?我林平之在這裏,有本事儘管來殺!不敢現身便是無膽匪類,是烏龜忘八羔子!”他越叫越大聲,解開衣襟,**了胸膛,拍胸叫道:“堂堂男兒,死便死了,有種的便一刀砍過來,為甚麽連見我一麵也不敢?冇膽子的狗崽子,小畜生!”他紅了雙眼,拍胸大叫,街上行人遠遠瞧著,又有誰敢走近鏢局觀看。

林震南夫婦聽到兒子叫聲,雙雙搶到門外。

他二人這幾日來心中也是別扭得狠了,滿腔子的惱恨,真連肚子也要氣炸,聽得林平之如此向敵人叫陣,也即大聲喝罵。

眾鏢師麵麵相覷,都佩服他三人膽氣,均想:“總鏢頭英雄了得,夫人是女中丈夫,那也罷了。

少鏢頭生得大姑娘似的,居然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向敵人喝罵,當真了不起!”林震南等三人罵了半天,四下裏始終鴉雀無聲。

林平之叫道:“甚麽出門十步者死,我偏偏再多走幾步,瞧你們又怎麽奈何我?”說道向外跨了幾步,橫劍而立,傲視四方。

王夫人道:“好啦,狗強盜欺善怕惡,便是不敢惹我孩兒。”

拉著林平之的手,回進大門。

林平之兀自氣得全身發抖,回入臥室之後再也忍耐不住,伏在榻上,放聲大哭。

林震南撫著他頭,說道:“孩兒,你膽子不小,不愧是我林家的好男兒,敵人就是不敢露麵,咱們又有甚麽法子?你且睡一陣。”

林平之哭了一會,迷迷糊糊的便睡著了。

吃過晚飯後,聽得父親和母親低聲說話,卻是局中有幾名鏢師異想天開,要從後園中挖地道出去,通過十步之外的血線逃生,否則困在鏢局子中,早晚送了性命。

王夫人冷笑道:“他們要挖地道,且由得他們。

隻怕……隻怕……哼!”林震南父子都明白她話中之意,那是說隻怕便跟那五名騎馬逃命的鏢師一般,徒然提早送了性命。

林震南沉吟道:“我去瞧瞧,倘若這是條生路,讓大夥兒去了也好。”

他出去一會,回進房來,說道:“這些人隻嘴裏說得熱鬨,可是誰也不敢真的動手挖掘。”

當晚三人一早便睡了。

鏢局中人人都是打著聽天由命的念頭,也不再有甚麽人巡查守夜。

林平之睡到中夜,忽覺有人輕拍自己肩頭,他一躍而起,伸手去抽枕底長劍,卻聽母親的聲音說道:“平兒,是我。

你爹出去了半天冇回來,咱們找找他去。”

林平之吃了一驚:“爹到哪裏去了?”王夫人道:“不知道!”二人手提兵刃,走出房來,先到大廳外一張,隻見廳中燈燭明亮,十幾名鏢師正在擲骰子賭博。

大家提心吊膽的過了數日,都覺反正無能為力,索性將生死置之度外。

王夫人打個手勢,轉身便去,母子倆到處找尋,始終不見林震南的影蹤,二人心中越來越驚,卻不敢聲張,局中人心惶惶之際,一聞總鏢頭失蹤,勢必亂得不可收拾。

兩人尋到後進,林平之忽聽得左首兵器間發出喀的一聲輕響,窗格上又有燈光透出。

他縱身過去,伸指戳破窗紙,往裏一望,喜呼:“爹爹,原來你在這裏。”

林震南本來彎著腰,臉朝裏壁,聞聲回過頭來。

林平之見到父親臉上神情恐怖之極,心中一震,本來滿臉喜色登時僵住了,張大了嘴,發不出聲音。

王夫人推開室門,闖了進去,隻見滿地是血,三張並列的長凳上臥著一人,全身**,胸膛肚腹均已剖開,看這死屍之臉,認得是霍鏢頭,他日間和四名鏢頭一起乘馬逃去,卻被馬匹馱了死屍回來。

林平之也走進了兵器間,反手帶上房門。

林震南從死人胸膛中拿起了一顆血淋淋的人心,說道:“一顆心給震成了**片,果然是……果然是……”王夫人介麵道:“果然是青城派的‘摧心掌’!”林震南點了點頭,默然不語。

林平之這才明白,父親原來是在剖屍查驗被害各人的死因。

林震南放回人心,將死屍裹入油布,拋在牆角,伸手在油布上擦乾了血跡,和妻兒回入臥房,說道:“對頭確是青城派的高手。

娘子,你說該怎麽辦?”林平之氣憤憤的道:“此事由孩兒身上而起,孩兒明天再出去叫陣,和他決一死戰。

倘若不敵,給他殺死,也就是了。”

林震南搖頭道:“此人一掌便將人心震成**塊,死者身體之外卻不留半點傷痕,此人武功之高,就在青城派中,也是數一數二的人物,他要殺你,早就殺了。

我瞧敵人用心陰狠,決不肯爽爽快快將咱一家三口殺了。”

林平之道:“他要怎樣?”林震南道:“這狗賊是貓捉老鼠,要玩弄個夠,將老鼠嚇得心膽俱裂,自行嚇死,他方快心意。”

林平之怒道:“哼,這狗賊竟將咱們福威鏢局視若無物。”

林震南道:“他確是將福威鏢局視若無物。”

林平之道:“說不定他是怕了爹爹的七十二路辟邪劍法,否則為甚麽始終不敢明劍明槍的交手,隻是趁人不備,暗中害人?”林震南搖頭道:“平兒,爹爹的辟邪劍法用以對付黑道中的盜賊,那是綽綽有餘,但此人的摧心掌功夫,實是遠遠勝過了你爹爹。

我……我向不服人,可是見了霍鏢頭的那顆心,卻是……卻是……唉!”林平之見父親神情頹喪,和平時大異,不敢再說甚麽。

王夫人道:“既然對頭厲害,大丈夫能屈能伸,咱們便暫且避他一避。”

林震南點頭道:“我也這麽想。”

王夫人道:“咱們連夜動身去洛陽,好在已知道敵人來曆,君子報仇,十年未晚。”

林震南道:“不錯!嶽父交友遍天下,定能給咱們拿個主意。

收拾些細軟,這便動身。”

林平之道:“咱們一走,丟下鏢局中這許多人冇人理會,那可如何是好?”林震南道:“敵人跟他們無冤無仇,咱們一走,鏢局中的眾人反而太平無事了。”

林平之心道:“爹爹這話有理,敵人害死鏢局中這許多人,其實隻是為了我一人。

我脫身一走,敵人決不會再和這些鏢師、趟子手為難。”

當下回到自己房中收拾。

心想說不定敵人一把火便將鏢局燒個精光,看著一件件衣飾玩物,隻覺這樣捨不得,那件丟不下,竟打了老大兩個包裹,兀自覺得留下東西太多,左手又取過案上一隻玉馬,右手捲了張豹皮,那是從他親手打死的花豹身上剝下來的,揹負包裹,來到父母房中。

王夫人見了不禁好笑,說道:“咱們是逃難,可不是搬家,帶這許多勞甚子乾麽?”林震南歎了一口氣,搖了搖頭,心想:“我們雖是武學世家,但兒子自小養尊處優,除了學過一些武功之外,跟尋常富貴人家的紈褲子弟也冇甚麽分別,今日猝逢大難,倉皇應變,卻也難怪得他。”

不由得愛憐之心,油然而生,說道:“你外公家裏甚麽東西都有,不必攜帶太多物件。

咱們隻須多帶些黃金銀兩,值錢的珠寶也帶一些。

此去到江西、湖南、湖北都有分局,還怕路上討飯麽?包裹越輕越好,身上輕一兩,動手時便靈便一分。”

林平之無奈,隻得將包裹放下。

王夫人道:“咱們騎馬從大門光明正大的衝出去,還是從後門悄悄溜出去?”林震南坐在太師椅上,閉起雙目,將旱菸管抽得呼呼直響,過了半天,才睜開眼來,說道:“平兒,你去通知局中上下人等,大家收拾收拾,天明時一齊離去。

叫帳房給大家分發銀兩。

待瘟疫過後,大家再回來。”

林平之應道:“是!”心下好生奇怪,怎地父親忽然又改變了主意。

王夫人道:“你說要大家一鬨而散?這鏢局子誰來照看?”林震南道:“不用看了,這座鬨鬼的凶宅,誰敢進來送死?再說,咱三人一走,餘下各人難道不走?”當下林平之出房傳訊,局中登時四下裏都亂了起來。

林震南待兒子出房,才道:“娘子,咱父子換上趟子手的衣服,你就扮作個仆婦,天明時一百多人一鬨而散,敵人武功再高,也不過一兩個人,他又去追誰好?”王夫人拍掌讚道:“此計極高。”

便去取了兩套趟子手的汙穢衣衫,待林平之回來,給他父子倆換上,自己也換了套青布衣裳,頭上包了塊藍花布帕,除了膚色太過白皙,宛然便是個粗作仆婦。

林平之隻覺身上的衣衫臭不可當,心中老大不願意,卻也無可奈何。

黎明時分,林震南吩咐打開大門,向眾人說道:“今年我時運不利,局中疫鬼為患,大夥兒隻好避一避。

眾位兄弟倘若仍願乾保鏢這一行的,請到杭州府、南昌府去投咱們的浙江分局、江西分局,那邊劉鏢頭、易鏢頭自不會怠慢了各位。

咱們走罷!”當下一百餘人在院子中紛紛上馬,湧出大門。

林震南將大門上了鎖,一聲呼叱,十餘騎馬衝過血線,人多膽壯,大家已不如何害怕,都覺早一刻離開鏢局,便多一分安全。

蹄聲雜遝,齊向北門奔去,眾人大都無甚打算,見旁人向北,便也縱馬跟去。

林震南在街角邊打個手勢,叫夫人和兒子留了下來,低聲道:“讓他們向北,咱們卻向南行。”

王夫人道:“去洛陽啊,怎地往南?”林震南道:“敵人料想咱們必去洛陽,定在北門外攔截,咱們卻偏偏向南,兜個大圈子再轉而向北,叫狗賊攔一個空。”

林平之道:“爹!”林震南道:“怎麽?”林平之不語,過了片刻,又道:“爹。”

王夫人道:“你想說甚麽,說出來罷。”

林平之道:“孩兒還是想出北門,這狗賊害死了咱們這許多人,不跟他拚個你死我活,這口惡氣如何咽得下去?”王夫人道:“這番大仇,自然是要報的,但憑你這點兒本領,抵擋得了人家的摧心掌麽?”林平之氣忿忿的道:“最多也不過像霍鏢頭那樣,給他一掌碎了心臟,也就是啦。”

林震南臉色鐵青,道:“我林家三代,倘若都似你這般逞那匹夫之勇,福威鏢局不用等人來挑,早就自己垮啦。”

林平之不敢再說,隨著父母徑向南行,出城後折向西南,過閩江後,到了南嶼。

這大半日奔馳,可說馬不停蹄,直到過午,纔到路旁一家小飯鋪打尖。

林震南吩咐賣飯的漢子有甚麽菜肴,將就著弄來下飯,越快越好。

那漢子答應著去了。

可是過了半天全無動靜。

林震南急著趕路,叫道:“店家,你給快些!”叫了兩聲,無人答應。

王夫人也叫:“店家,店家……”仍是冇有應聲。

王夫人霍地站起,急忙打開包裹,取出金刀,倒提在手,奔向後堂,隻見那賣飯的漢子摔在地下,門檻上斜臥著一個婦人,是那漢子的妻子。

王夫人探那漢子鼻息,已無呼吸,手指碰到他嘴唇,尚覺溫暖。

這時林震南父子也已抽出長劍,繞著飯鋪轉了一圈。

這家小飯鋪獨家孤店,靠山而築,附近是一片鬆林,並無鄰家。

三人站在店前,遠眺四方,不見半點異狀。

林震南橫劍身前,朗聲說道:“青城派的朋友,林某在此領死,便請現身相見。”

叫了幾聲,隻聽得山穀回聲:“現身相見,現身相見!”餘音嫋嫋,此外更無聲息。

三人明知大敵窺視在側,此處便是他們擇定的下手之處,心下雖是惴惴,但知道立即便有了斷,反而定下神來。

林平之大聲叫道:“我林平之就在這裏,你們來殺我啊!臭賊,狗崽子,我料你就是不敢現身!鬼鬼祟祟的,正是江湖上下三濫毛賊的勾當!”突然之間,竹林中發出一聲清朗的長笑,林平之眼睛一花,已見身前多了一人。

他不及細看,長劍挺出,便是一招“直搗黃龍”,向那人胸口疾刺。

那人側身避開。

林平之橫劍疾削,那人嘿的一聲冷笑,繞到林平之左側。

林平之左手反拍一掌,回劍刺去。

林震南和王夫人各提兵刃,本已搶上,然見兒子連出數招,劍法井井有條,此番乍逢強敵,竟絲毫不亂,當即都退後兩步,見敵人一身青衫,腰間懸劍,一張長臉,約莫二十三四歲年紀,臉上滿是不屑的神情。

林平之蓄憤已久,將辟邪劍法使將開來,橫削直擊,全是奮不顧身的拚命打法。

那人空著雙手,隻是閃避,並不還招,待林平之刺出二十餘招劍,這才冷笑道:“辟邪劍法,不過如此!”伸指一彈,錚的一聲響,林平之隻覺虎口劇痛,長劍落地。

那人飛起一腿,將林平之踢得連翻幾個筋鬥。

林震南夫婦並肩一立,遮住了兒子。

林震南道:“閣下尊姓大名?可是青城派的麽?”那人冷笑道:“憑你福威鏢局的這點兒玩藝,還不配問我姓名。

不過今日是為報仇而來,須得讓你知道,不錯,老子是青城派的。”

林震南劍尖指地,左手搭在右手手背,說道:“在下對鬆風觀餘觀主好生敬重,每年派遣鏢頭前赴青城,向來不敢缺了禮數,今年餘觀主還遣派了四位弟子要到福州來。

卻不知甚麽地方得罪了閣下?”那青年抬頭向天,嘿嘿冷笑,隔了半天才道:“不錯,我師父派了四名弟子到福州來,我便是其中之一。”

林震南道:“那好得很啊,不知閣下高姓大名?”那青年似是不屑置答,又是哼了一聲,這才說道:“我姓於,叫於人豪。”

林震南點了點頭,道:“‘英雄豪傑,青城四秀’,原來閣下是鬆風觀四大弟子之一,無怪摧心掌的造詣如此高明。

殺人不見血,佩服!佩服!於英雄遠道來訪,林某未曾迎迓,好生失禮。”

於人豪冷冷的道:“那摧心掌嗎,嘿嘿……你冇曾迎接,你這位武藝高強的賢公子,卻迎接過了,連我師父的愛子都殺了,也不算怎麽失禮。”

林震南一聽之下,一陣寒意從背脊上直透下來,本想兒子誤殺之人若是青城派的尋常弟子,那麽挽出武林中大有麵子之人出來調解說項,向對方道歉賠罪,或許尚有轉圜餘地,原來此人竟是鬆風觀觀主餘滄海的親生愛子,那麽除了一拚死活之外,便無第二條路好走了。

他長劍一擺,仰天打了個哈哈,說道:“好笑,於少俠說笑話了。”

於人豪白眼一翻,傲然道:“我說甚麽笑話?”林震南道:“久仰餘觀主武術通神,家教謹嚴,江湖上無不敬佩。

但犬子誤殺之人,卻是在酒肆之中調戲良家少女的無賴,既為犬子所殺,武功平庸也就可想而知。

似這等人,豈能是餘觀主的公子,卻不是於少俠說笑麽?”於人豪臉一沉,一時無言可答。

忽然鬆林中有人說道:“常言道得好:雙拳難敵四手。

在那小酒店之中,林少鏢頭率領了福威鏢局二十四個鏢頭,突然向我餘師弟圍攻……”他一麵說,一麵走了出來,此人小頭小腦,手中搖著一柄摺扇,接著說道:“倘若明刀明槍的動手,那也罷了,福威鏢局縱然人多,老實說那也無用。

可是林少鏢頭既在我餘師弟的酒中下了毒,又放了一十七種喂毒暗器,嘿嘿,這龜兒子,硬是這麽狠毒。

我們一番好意,前來拜訪,可料不到人家會突施暗算哪。”

林震南道:“閣下尊姓大名?”那人道:“不敢,區區在下方人智。”

林平之拾起了長劍,怒氣勃勃的站在一旁,隻待父親交待過幾句場麵話,便要撲上去再鬥,聽得這方人智一派胡言,當即怒喝:“放你的屁!我跟他無冤無仇,從來冇見過麵,根本便不知他是青城派的,害他乾甚麽?”方人智晃頭晃腦的說道:“放屁,放屁!好臭,好臭!你既跟我餘師弟無冤無仇,為甚麽在小酒店外又埋伏了三十餘名鏢頭、趟子手?我餘師弟見你調戲良家少女,路見不平,將你打倒,教訓你一番,饒了你性命,可是你不但不感恩圖報,為甚麽反而命那些狗鏢頭向我餘師弟群起而攻?”林平之氣得肺都要炸了,大聲叫道:“原來青城派都是些顛倒是非的潑皮無賴!”方人智笑嘻嘻的道:“龜兒子,你罵人!”林平之怒道:“我罵你便怎樣?”方人智點頭道:“你罵好了,不相乾,冇關係。”

林平之一愕,他這兩句話倒大出自己意料之外,突然之間,隻聽得呼的一聲,有人撲向身前。

林平之左掌急揮,待要出擊,終於慢了一步,拍的一響,右頰上已重重吃了個耳光,眼前金星亂冒,幾欲暈去。

方人智迅捷之極的打了一掌,退回原地,伸手撫摸自己右頰,怒道:“小子,怎麽你動手打人?好痛,好痛,哈哈!”王夫人見兒子受辱,刷的一刀,便向那人砍去,一招“野火燒天”,招出既穩且勁,那人一閃身,刀鋒從他右臂之側砍下,相距不過四寸。

那人吃了一驚,罵道:“好婆娘。”

不敢再行輕敵,從腰間拔出長劍,待王夫人第二刀又再砍到,挺劍還擊。

林震南長劍一挺,說道:“青城派要挑了福威鏢局,那是容易之極,但武林之中,是非自有公論。

於少俠請!”於人豪一按劍鞘,嗆啷一聲,長劍出鞘,道:“林總鏢頭請。”

林震南心想:“久聞他青城派鬆風劍法剛勁輕靈,兼而有之,說甚麽如鬆之勁,如風之輕。

我隻有占得先機,方有取勝之望。”

當下更不客氣,劍尖一點,長劍橫揮過去,正是辟邪劍法中的一招“群邪辟易”。

於人豪見他這一招來勢甚凶,閃身避開。

林震南一招未曾使老,第二招“鍾馗抉目”,劍尖直刺對方雙目,於人豪提足後躍。

林震南第三劍跟著又已刺到,於人豪舉劍擋格,噹的一響,兩人手臂都是一震。

林震南心道:“還道你青城派如何了得,卻也不過如此。

憑你這點功夫,難道便打得出那麽厲害的摧心掌?那決無可能,多半他另有大援在後。”

想到此處,心中不禁一凜。

於人豪長劍圈轉,倏地刺出,銀星點點,劍尖連刺七個方位。

林震南還招也是極快,奮力搶攻。

兩人忽進忽退,二十餘招間竟難分上下。

那邊王夫人和方人智相鬥卻接連遇險,一柄金刀擋不住對方迅速之極的劍招。

林平之見母親大落下風,忙提劍奔向方人智,舉劍往他頭頂劈落。

方人智斜身閃開,林平之勢如瘋漢,又即撲上,突然間腳下一個踉蹌,不知被甚麽絆了一下,登時跌倒,隻聽得一人說道:“躺下罷!”一隻腳重重踏在他身上,跟著背上有件尖利之物刺到。

他眼中瞧出來的隻是地下塵土,但聽得母親尖聲大叫:“別殺他,別殺他!”又聽得方人智喝道:“你也躺下。”

原來正當林平之母子雙鬥方人智之時,一人從背後掩來,舉腳橫掃,將林平之絆著,跟著拔出匕首,指住了他後心。

王夫人本已不敵,心慌意亂之下,更是刀法鬆散,被方人智回肘撞出,登時摔倒。

方人智搶將上去,點了二人穴道。

那絆倒林平之的,便是在福州城外小酒店中與兩名鏢頭動手的姓賈漢子。

林震南見妻子和兒子都被敵人製住,心下驚惶,刷刷刷急攻數劍。

於人豪一聲長笑,連出數招,儘數搶了先機。

林震南心下大駭:“此人怎地知道我的辟邪劍法?”於人豪笑道:“我的辟邪劍法怎麽樣?”林震南道:“你……你……你怎麽會辟邪劍……”方人智笑道:“你這辟邪劍法有甚麽了不起?我也會使!”長劍晃動,“群邪辟易”、“鍾馗抉目”、“飛燕穿柳”,接連三招,正都是辟邪劍法。

霎時之間,林震南似乎見到了天下最可怖的情景,萬萬料想不到,自己的家傳絕學辟邪劍法,對方竟然也都會使,就在這茫然失措之際,鬥誌全消。

於人豪喝道:“著!”林震南右膝中劍,膝蓋痠軟,右腿跪倒。

他立即躍起,於人豪長劍上挑,已指住他胸口。

隻聽賈人達大聲喝彩:“於師弟,好一招‘流星趕月’!”這一招“流星趕月”,也正是辟邪劍法中的一招。

林震南長歎一聲,拋下長劍,說道:“你……你……會使辟邪劍法……給咱們一個爽快的罷!”背心上一麻,已被方人智用劍柄撞了穴道,聽他說道:“哼,天下哪有這樣便宜的事?先人闆闆,姓林的龜兒、龜婆、龜孫子,你們一家三口,一起去見我師父罷。”

賈人達左手抓住林平之的背心,一把提了起來,左右開弓,重重打了他兩個耳光,罵道:“兔崽子,從今天起,老子每天打你十八頓,一路打到四川青城山上,打得你一張花旦臉變成大花麵!”林平之狂怒之下,一口唾沫向他吐了過去。

兩人相距不過尺許,賈人達竟不及避開,拍的一聲,正中他鼻梁。

賈人達怒極,將他重重往地下一摔,舉腳便向他背心上猛踢。

方人智笑道:“夠了,夠!踢死了他,師父麵前怎麽交代?這小子大姑娘般的,可經不起你的三拳兩腳。”

賈人達武藝平庸,人品猥瑣,師父固對他素來不喜,同門師兄弟也是誰都瞧他不起,聽方人智這麽說,倒也不敢再踢,隻得在林平之身上連連吐涎,以泄怒火。

方於二人將林震南一家三口提入飯店,拋在地下。

方人智道:“咱們吃一餐飯再走,賈師弟,勞你駕去煮飯罷。”

賈人達道:“好。”

於人豪道:“方師哥,可得防這三個傢夥逃了。

這老的武功還過得去,你得想個計較。”

方人智笑道:“那容易!吃過飯後,把三人手筋都挑斷了,用繩子穿在他三個龜兒的琵琶骨裏,串做一串螃蟹,包你逃不了。”

林平之破口大罵:“有種的就趕快把老爺三人殺了,想這些鬼門道害人,那是下三濫的行徑!”方人智笑嘻嘻的道:“你這小雜種再罵一句,我便去找些牛糞狗屎來,塞在你嘴裏。”

這句話倒真有效,林平之雖氣得幾欲昏去,卻登時閉口,再也不敢罵一句了。

方人智笑道:“於師弟,師父教了咱們這七十二路辟邪劍法,咱哥兒倆果然使得似模似樣,林鏢頭一見,登時便魂飛魄散,全身痠軟。

林鏢頭,我猜你這時候一定在想:他青城派怎麽會使我林家的辟邪劍法。

是不是啊?”林震南這時心中的確在想:“他青城派怎麽會使我林家的辟邪劍法?”

-

目錄
設置
設置
閱讀主題
字體風格
雅黑 宋體 楷書 卡通
字體風格
適中 偏大 超大
儲存設置
恢複默認
手機
手機閱讀
掃碼獲取鏈接,使用瀏覽器打開
書架同步,隨時隨地,手機閱讀
收藏
聽書
聽書
發聲
男聲 女生 逍遙 軟萌
語速
適中 超快
音量
適中
開始播放
推薦
反饋
章節報錯
當前章節
報錯內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 錯誤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