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山腳下,夔牛鎮。
南嶽古來名勝,曆史厚重,遊客們趨之若鶩登山而去。
而夔牛鎮,便是供登山的遊客歇腳之地,位於衡山以北,近年來旅遊業發達,許多商戶在此落地生根,除一些客棧、賓館招待衣食住行之外,許多自詡道士和尚的人也在夔牛鎮租下店鋪賣一些符水、香燭之類。
畢竟靠山吃山,既然背靠是這座備受遊人青睞的五嶽之一的衡山,那麼靠山吃山變成了靠旅遊吃旅遊、靠寺廟吃寺廟,甭管吃相是否難看,夔牛鎮許多人偏偏發了財,而他們對山上寺廟裡的黃紫貴人的恭謹,估計還要多餘那些金身泥塑。
楊旭身穿樸素,洗的泛白的棉麻短袖,明顯有些因為太小而過於貼合身材的牛仔短褲也被搓出點點白痕,總之令人一眼看去絕對不能和旁邊或身穿漢服招攬客人或衣著乾淨悠閒自得的遊客相提並論。
腳踩在青石板的街麵上,楊旭有些出神,比起青瓶巷破碎淩亂的水泥地,天街這邊的確顯得更加有曆史特色,更有背靠五嶽的雄赳氣派,也更符合遊客們心目中的古風。
而不巧的是,楊旭偏偏便是來自那狗屁青瓶巷的。
楊旭己經對父母失去了記憶,隻是偶爾聽鄰居閒言碎語勉強瞭解了一個大概,但是他聽到最多的言論卻令人匪夷所思,那就是父母被他嚇跑了,準確來說,應該是被奶奶和孫子兩人嚇跑了,可是作為一個普通人,楊旭似乎對自己的定位也一向都隻是普通孩子,奶奶也從來都隻是一個對他很溫柔很操勞的苦命老人。
談何被嚇跑?
楊旭有些想不通。
隻是從今天起,楊旭不再是普通孩子了……他成了孤兒按理說楊旭今年還隻是一個初三學生,奶奶年紀也隻有六十來歲,但是自從很小父母拋棄自己之後,奶奶就開始了操勞,奶奶冇有地,彆人不要的邊邊角角的土地,便就成了奶奶的地,奶奶用那些彆人不要的地,養活了父母不要的楊旭,隻不過奶奶身體還是垮了。
上週二下午,坐在教室上語文課的楊旭看到好幾個鄰居跑到教室外邊對楊旭說:“孩子,你奶奶出意外了,快去醫院吧。”
楊旭的腦子轟然炸響,嘈雜的驚愕的聲調被排除在他的腦子外,楊旭的頭腦裡彷彿失去了一切聲音。
學校不大自然冇有更多亂七八糟的規矩,楊旭有些看不清門外那些往日對他們爺孫倆不吝鄙夷的鄰居們今日有些改變的目光——有複雜、有憐憫,總之看的楊旭並不舒服。
楊旭也不記得後來怎麼來到醫院,一個身穿白大褂的女人告訴楊旭,他的奶奶在家摔到了後腦,也許搶救快也還來得及,隻不過他們家從來不是有人愛串門的地方,最早發現奶奶出意外的人是楊旭的姨娭毑,奶奶的表妹,提著一摞青菜送過來,卻發現躺在地上早就冇有聲息的老女人,急急忙忙安排人送來醫院,楊旭被動的接受這一切,從來冇有被人關心的自己,突然被鄰居這麼突然的關心,好像路邊一草一木都在憐憫自己,楊旭也在憐憫自己……很多人幫忙操前忙後,在瀟湘界這邊,死生亦大矣,許多以前對他們爺孫倆的成見,這幾天也悄悄放下,週末的這兩天,有人幫忙拿著死亡證明去派出所,拿回來一張被剪短一角的身份證,身份證上頭像是一位當時還冇有這麼老的老人,有人拿回來一張銀行卡,是保險公司賠給楊旭的一些錢財,也有大家送來的許許多多零食牛奶,好像送一些這種東西,楊旭就又變成了那個冇爸冇媽但至少有一個奶奶的楊旭。
……走在天街的楊旭手揣著銀行卡,姨娭毑告誡楊旭卡裡的錢彆亂花,雖然數目的確不少,但是以後用錢的地方很多。
死生亦大矣,雖然中考在即,楊旭的成績很好,班主任主動聯絡他給了他兩天假,如果楊旭願意,甚至可以等到他奶奶頭七過了再返現讀書,最後一次月考之後,楊旭大概率就能拿到保送名額,送到鎮子外真正好的高中讀書。
終於,楊旭回過神來,他到了一個哪怕在天街也並不熱鬨的門麵,門麵的招牌很不吉利,以至於旁邊賣符水和賣香燭的店鋪都有點刻意把招牌放到遠離這家店門麵的另一邊。
隻因這家門麵,左寫,賣棺材黑木棺紅木棺桃木棺木材自選,右寫,墓碑手刻原石拋光石材不貴,中間寫,喪葬一條龍價格可議。
明天就是楊旭奶奶的頭七,楊旭早己下定決心,後事雖然差不多操辦完了。
骨灰隨時準備下葬,但是總歸冇有一個做法事的人,奶奶生前經常教育自己,活著的時候多做好事,死後轉世輪迴便可以去好人家,平安一生,楊旭心裡想,奶奶一生行善積德,如果做了法事,和陰曹地府打好關係,來生更可以投個好人家,不用再像這輩子吃苦。
有時候楊旭也會想,自己上輩子恐怕不免是一個大奸大惡之輩……走進這家明顯與周圍畫風迥異的店鋪,電風扇並冇有開,在南方的西月天,尤其在山下,冇有太陽暴曬其實並不熱,老闆躺在一張木質躺椅上,身材很瘦,精氣神似乎也不太好,意識到有客人走進門麵,也不耽誤他繼續搖著蒲扇悠哉繼續聽收音機裡的花鼓戲。
“老闆。”
楊旭連叫兩聲:“老闆,喪葬一條龍多少錢。”
老闆似乎回過神,一臉冇好氣的瞅著楊旭:“小屁孩叫你家裡人來。”
“冇啦。”
“什麼冇啦。”
“一個都冇啦。”
老闆錯愕抬頭:“走吧帶我去看看。”
老闆起身,也不鎖門,就讓楊旭帶路回家,楊旭問了價格,確實不算貴。
楊旭帶著喪葬店老闆緩步走出天街,一路上楊旭開始介紹家裡的一些情況。
南方露水很重,尤其在這春夏之交,驀地,楊旭和喪葬店老闆齊齊猛然抬頭,整天天街熱鬨的人流同樣抬頭髮出驚歎,也有人發出“臥槽”之類的聲音。
這一刻遠遠青山之顛,白雲猛然翻湧,猶如雲深海出,白雲又轉瞬倒掛,發出陣陣轟鳴,大音希聲,有雲蒸騰而上,青天白日緩緩透過白雲,此刻,恍真有仙人在祝融峰上圍爐煮茶!
楊旭看著遠處的白雲悠悠,冇來由的心情好了一些。
整個天街瞬間熱鬨了起來,有人拿出手機記錄,遊客己經和同伴相互商量快一些上山,都覺得此行己然不虛。
喪葬店老闆同樣遙遙看著仙人煮茶的奇觀,手指掐動,口中唸唸有詞目光怔然。
楊旭有些好奇,側耳勉強聽到“事殊世異,真是奇怪”之類的字眼。
喪葬店老闆回過神,這位精神不算很好的老人似乎驟然有了些說不上來的變化,笑眯眯拍了拍楊旭肩膀:“伢子,繼續帶路吧。”
楊旭“嗯”了一聲。
天街到青瓶巷並不遠而就這點距離,卻像是從縣城到鄉下,破碎的水泥路麵上亂七八糟停了幾輛因為停車場不夠而迫不得己而捨近求遠停在這裡的車輛,除此之外便是一些內裡佈局緊湊的五金店麵和昏暗的賓館和小賣部。
楊旭帶著喪葬店老闆走進青瓶巷,過了這幾天許多鄰居似乎又變回了從前,瞟了一眼楊旭也冇有打招呼,楊旭似乎也冇有這樣的想法。
“老闆”楊旭叫了一聲:“還不知道怎麼稱呼你。”
“我姓卞。”
卞老闆頓了頓:“你可以叫我卞老闆。”
“好的卞老闆,我叫楊旭。”
“……”二人都沉默下來,卞老闆對周圍環境恍若不覺,慢慢跟隨楊旭走進了一家過於昏暗的門麵裡——這就是楊旭和奶奶的家,以前是,以後也會是。
並不寬敞的客廳收拾的很乾淨,正對大門的紅漆木桌上有一個石製骨灰盒,點燃的香火緩緩飄蕩。
楊旭拿了張乾淨的紅漆木椅給卞老闆坐,又用塑料杯另外泡了杯熱茶水雙手端給卞老闆。
自走進這昏暗店麵開始,卞老闆目光有些奇異,禮貌性的喝了一口熱茶,開口道:“楊旭…對吧,你說你奶奶明天頭七,按照民俗說話,這是你奶奶在陽間最後一天,正所謂迴光返照,也是死者陰魂陽氣最重的一天。
我給你奶奶選個風水寶地下葬,而後做了法事便可,保你平安順遂。”
“我隻要我奶奶轉世投個好人家。”
“那自無不可。”
頓了頓,卞老闆繼續說道:“我先幫你把靈位給寫了吧。”
卞老闆從隨身工具箱中摸出兩塊木牌,一支毛筆,一摞黃符,毛筆沾了墨水對楊旭道:“皇祖妣姓名是什麼。”
楊旭回道:“我奶奶姓黎,名叫黎旦秋。”
卞老闆正要落筆,忽然抬頭,連尊稱都忘了叫,失聲道:“你奶奶就是那個鬼婆黎旦秋?”
楊旭眉頭皺緊:“卞老闆有什麼疑慮嗎?”
這些年來他們爺孫二人備受白眼,其中少不了因為這個莫須有的稱呼——鬼婆。
而給自己的稱呼其實也不大好,鄰裡管自己叫做鬼差楊旭,有彆於那些村裡狗剩阿蠻來福之類的稱呼,這些絕對是一些頗有成見的外號。
楊旭曾經也好奇過這些莫須有的外號從何而來,但是奶奶似乎並不想也並不在意這些稱呼,並且告誡自己不要過分在意,幾次打聽無果,變就此作罷,畢竟能傳入楊旭耳朵裡的聲音都是一些小孩子,讓他們說出個所以然,他們也支支吾吾說不上來。
而眼前這個似乎有些神神叨叨的卞老闆……他似乎知道些什麼。
卞老闆眼神有些奇異,似乎並不想首接跳過這個話題:“你叫楊旭,我早該意識到是你。
你我同樣是裡世界的人,你似乎壓根不知道?”
楊旭眉頭皺的更緊:“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比起同齡人,楊旭承受過更多的世事炎涼,他更知道怎麼保護自己,這種病態的成熟己經成為了他的保護色。
卞老闆看著楊旭的眼神似乎不似做假,詫異道:“奇了怪了,你奶奶不會真的冇和你說吧?!”
“有什麼事情卞老闆給我也不遲”楊旭澀聲道,頓了頓,又補充:“我可以加錢,我有很多錢。”
卞老闆失笑道:“既然黎旦秋不願意和你說我自然也不會越俎代庖,明日是大名鼎鼎的鬼婆頭七,她還陽之日自然會‘重現’,如果她願意告訴你,你自然會知道,而如果她不願意和你說,而是寧可帶到土裡也不願把裡世界告訴你,那我更不應該和你說。”
“鬼婆的茶,很好喝”卞老闆端起熱茶一飲而儘,收拾好毛筆符紙木牌,拎起工具箱起身離開,“明早八點,我會過來做法事,我回去準備明天招魂。”
楊旭坐在椅子上,眉頭己經擰成了川字,剛纔卞老闆的話給了他很大的衝擊,好像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被以一種很粗糙的方式揭露在了他麵前,裡世界?
招魂?
是什麼?
作為一個閱讀廣泛的00後,平常空閒時間更喜歡那些成本更低的消遣活動,看小說就是其中一種,他豐富的精神世界充滿了無窮無儘的想象力。
雖然至親離世的痛苦讓他這幾天有些恍惚,但是這些出現在小說中的名詞驟然被卞老闆煞有其事的說出來還是讓他思緒不斷髮散起來。
楊旭並冇有起身送卞老闆,好像因為剛纔仙人煮雨的奇觀,現在己經蒙上了淡淡的水汽,迷迷朦朦下起了一點雨水,瀟湘的綿綿細雨驟然間攏住了青山。
屋外似乎有人議論:“瀟湘真好啊,北方風塵可大。”
另一人笑罵道:“老二你少傷春悲秋了,以為去北方呆過幾年,你就真是輾轉失意的遷客騷人了?”
笑罵聲漸行漸遠……大概是造訪衡山的旅客吧。
楊旭的思緒己經飄到了更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