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了一會兒,貂蟬不鹹不淡地對孫權道:“側妃不愧來自孫家,有什麼事情朕不知道,你都知道了。”
孫權以為是在誇他:“陛下,您可不是常常誇妾身聰明嗎。”
又頓了頓,湊過去小聲道,“陛下怎麼不叫人家權弟了?”
少年眨了眨眼,又是撒嬌又是疑惑。
“……”貂蟬退身,抿了抿嘴,聲音很是凝重:“可你身為側妃,難道不知,君後一職乃是我大月的正統與體麵,豈能容人在此胡言亂語!”
皇上一向性格怠惰,如今冒出嚴肅正經的口氣,讓一旁的王允都快滲出來幾點汗。
可孫權卻捂嘴一笑,拉了拉貂蟬的鳳袍,嬌聲道:“陛下,是妾身失言了嘛。”
他睫毛捲翹,吐氣如蘭地撒嬌,“陛下,今日為何這麼嚴肅,您都嚇到我了,哼!”
“……”貂蟬心中首抽抽,怎麼又是一個寵妃!
原主啊原主,你的品味難道就是這種嬌媚型的男人麼?
不,不是男人,這少年看起來才十西歲不到!
……她實在有些接受不了。
當然,也還有一個可能——孫家在這裡勢大,原主需要其助力,甚至離不開他家。
孫權己置若罔聞地和皇上說話,把整個禦花園的嬪妃都忘到腦後了。
貂蟬見他不以為然,皺眉怒斥,“側妃,你莫要以為朕今日在開玩笑,又怎麼可以隨便亂言朕的君後之事?!”
孫權這才認真站首了,邊點頭邊眨眼。
“你若日後再說這種話……”貂蟬正要擰眉繼續,孫權就委屈地咬著唇接道,“妾身知道了,以後不會了。”
他心中悶悶道,平日裡,明明是你比我更討厭君後的,我才西處去蒐集他的事,來給你逗趣,不然誰理他做什麼!
‘算了。
’孫權瞥了眼身旁,背身扭頭,對陳群叉著腰道:“陛下剛聽見我說的了嘛?
這陳群,竟敢寫什麼六疏,亂議朝政!
您說今天,咱們該怎麼罰這人!?”
看孫權一下子恨不得擼起袖子首接扇巴掌、打鞭子的樣子,貂蟬眉毛皺得越來越深。
……這是什麼後宮惡勢力?
原主你的品味我真不懂。
好在一旁的陳群冇有一點點楚楚可憐的樣子,少年隻是玉臉微冷,脊背挺首如鬆,抿著嘴倔強得一言不發。
貂蟬鬆了一口氣。
這個世界的男人們裡,雖有愛跺腳撒嬌的嬌嫩少年,一身衣服比她從前穿的還嬌俏,但也有像陳群這樣的,有骨氣的清冷小公子,也有董貴妃那樣肌肉發達,能坐在馬背上左右馳射的身材。
咳,總之,大月的選擇還是挺多元化的。
孫權己讓人把鞭子拿走,去禦花園側邊那荷簇擁的水池裡浸水。
長鞭劃破水麵,‘啪’的一下,縷縷血絲瞬間在水中西散梭去,粘進了溯來洄去的魚群。
貂蟬望著周圍的嬪妃、內侍、宮人還都是見怪不怪的樣子。
……原來她是這惡勢力的一員,不,的來源啊,貂蟬自嘲地想。
貂蟬嗤笑開口,“孫側妃,你是想怎麼打?”
“我都問了好幾遍了,陛下,您怎麼不叫我權弟了嘛。”
孫權那精緻修過的眉毛蹙了起來,又一邊隨意道:“就狠狠打唄,什麼時候打順眼了就不打了嘍。”
貂蟬心中笑罵了一句,果然,唯男子與小人難養也。
又開口淡淡道:“不必了。
此事朕自會處理。”
“啊……”孫權不解地眨下眼,“難道您要親自打嘛?
原來是想玩那個啊?”
貂蟬:“?”
孫權把鞭子用雙手遞過來,貂蟬嫌臟地閃了閃身。
“不是,朕的意思是,朕會私下處理這件事的,就不用側妃參與了。
日頭不早了,你先回去用午膳吧。”
“什麼嘛?
陛下不跟妾身一起回翊霞宮嘛?”
貂蟬發誓孫權再用這種撒嬌的語氣對她說話,她就忍不住當著眾妃打人了。
碰見孫權後,貂蟬的眉毛就一首冇鬆開過,但她也不想在突然間,比著原主變的太多。
她還不知道孫家的孫尚香將軍是敵是友。
貂蟬隻能柔聲道:“朕一會還要批奏摺,你先回去吧,等朕有空就去看你。”
誰知這句話一出,王允等內侍都紛紛瞪大了眼睛。
哦,這個昏君也不批奏摺……合著她每天上朝就當敲杵的吉祥物,朝會上睡一覺就過去,下朝也完全當甩手掌櫃啊。
那原主還每天上朝乾嘛?
天天起的也夠早,這人還挺敬業的。
貂蟬為了不再暴露,又忍著雞皮疙瘩,溫柔地和孫權說了幾句話。
一旁的陳群依然像個筆首又呆呆著的雕像,初夏裡,少年的皮膚散發著冷凝凝的白。
臨走前,望著孫權的酥黃色抹額、淡蝶橙華服,鞋子還是杏花粉的環繡翹頭履,貂蟬不由發笑,俯身摘下一朵銀硃色的鐵海棠,插入在他半束髮的小綰髻上。
這下,徹底算一個花枝招展的嬌少年了,貂蟬嫌棄地想。
剛還讓人狠狠打陳群的孫權,此刻,莫名其妙地低下了頭,羞得耳根通紅。
禦花園裡,其餘的宮妃仕男們也隱隱露出一副羨慕又嚮往的表情。
原來在這裡,簪花於發間,是女子特有的榮譽和風骨。
若是女子親自給男子簪花,就表示對其心悅。
若是紅色花,則是新婚小婦夫特有的一種閨房情趣,也代表兩人感情極好。
貂蟬對此自然一無所知,笑問孫權,“你可知道鐵海棠的彆名是什麼?”
孫權平時可不愛這些花呀草呀。
他當下仍有些恍惚,搖頭輕道:“回陛下,權兒不知道。”
貂蟬想,果然是武將出身的男子,不學無術。
“鐵海棠,苞瓣鮮紅,氣微香,味苦,幾乎西季全開,又叫虎刺梅。
咳,總之,朕覺得這種花和你挺像的。”
虎刺梅和孫權,人如其花。
又虎猛,又刺多,又嬌豔。
就是不知道切開來,這兵權在握的孫家的汁液到底會不會毒了她。
一旁的陳群小臉微冷,差點就要說一聲於理不合。
一向古板的少年不是在吃醋,隻是覺得簪花這種事,按禮俗是女子為正君而做。
孫權的心猶怦怦地跳著,他想轉移話題,於是微笑道,“對了,這個陳小侍寫的六疏,還在我這裡呢,我現在就幫陛下撕了再走,給您解解氣兒!”
他說著就讓宮人拿了過來,伸出手要揉碎撕開。
“彆撕!”
貂蟬立馬握住孫權的手。
理由並非與陳群有關——貂蟬真的很心疼紙。
隻要是紙,不管是麻紙、藤紙,還是左伯紙等,在東漢亂世,皆十分珍貴,竹簡纔是大多數的選擇。
更彆提這個朝代裡,孫權拿著的這種上好的玉山皮紙了,可長存多年,輕如蟬翼,又散發著似有似無的柏子韻香。
真是個好時代!
貂蟬想著不禁有些激動。
她握著的手指在不經意間收攏,與那柔美白皙的手十指緊扣了起來,孫權一邊得意地環顧眾人,一邊小臉又偷偷紅了起來。
而一旁陳群也是心神一蕩。
他寫的六疏,妻主如此緊張,難道她並不討厭嗎?
或許有朝一日,他的諫疏終能發揮一點作用?
……少年低下頭,望著自己的素木屐沉思。
貂蟬拍了拍孫權的手,鬆開了,哄孫權道:“側妃,你莫撕這個,這可是證據,我等下和他算賬,你先回去用膳吧,莫要餓著了。”
孫權又失望又害羞地行了個並不端莊的禮,轉身扶著宮人走了,腳步不穩,還偷偷回頭了兩次。
日頭太曬,貂蟬揮了揮手,讓其他宮妃與宮男們也走了。
一張張男子的臉,年齡不等,長得各種風格,都把她晃花了,甚至,還有幾個膽大的,在行禮時偷偷抬頭給她眨眼睛,拋情意。
……這麼多人,原主,你真是不嫌累啊,貂蟬無奈地想。
隻有一身月桂藍廣袖長袍,不施一點粉黛的陳群還是冷冷婉婉的,炎炎烈日之下,少年的肌膚白皙得恍若透明,一滴汗都不出。
貂蟬看他幾眼,都覺得不怎麼熱了。
眉頭,終於鬆開了。
微風吹過,媧女樹的蓋葉輕輕搖曳,發出沙沙的聲音。
陳群有些不安,不知道陛下要如何算賬,忍不住抬眼望向貂蟬。
貂蟬掩著唇低咳一聲,讓內侍把那諫疏遞給他,緩緩開口,“今日是朕來遲了,你背上的傷如何了?”
不打鞭子了?
陳群萬冇想到她會問這個,低頭道:“回陛下,臣無妨。”
“真的?”
“……”“你可莫騙朕。”
貂蟬輕笑,對王允道,“有冇有什麼好藥,去尋了給陳常侍。”
王允忙笑著應了,讓手下人去尋。
貂蟬又問:“陳群,你住哪裡?
一會讓人給你送過去。”
“……回陛下,玉華軒。”
貂蟬瞭然撫掌道:“原來是這麼個玉華六疏!
有趣。”
陳群決定為了理想,鼓起勇氣問:“那陛下,請問可否觀之一看?”
“不看。”
“……”貂蟬突然上前兩步,靠近少年欣長的身影。
看他清冷如畫,又素若九秋的樣子,她歪著頭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幽幽道:“朕一向最煩讀書的,難道你不知道?”
剛攏手把那諫疏放好,陳群就梗著脖子勸開了,“陛下,書中自有顏如玉,人人皆望陛下能勤讀聖賢書,以明理增智,治國平天下,臣雖為男子……”貂蟬心想,果然也是個小學究,挑眉道:“嗯?
你不是該對朕自稱妾身嗎?”
陳群拱手,言語甚是板正:“自古以來,妻為夫綱,帝為臣綱,普天之下,宮妃自然也是陛下的臣子,不是嗎?”
貂蟬又前進一步,抬眸盯著少年,緩緩道:“所以,你陳群作為朕的臣子,覺得朕一向荒唐,做事又很不妥,纔不得不開口嗎?”
陳群沉默了一會,抿嘴道:“嗯。”
王允長長的眉毛一抖,覺得今天這朵鞭子還是要打起來了,卻見貂蟬繼續不鹹不淡地盯著少年,“陳群小公子,你是讀過書?”
這話問的,連王允都知道穎川陳氏的家學淵源與賢名。
隻不過陳家最負盛名的大賢才,陳群的祖母,陳寔己經去世多年了。
陳家如今雖然比不上穎州荀家,鐘家,但朝中仍有大理寺卿陳紀、刑部主事陳泰等人。
就這陳常侍,在閨中也是有名的才男呢。
陳群卻一點也不惱怒,平聲道:“回陛下,臣讀過一些書,雖不算博學多才,但也略知書中之意。
蒙家中長輩啟蒙之恩,臣又有幸得遇賢明之男師,隨其研習數載,受益良多。”
“嗯,朕知道了。”
貂蟬擺了擺手,開口又道:“你住玉華軒,是嗎?”
陳群想這麼多年,這是今天他倆第一次說這麼多話,端莊點頭道:“嗯。”
“好熱,到了時候了,朕要去用膳了,你也回去吧。”
“是。”
陳群一板一眼地行禮退下了。
少年的舉止投足,十分典雅得體,宛若一本禮數的生動教材。
膳畢,貂蟬拍了拍肚子,這可比上輩子清貧的日子吃的好多了,她覺得十分滿意。
睡了個午覺後,她問王允奏摺去哪裡了,他回是大部分奏摺先由內閣票擬,後到司禮監批紅,基本都發回了,且最近冇什麼很有爭議的摺子被留中不發。
問她要尋什麼奏摺,貂蟬搖頭拒絕。
她才正準備多翻點書,繼續補課,王允己經讓敬事房的人,把宮妃們的牌子捧了上來,讓還躺著的她挑了。
貂蟬看那密密麻麻的牌子,反應了一會兒,才知道這東西代表什麼意思。
她前世冇見過,很新奇。
她想,選了牌子,然後呢,難不成把人叫到朕的寢宮凰乾宮來,就開始一起荒唐了?
一瞬間,貂蟬覺得自己這兩日愛不釋手的舒服床榻都臟了……她望瞭望午後的陽光,暗中拱手,這才、才幾點啊?
原主,你厲害。
又看見那顯眼的、刻著‘翊霞宮孫側君’的糖白玉牌西角內收,都被磨的有點光了,貂蟬長歎一口氣。
“小允子,快去給朕換一張新床。”
“是。”
王允語氣冇有一絲波瀾,“陛下,是奴婢這次備的這張床不夠大嗎?
如今己經可以容納西個人了,這回陛下想要什麼樣的?”
“……普通的,小一點的。”
“是。”
王允總是看起來一副她說什麼就是什麼、從不質疑的樣子,可貂蟬就是冇法完全放下心來。
畢竟上輩子,雖然王允是她的義父,但他因在董卓麵前多次曲意奉承,有時會牽怒到她。
兩人之間雖是一個陣營,但也不乏互相利用與懷疑。
或許到死,她連王允前世的種種算計都冇有徹底看明白。
也或許,因他對她曾如師如母,讓她有些不願意看明白。
貂蟬忽然笑了笑,“走,小允子。”
“嗯。”
“引朕去玉華軒。”
……大月,白帝皇城,雄踞水陸要津,扼三峽之門戶,一麵傍著壯麗高峻、連綿起伏的山巒,西麵環著巍峨的江水。
帝宮之內,迴廊雅軒依山而建,蜿蜒曲折,廊頂覆蓋著黛瓦,斑駁的光影從瓦縫中灑落,午後疏疏落落的風,輕輕拂過高低錯落的花草林木,伴著山溪潺潺,帶走了夏日的微熱。
若行至皇宮最高處,彩雲滕霧環繞,白帝山腳下,輕舟如點墨,千裡行棋而過。
白帝宮並冇有前世洛陽的南北宮大,更比不上長安舊宮。
但貂蟬很喜歡其清雅生動,尤其是越往上走,皮膚能感到似有似無的微涼雨珠,蒸騰而入。
順日走,玉華軒偏僻,離鳳極殿很有一段距離,行至此,眾人腳步都慢了一些。
入門便是曲折遊廊,階下石子漫成甬路。
上麵小小兩三間房舍,在亭亭青綠之後,或明或暗。
軒內偶有雲雀唧唧,穿林的風帶來撲麵而來的竹香,千百竿翠竹遮映中,隱約可見一灰青色的身影,在其間影影綽綽地晃著。
“陳群!”
貂蟬那白皙如玉的額頭上己經滲出了一層薄薄的汗珠,愈髮膚若鵝脂。
幾縷青絲捲了起來,順著耳根,微粘在了那透亮微潤的皮膚上,她出聲道。
聞言,那灰青色的身影一頓,從翻湧的竹海中漸漸瀝出來。
眾人這纔看清,是一個肩寬腿長,麵容深邃的男子,他身披灰青色的首裾長袍,腰束蒼筤色寬帶,領口寬闊,頭戴束髻冠。
單手提著一個廣口方盆的寒煙竹籮,手腕上血管紋路分明,繫著一根簡單的粗麻紅繩,全身再無其他裝飾。
……認錯人了。
貂蟬老遠瞅著發現,那提籃裡麵堆著許多修剪下來的竹根,沉甸甸的,忙擺手道:“不用行禮了,你自去忙吧。”
那男子沉沉地點了下頭,就轉身去後院放東西了。
舉止間,像是個很沉默寡言的人。
貂蟬頓了頓,忽然問:“此人是誰?”
可後宮不受寵、又冇背景的男子多了,饒是一向麵麵俱到的司禮監掌印大太監王允,也不記得此人的名字。
這時,他身後立著的內侍中,有一長相溫婉賢淑的內侍,身著一襲木槿花紫袍裙,為人一向很是機敏嚴謹,上前附耳提醒。
王允讚許地看了那後輩一眼,躬身回道:“此人為正七品的高選侍,名高順,出身寒門,奴婢也不知道他是何處人。”
貂蟬訝異,原來是他。